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客气的面试
拂晓,大地寂静。
黎歌背着黑色双肩背包走在林荫路上,不见一丝月光。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照着脚下裂缝纵横的水泥路面,急匆匆地走着。
他要在五点二十分之前赶到灵泉镇的公交车站,才能赶上房山21路的首班车。
临出门文君要骑电三轮送他,他说天黑路差不安全,走快点儿二十分钟也到了。
文君说,在房山转车时想着吃早餐,上了车给我打个电话,听见铃声我就放心了。
珍珠昨天的短信说,面试时间是上午九点。他给她打电话:
“我家离天桥很远,坐公交车到天桥最早也要十点。”
“那就下午一点半?”
“也不行,那我就回不了家了,因为房山21路末班车是两点半。”
“那就十点,晚点儿也没关系。”她的声音既甜美又客气。
这虽然是个细节,却给他留下好印象,说明这公司有商量,起码客气。
说起客气,他知道,有的是先客气后不客气,有的是先不客气后客气,有的是先不客气后也不客气,有的是先客气后也客气。
不管怎么说,谁都喜欢客气的。他退休都快四年了,头发白了多一半,已是有了孙子的爷爷,坐公交车有时都有人给让座了。
他想,面试就像相亲,不管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客客气气地双向选择,成就成,不成拉倒,谁也不欠谁的。
到了房山,他下了车就买了个煎饼,还没等他吃,917公交车就来了。他又急忙上车,有座。他喝一口保温杯里的茶,吃一口煎饼,茶香,煎饼也香。
车过阎村上了高速,一路奔驰,顺利通过杜家坎收费站……过了六里桥……现在正徐徐开进天桥汽车站场。他看下手表,九点五十分。
下车出东门右拐,点支香烟边走边抽,路边有带刺的枝条从绿色铁艺栏杆里钻出来,还“哧哧”地刮了他的衣袖两下。
走过铁艺栏墙是个大门,门柱上挂着“天桥19号”的铜牌,大门里是一幢三层红砖办公楼。
这个地方他早就知道,只是没进去过,也不知里面是干啥的。他掐灭烟头,摁响门铃……
他走进202会议室。
“您好!我是珍珠。”她主动打招呼,声音有点儿颤。
她坐在栗色长会议桌的里侧,二十四五岁,白衬衫,素颜,白里透红的鸭蛋脸,短发黑亮,刘海梳在额头一侧,眉清目秀,白皙的脖颈上戴着银光闪亮的十字架项链。
“你好,我是黎歌,来面试的。”
“听声音就知道是您啦!”她的大眼睛看着他,笑着说,“请坐。”
他,身高一米七多,稍胖,背头,两鬓花白,蓝白条纹衬衫挽着袖,外套浅灰色坎肩、牛仔裤、蓝球鞋,身板硬朗,目光有神。
他坐在她对面,顺手将黑色双肩背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取出保温杯,拧开杯盖,注入茶水,呡了一口,再取出笔记本和鼠标。
笔记本是文君提醒他带的,说是可壮门面。
“您果然来了,还准时。”
“我不会不来。”他又看下手表。
“您要是不来,我就去百花山找您。”听着不像开玩笑。
“去吧,百花山欢迎你。”
“您有手机可看时间,”她目光闪了一下,“怎么还戴手表?”
“这表是我结婚时岳母给我买的,北京牌,四十年了还很准。不过很少戴了,只是在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才戴,我老伴说能给我带来好运。”
她打开红色公文夹,抽出一张a4纸放在身旁的位置。这应是他的简历,又应是在等另一位面试官,他想。
一会儿从他身后的门进来一人,瘦高,染的黑发,青灰色西装,白衬衫没系领带,黑皮鞋,径直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拿起面前桌上的纸页,靠着椅背眯着眼快速地扫描。
她双手立拿着公文夹在桌面上頓了一下,看着对面的他,笑着说:
“那就开始吧。黎工,我先介绍一下,”她看着身旁的人,“这位是咱们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丁工。”
“我叫丁权,机械工程师,明年退休。”
“我公司创建于二○○三年,是为了适应科研体制的改革,从国家天地科学研究院的电磁研究所分离出来的,是个公办民营的高科技公司。”她说,“这次招聘的目的主要是要解决一个技术难题。”
“从简历看,你从没当过官。”丁权质疑,“还是当过没写?”
“在个体机械厂,只我一人搞技术,就算是总工吧。”他说,“其实才三台旧机床,车铣刨各一台,还不如5418的一个班。”又说,“还要管许多杂事,烦得很,熬到退休就不干了。”
“你听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吗?”
“这是拿破仑说的,没错。”他说,“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不想当科学家的科研人员不是好科研人员。”
“你的简历比前两天面试的四位强多了,近乎完美,像是量身定做,尤其是你曾在两家高科技公司参与过许多项目。我就一个问题——”丁权将纸页丢在桌上,眼看门外,认真地说,“如何证明它的真实性?!”又说,“当然,我不希望它是假的。”
“我们总不能还去外调吧?”她诧异地说。
“那是必须的。”咬住了就决不松口,丁权想。
她不满地瞥了丁权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好证明。”他呷了口茶,“我为这两家所画的cad图纸全在笔记本里。”说着,他端起笔记本走过去,放在丁权的面前。
“这里有两个文件夹,”他指着显示屏说,“分别是‘农业智能’和‘蓝天科技’,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还有许多有项目名称的子文件夹,再打开子文件夹,里面都是dwg格式的图纸,你过目就是了。”
一幅幅图纸呈现在丁权的眼前,既有装配图也有零件图,既可放大也可缩小,图形规整,线条清晰,简洁明了,色彩醒目。她也凑过去看,惊叹:
“太漂亮了,您准会画画。”
“机械制图就是画画呀。”他说。
丁权面无表情,意外的尴尬让他无话可说,实在不敢相信这么漂亮规范的cad图纸是出于一位六十多岁的电大生之手。
如果会上网、会电脑画图加在一位老工程师身上,那就是如虎添翼呀。丁权也会电脑画图,但跟他比就差到香河去了。
原以为电脑画图是他的弱项,没想到他比自己还强。看来是自己轻敌了……
“光图画得漂亮不管用。”丁权抓住要害,“我们需要的是能解决难题。”
“我就是冲这难题来的,请说说难题。”
“难题的内容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丁权说,“但可以告知你难题的难度。”
“能有多难?”
“首先,它困扰了我们十八年,在这期间我们先后向它发起过八次挑战。其次是,第六位挑战者疯了,第八位突发脑梗倒在了实验室。你来了就是第九位。”丁权瞥了他一眼,加重了语气,“你想好了吗?!”
“这话你以后再说不行吗?”她觉得丁权像是要砸场子。
“我就是要把丑话先说在前头!”丁权的嘴唇在抖。
他皱起眉头……
“我该问的问了,该说的也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时突然冷冷地说,“当年的第一位挑战者就是我。”
丁权的中途退场对于他倒没什么,反而觉得少了个面试官,反倒轻松了些。但对于她却感到反常。
一是前两天面试时丁权并没说这些话,也没中途退场。
二是在她心目中,丁权是个谦和的人,就连对门卫、炊事员都很客气。
今天是怎么啦?她又一转念,丁权走了也好,自己正想跟他多聊聊,多听听他的声音呢。她起身给他的保温杯续上开水,笑着说:
“您退休在家多好,干嘛还要出来打工?”
“打工成瘾了,在家闲呆着实在难受。”
“想过当老板吗?”
“想过。可我知道自己不是当老板的料。”
“为什么?”
“我管不了人,人比机器复杂。我喜欢简单。”
“技术可也不简单呀。”
“我不怕技术不简单,越复杂越好。”
“您出来打工,老伴愿意吗?”
“刚才丁工说得怪瘆人的,我得回家跟老伴商量。”又说,“不管行与不行,明天都给你回话。”
“丁工说的都是实话。”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心里话,您还想来吗?”
“想。”
“那您期望的工资是多少?”
“招聘启事里给的是个下限和上限,我想上限。”
“您有问题要问吗?”
“公司能解决食宿吗?”
“能。”她拿起公文夹,“我等您明天回话。”
她送他出了楼门。他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
“您以前经常出差吗?”
“只出过一次差,南京,一九九一年的夏天。”
“在南京您去过玄武湖吗?”
“去过。就是在回京上车前的晚上,很热,那天是7月7号。”
她心头一震,还是微笑着,“您的记忆力真好。”
“‘七七事变’嘛,好记。”
“您有女儿吗?”
“只有个儿子在大学教书,儿媳在银行,孙子上小学了。”
她送他出了院门。他又吸了口烟,背起双肩背包,看着她的眼睛说:
“说心里话,你还想让我来吗?”
“不想。”她语气坚决,“我刚改主意。”
“为什么?”
“我希望您安度晚年,没必要来冒险。”
“谢谢。”说罢,他掐灭了烟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下手表,转身步入南来北往的人流,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因为她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