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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见过灵魂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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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七星高照。

    黎歌躺在沙发床上,平时他倒头就着,今晚却失眠了。他合着眼掐揉合谷穴没用,数羊也没用,来回翻饼睡不着。

    他想起白天跟尹航的谈话,又想起了自己差点儿说漏了嘴……

    吴厂长确实是他的好朋友,也是文君的好朋友。黎歌回想起来——

    文君一调到5418就让吴厂长看中了,让她去看炸药库,因为她调来前就是管工具库的。

    吴厂长说,军工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我听说,要是炸药库爆炸了,能掀掉半座山!

    这是三车间车工班班长魏光明跟我说的。

    工具库和炸药库虽然都是仓库,但谁都知道那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

    我真担心文君干不了。一开始,每天下了班,我都问她在炸药库上班怎么样?

    她总说,挺好的,你放心吧。

    后来她还说,吴厂长差不多每天都骑自行车给她送午饭,因为炸药库离食堂最远。

    “你知道吴厂长的父亲是谁吗?是5418的建厂厂长!这是魏光明说的。”我说。

    她笑而不语。

    后来我看她工作得挺安心的,就不问了,她反倒每天都主动跟我说吴厂长的事。她说——

    厂长是1964年跟着建厂的父母到这儿来的,在灵泉中学初中毕业,17岁就进5418上班了,每个车间都干过,干过许多工种,可就是没看过炸药库,觉得挺遗憾的。厂长的妈妈以前就是看炸药库的,还说长得像文君。

    厂长说,后来父母调到市里工作了,却把厂长一个人留在了深山里。

    厂长说,你们俩17岁一起插队到内蒙古大草原放羊,多浪漫啊!现在又一起调到5418,真羡慕你们。你俩都有儿子了,可我连对象还没有呢。我才比你小一岁呀。

    厂长说,凡是看过炸药库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因为这个工作既危险又责任重大,所以能够看好炸药库的人肯定是一个责任心极强的人,一个工作一丝不苟的人,一个脱离了世俗的品格高尚的人,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因为她寂寞,所以她思考;因为她思考,所以有理想。有了理想,就等于有了灵魂。

    厂长还说,你的那个黎歌,一看名字还以为会唱歌,哪知他徒有其名,也就是说得比唱得好听。

    我一听急了,气急败坏地说:“就你们俩好?!我是个……大傻子、大笨蛋,行了吧?!”

    我记得,上班的早晨八点整,全厂职工就已各就各位了。

    大喇叭里准时吹响集合号,“嗒——嗒嗒嗒嗒—滴滴滴滴—滴嗒—滴嗒嗒——”,连续三遍的军号声在山谷间回响。

    每到这个时刻,树丛中的鸟儿们在一阵叽叽喳喳之后,扑棱棱地飞腾起来,黑压压一片飞向远方,好像它们也是去上班。

    矫健的山鹰也会准时到来,展开又宽又长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盘旋、俯冲……

    它像一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指挥家在指挥着它的乐队,又像一位随着嘹亮起伏的军号声翩翩起舞的自由舞者。

    我在技术科干得顺手,出人意料的是文君在炸药库干得更好,半年后她当上了特管科的科长。

    可以说全厂最危险最重要的东西都归她管,但就是不管钱。她只管我们家的钱。

    她手下有六个库管员、三只狗,财务科连科长才四个人。

    我都混到工厂破产了,还是个科员。

    不服气不行,何况她还有吴厂长亲自指导工作呢。

    后来魏光明跟我悄悄说,别人都说吴厂长和文君长得像一家人。我看着也像:

    厂长个头不高不矮略高,她是不矮不高略矮;

    厂长是不瘦不胖略瘦,她是不胖不瘦略胖;

    厂长和她穿同号的藏蓝色工作服,同号的绿色解放鞋;

    厂长和她都是一头乌黑短发,厂长显得魅力潇洒,她显得利落干练;

    厂长是长方脸尖下颏红里透白,她是瓜子脸圆下颏白里透红;

    厂长是玄月眉丹凤眼聪慧敏锐,她是柳叶眉桃花眼恬静多思;

    厂长是稍高的鼻梁突兀帅气,她是不低的鼻梁谦逊淡雅;

    厂长的嘴不大不小、嘴唇不薄不厚,爱唱戏《谁说女子不如男》;她的嘴不小不大、嘴唇不厚不薄,爱唱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我想,厂长和她用不着化妆,换上红领章红帽徽的绿军装,两人并肩迎着太阳站在炸药库前,你一定会眼前一亮……

    哦——

    那是两位英姿飒爽的女战士!就差再挎上军品成品库里的冲锋枪了。

    是的,我们的厂长是个女的,比我还小一岁!

    她是军工三代!

    她是在八十年代就领导着大山里军工厂的女厂长!

    她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厂职工家属老老小小的骄傲!大家都敬佩她。

    她姓吴,大家不管当面还是背后都叫她吴厂长,包括个别的歪毛淘气和刺儿头,还包括后来她调走之后,就是到了现在,人们想起她、提起她,还是叫吴厂长,好像人们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也好像她的名字就叫吴厂长。

    我记得,我刚到5418不久,吴厂长带我走进九车间。

    她在一工作台前停下,指着台上的一种工件说:“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弹夹。”我随口说。

    “错!是弹匣——”她把“匣”字拖成长音,“弹夹,顾名思义就是安装枪弹用的类似夹子的便捷辅助工具,随枪弹一起包装出厂。”

    她戴上白手套拿起弹匣,“咔咔”两下熟练地拆开,说:

    “你看,弹匣是一种供弹装置,安装在枪机轴线圆周方向上,使用时由内部的托弹簧和托弹板共同作用将枪弹逐发推出,为冲锋枪供弹。一个弹匣可装外径762毫米的枪弹30发。”

    “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我一进厂就在这儿上班。”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冲锋枪、步枪的弹匣都是装30发子弹吗?”

    “为什么?”

    “留着你回家自己思考吧。”她像个专家似的。

    “好吧,就当是我的家庭作业。”

    “你就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她笑了。

    “你打过枪?”

    “当然。”她的丹凤眼盯着我。

    “你可不简单。”

    “你知道枪有灵魂吗?”

    “大活人都没灵魂,枪更没有。”我故意说。

    “走,我带你去看看枪的灵魂。”

    我跟她走到另一工作台旁,她拿起工作台上一根锃亮的钢管,笛子粗细,一尺来长,拔下两端的黑橡胶防尘帽,握在手里掂了掂,说:

    “这是枪管,材质是含硼的50号优质碳素结构钢。按瞄准基线长度有两种,长的319毫米,短的295毫米;长的用于85式微声冲锋枪,短的用于85式轻型冲锋枪。”

    她抚摸着管身,又说:

    “枪管越长加工难度越大。从六米长的棒料开始,经过切割、调质、校直、车外圆、车长短、钻深孔、拉膛线、淬火、磨外圆、磨两端面、铰膛线、枪管外圆镀铬、枪管内膛渗氮,还要擦光线膛(擦膛)等上百道工序,最后才来到这里。每道机加工工序都有不同的尺寸精度、几何形状精度、相互位置精度、光洁度的要求,越接近成品越精密。”

    她如数家珍地又说:

    “枪管的同心度要求是最多的。枪管外表面配装表尺座,导气箍的加工精度和光洁度,必须达到规定的要求,并与线膛中心线同心。与机匣连接的螺纹光洁度是很高的,并且其中心必须与弹膛同心。”

    “枪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零件,它的质量好坏关系到枪的射击精度和使用寿命。它是成枪的71个零件里加工工艺最长、最复杂、最精密、最难的。我们生产的85式冲锋枪标志着中国冲锋枪的设计和制造水平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你知道膛线吗?”

    “不知道。”我故意说。

    “不知道正好。”她也故意地说,还笑了。

    “膛线也叫来复线,就是在枪膛中拉削出来的螺旋状凹槽。因为它横截面像风车,也被人称为风车线。膛线可让子弹产生自转,提高子弹射出后飞行中的稳定性。你看看里面的膛线是不是像跟风车?”她像个讲师在讲课。

    “膛线的阴线与阳线的中心线必须是同心的。你仔细看,弹膛是由连续的四个同心锥体组成的,这四个锥体相互间也必须是同心的,还要与线膛同心。阳线的表面光洁度是最高的。一支枪管做到了这些,才能最大程度的防止‘炸膛’。”她最后说:

    “全世界制枪界流行一句名言,如果说枪管是一支枪的精髓,那么膛线就是枪管的灵魂。”

    “枪管里有灵魂?我看看。”

    “你没有灵魂,怎么看得见?”

    “试试看。”

    我戴上白手套,接过她手里的枪管,对准上方旁边的荧光灯,只看见一个微微闪烁的白圆点,幽暗的枪膛里只能看见四个由暗到亮的蓝色同心圆。

    “要对着阳光看才行。”

    “灵魂什么样?”

    “你看到了什么?”

    我把枪口又对准高于灯管的玻璃窗的亮处,看到枪膛里亮了,但还是像有雾气的亮,四个同心圆混合成一个光环,光环的中心是个柔和的亮点,像日晕。

    我向旁边挪了半步,光环和中心虽然亮了些,但还是像日晕。

    我又向旁边挪了半步,枪膛里充满了耀眼的阳光,好像是在黑暗的屋子里突然灯火通明,眼前一亮,亮得我晃了眼。

    我揉了揉眼,再看,还是看不到膛线,光环也没了,只看见中心的亮点还是明亮的白色,但它发射出的光芒是蔚蓝色的。

    “我看到了风车线了,是深蓝色的,真是像风车一样在旋转,就像我们儿时过年玩的那种四翼彩色纸风车一样。这是灵魂吗?”

    “转得快吗?”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

    “转得又快了,风车线变成了粉红色,中心还是白光。”

    “转得又快了,变成了黄色,看不出风车线了,就像黄色的太阳,中心很亮。”

    “转得又快了,还是黄色,风车线变成了辐射的直线,就像旋转的自行车轮。”

    “转得又快了,我看到一朵美丽的太阳花,成熟的鹅黄色的圆圆的花盘,中心是细小的毛绒绒的花簇,越到边缘越大,一簇簇像风车线一样排列,细看是两组螺旋线互相盘绕,一顺一逆,彼此相嵌。这是斐波那契数列螺旋线 。”

    “转得又快了,我看到四个蓝色大同心圆里边均匀分布着许多金黄色的小圆,每小圆的边都穿过相邻小圆的圆心,形成许多相互连接的六个柳叶形花瓣的花朵,每个花瓣的两端节点都闪烁着光芒,中心圆更亮。”

    “转得又快了,我看到四个大同心圆变成了四只金黄色的太阳神鸟,四鸟首足前后相接,顺着左旋方向在蓝天下飞翔,由12支羽翼组成右旋的内层光环,漩涡的中心放射着耀眼的金黄色的光芒。”

    “我看到,四只神鸟越飞越快,旋转直径越来越小,直到进入中心的涡旋,满膛的金光又变幻成七彩炫光,先是螺旋的,后是缥缈的。在美妙的七彩炫光之中,呈现出一个盘坐的水晶般透明的人形。”

    “我又看到,先前中心的光环变成自下而上的七个小光环:最下是红色光环;丹田是橙色光环;中脘是黄色光环;心口的绿色光环,也是中心光环;咽喉是蓝色光环;脑门是靛色光环;头顶之上是紫色光环。七个光环放射着七彩炫光,美极了!”

    “那个人形是男是女?”

    “刚才的七彩炫光现在变成一色,红橙色。在这温馨的辉光中,呈现出一位美女。”

    “长得什么样?”

    “她身穿藏蓝色工作服,个头不高不矮略高,长得不瘦不胖略瘦,一头乌黑短发,方脸尖下颏,面色红里透白,玄月眉,丹凤眼,高鼻梁,嘴不大不小,嘴唇红里透白、不薄不厚。她微笑着,一副枪神的飒爽英姿。”

    “你为什么把枪口瞄准了我?”

    “是吗?”

    “你说得还真热闹!”

    “哪个是灵魂?”

    “……”

    “是真的!不信?你看看!”我放下枪管说。

    “我看了这么多年也没看见过。你怎么能看见?”

    “我真的看到了。向毛主席保证!”

    “我爸爸说他也看见过,他说那人形是我爷爷。”

    他看见她的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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