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炸药库的秘密
工厂的大门朝东,原来白底黑字的“北京红岩机械厂”的牌子已换成“房山区武装部民兵军训基地”,还是白底黑字。除了牌子换了,其它照旧。
平板式的门楼上有三面红旗,门楼中央是对开的两扇绿漆铁门,关上就是一面墙。大门的右边门柱上写着“提高警惕 保卫祖国”,左边是“艰苦奋斗 勤俭建国”。
大门两边还各有一小铁栅栏门,右边的小门柱上写着“团结紧张”,左边是“严肃活泼”。大门横梁门楣上是“胸怀祖国 放眼世界”。
这些字都是当年建厂时,用掺入红色无机颜料的水泥砌磨而成的凸字,至今还棱角分明,没有褪色。整体感觉除了庄重、严肃之外,还有些神秘的孤傲。
大门右侧的小门是常开的,旁边就是警卫室,全天24小时有人值班。
文君跟门卫打过招呼,他俩就进了大门。她说,军训基地的领导知道她的工作,所以她可以通行,换了别人是不行的。
一条水泥路从大门先经过管理区,再经过大铁栅栏门的二道岗,才能进入生产区。
在管理区里,水泥路的右边是六排红砖平房,分成两列,原来是厂长、政工科、财务科、生产科、销售科、劳资科、工会的办公室,还有医务室和电话总机室。现在已原封不动地成了军训基地的管理区。
“你还记得吴厂长吗?”
“记得。”他说,“吴厂长办公室是在右手第二排的第二个门,里面还有个隔墙门与第一个门的会议室相通。”
“那个时候你没少去吧?”
“总共去过四次。”他说,“第一次是吴厂长派我去南京出差,第二次是出差回来汇报。那是1991年的夏天。”又说,“第三次是出差南京回来不久,是安排我带人拆除军品生产线。第四次是拆除工作完成之后的汇报。”
“吴厂长是1991年的年底调走的,快二十四年了。”她又说,“自从走后就没有音信了。”
“那吴厂长的新工作准还是保密的。”
“吴厂长跟咱俩是朋友。”她笑着说,“想过去看看吗?”
“都换主儿了,还有啥看头。”他惆怅地说。
“那你是想看这个人喽?”她把重音放在了“人”字上。
“我才不想呢。”
水泥路的左边是一排玻璃橱窗宣传栏,宣传栏的后面是个灯光篮球场,球场西边又有六排两列平房,是技术科、设备科、检验科、供应科、总务科、保卫科的办公室。
球场南边是食堂和两幢三层的单身楼。单身楼的对面是浴池、理发室和图书室。
他知道,在球场的地下是很大的防空洞和靶场,一个出入口在食堂的北山墙下,另一个在厂大门警卫室的后墙外面。
走向二道岗要经过工人礼堂,大门上方有毛体的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再上方是一颗见棱见角的大红五角星,都是水泥砌就的。
他眼前一亮,依稀看到那颗红星还在闪闪发光,仿佛听到了当年上班时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嘹亮的集合号声:
“嗒——嗒嗒嗒嗒—滴滴滴滴—滴嗒—滴嗒嗒——”
走过二道岗是生产区,现在变成民兵的训练区了。原来的小树长成了大树,大树变成了老树,有的上面还有鸟窝。在这些树木之间又长出了许多高高低低的杂树,有的小树甚至从厂房的墙缝里钻出来,长得也有滋有味。杂草遍地,连他脚下的水泥路裂缝里也长出了翠绿的牛筋草。
水泥路两旁的生产车间一个没少,他看见一扇瘫倒的木门隐没在树丛杂草之中,走过去细看,对开的破门之间仍然被锈死的大锁紧锁着。
所有的窗户都成了黑洞,像一只只的眼睛盯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他,又像一张张的嘴巴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他望见白云在蓝天掠过,听见清脆的“笃笃”的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他突然把双手拢在嘴边,运足气,大声喊道:
“5、4、1、8——我、看、你——来啦——”
他的磁性声音从高亢到低沉又到高亢,在昔日辉煌的空间回荡,惊起树丛间的鸟儿们扑棱棱地飞起,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了两圈,才飞向远方,掀起一阵清风拂面而来。他听到身边她的抽泣声……
他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感慨地说:“虽然5418已是一片废墟,像个破败的陵园,但总比没有强。即使将来她荡然无存了,但只要还有人想着她,她就还活着。”
“什么事”她哽咽地说,“你都能往好处想。”
“那是因为,”他皱着眉头说: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往坏处想,即使觉得往坏处想可能是对的。”
他拉起她的手,“走!去看你的炸药库!”
三十年前,他俩就是手牵手走过林荫路来到5418的,今天他俩又手牵手向
西漫坡上行。到了山脊前的原九车间(冲锋枪装配车间),有个y形路口,沿山脊往右是去露天靶场,他俩往左走向炸药库。
“你每天都来看炸药库,不害怕吗?”
“怕有啥用?”她拉了一下他的手,笑着说,“我想让你天天陪我来。”
“每当你走在这路上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想起我?”
“我才不想你呢……”
“那你想什么?”
“我想起吴厂长,就不害怕了。”
“……”
通往炸药库的路文君走了三十年,而他却是第一次走。
去往炸药库的路右手是陡壁,左手是沿着水泥路基向下延伸的坡地,到底是干涸的河道。
路边粉红的石竹花,像蝴蝶轻盈地扇动着翅膀。三桠绣线菊的白色花球盛开在青灰色的崖缝中。坡地上紫茎猫眼草的嫩绿苞叶托着两枚绿珠般的花苞,酷似猫眼在瞅着他俩。碧绿的玉竹长在茅草丛中,颇有翠竹神韵,坚韧的枝条伸展出一串串长叶,在每一叶片的根部又滋生出一朵、两朵、三朵或四朵风铃般的白花,像无数串风铃一起随风摇摆……
她们的“叮呤呤……叮呤呤……”的天籁之音,你听到了吗?
她们没人欣赏也照样灿烂,没有掌声就自己鼓掌。
这里再也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了,再也听不到露天靶场的冲锋枪“嗒嗒嗒”的枪声了,这里在十二年前就已恢复了本来的寂静。
假如我们站在现在的时间点回望过去,是否这里本来就不应该有机器的轰鸣声和打靶的枪声呢?但这些声音的确真实地发生过,而且是认真的,还是保密的。如果这些声音现在还在的话,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呢?还有这种可能吗?他在傻想。
他看到,炸药库围墙的红砖风化得掉了渣儿,暴露出断裂的水泥勾缝,但砖一块没少。
他看到,紧锁的大门内两侧各有一株玉兰树,树冠高过墙头,有的枝杈和花朵还探出了墙外,温暖的阳光照耀着盛开的玉兰花。
左边的花朵粉黛羞色,红萼骄人,嫣红飘逸,似在翩翩起舞;右边的花朵雪白娴静,冰清玉洁,莲花般的花瓣温润素雅,光可照人。她俩宛若高贵无暇、纯真至美的仙子从天飘落,亭亭玉立于蓝天白云之下。
“太漂亮了!”他惊叹道。
“这是吴厂长调走的那年春天,和我一起种下的。”
“哦……”他若有所思。
她掏出钥匙打开右扇大门上小门的锁,推开小门,“进来吧。”
他跨进门,看见对面崖壁下有三个渣土堆,上面长满了荆棘、蒺藜、杂草和小树,没有一点库房的踪迹。
文君说,所谓的炸药库实际还有军品的半成品库和成品库。这三个仓库是在悬崖峭壁上凿开的三个隧洞,恒温恒湿、冬暖夏凉。一九九一年5418退出军工序列时,三个库门被砌筑的厚厚的混凝土墙封门,又在封门外堆起两倍于门高的渣土堆。正对大门的是半成品库,旁边是成品库,再往西走五十米才是炸药库。
她当年是管理这三个仓库的特管科科长,直属吴厂长领导。
“你看——”她抬手指着崖壁,“那是什么?”
他抬头仰望,见枯柴般的褐色藤蔓蜿蜒贴伏其上,刚吐绿叶。
“爬山虎。”他肯定地说。
“不是。”她急切地说,“在爬山虎的左上方,开着花的。”
那是几簇绿叶粉花,凌空飞舞的花瓣飘逸着袅袅灵气。
“那是什么花?”
“此花学名叫槭叶铁线莲,俗称岩花,只长在石灰岩的悬崖峭壁上。在百花山只两处有,另一处是莲花庵。花有两色,炸药库的是粉红,莲花庵的是纯白。”
“真是奇葩!”
“你再顺着岩花往下看,是什么?”
“松树。”它长在岩花之下离地二十米处,枝繁叶茂,葱茏如盖,低垂着树冠像在迎客。
“你再细看,树冠的后面是什么?”
“是个小山洞,洞口直径有半米多。”又说,“洞里是不是藏着宝贝?”
“你净想美事儿……”
“你是咋想的?”
“我是想,将来——”她笑着支吾地说,“把咱俩的骨灰盒放在那洞里面。”
“什么?!”他震惊了,诧异地看着她,“这就是你的重大秘密?”
“这事还不重大吗?”她指着远方,“你看,咱俩在这高处,既可看着炸药库,还能看见工厂和家属院,还能看见莲花庵,还能看见房山、良乡,晴天的时候还能看见北京城,能看见咱们的儿子、儿媳、孙子,还能看见吴厂长……”又怯怯地说“你愿意吗?”
他皱起眉头,“这事有创意,是个远大的奇思妙想,很像古代僰人的悬棺。”又说,“我愿意!”
她欣喜地突然在他的脸颊亲了一口,他搂住她,亲吻她的额头和噙满泪水的眼睛……他俩相拥在灿烂的阳光之下,相拥在蓝天白云之下,相拥在嫣红和洁白的玉兰花树之下……
“嗒——嗒嗒嗒嗒—滴滴滴滴—滴嗒—滴嗒嗒——”这是他的手机铃声。
“你的电话,”她推开他,“快接,别误事。”
他掏出手机贴在耳旁,磁性的声音说,“喂——我是黎歌。你好——”
“……”
“请讲话,”他停顿了一下说,“你是谁?”如果再不说话,他就要挂断了。
“哦,刚才被您的声音震住了……”是个甜美的女声,“我是珍珠,是总经理秘书。通知您,明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八号到我公司面试。”又说,“具体的时间、地点,一会儿我发短信给您。”
“好的。”他的声音是沉静的,可他的内心是惊喜的。
“您的声音很好听……”珍珠又说,“明天一定要来呀。”
“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听见了吧?明天面试。”他看着文君笑着说,“有戏!”
“瞧把你美的!”她也笑了。
到了家他就打开笔记本,按珍珠短信告知的“北京天桥十九号科技有限公司”,查到了公司的招聘启事:
因有机械方面的难题亟待解决,急聘机械工程师1人,本市户口,退休人员优先。职位描述:主要从事测量仪器的机械设计,有熟练的动手能力、外协机加工的沟通能力和设备安装、调试、测试的能力。工资:□千元~□千元/月
他觉得这个职位就像是给他量身定做的,难怪珍珠说让他一定来。非我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