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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黑也要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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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黎歌一路风尘赶回“杨树林儿”时,天已擦黑。

    进了家门,文君就把饺子下了锅,边说,“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文君笑眯眯地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烫,慢点儿吃。”

    他蘸着醋、就着蒜,吃着猪肉大葱馅的饺子。

    他一杯二锅头下肚,不用她问就红着脸说起面试,还把丁权说的话重复了两遍。他着急地说:

    “去,还是不去,你说个痛快话,人家还等着回话呢。”

    “你的意思呢?”她平静地说。

    “去。”他说得挺干脆。

    “你傻呀?”她一听就炸了,“这不明摆着是个火坑吗?”

    “那也跳!”他瞪着眼,不知是生气,还是赌气,还是酒精闹的。

    “你喝多啦?”她瞪起桃花眼,“你要是敢去,我就……你就别回来啦!”

    他俩谁也不听谁的。

    “你看这样行不行?”毕竟她当过科长有领导水平,嗓门降了八度:

    “我请个高人给你算个命,如果她说让去,你就去……”

    “什么高人?能做我的主?”

    “莲花庵住持玄云法师,我的闺蜜。”

    “你以前好像提起过这个尼姑。”他有些不放心了:

    “你怎么能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呢?”

    “这还要从大黑说起……”

    于是,她娓娓道来——

    大黑是炸药库的一只中华田园犬,你没见过。

    它是吴厂长的父亲、5418的建厂厂长托人送来的,就是闹特大洪水的那年。

    大黑刚一个月,眼睛滴溜圆,像宝石闪着光,翘起的尾巴摇得像拨浪鼓,痴萌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抱过来,抚摸它的黑绒毛,软软的、暖暖的。

    它的四蹄是白的,额头正中还有一白点,像二郎神的第三只眼。

    那时厂里有规定,全厂除了炸药库和厂大门可以养狗,其它地方一律禁养。

    炸药库和厂大门各有三只狗,都在财务科花名册上有名,按月发伙食费。

    大黑十二岁那年,工厂破产,炸药库要封门。

    事先圈在笼子里的三只狗不让,一起冲着干活的人“汪汪汪”地狂吠,声嘶力竭的声音震天动地。

    工厂破产了,全厂职工都失业了,连在职的狗也失业了。

    炸药库的两只黄狗让家住附近的两个库管员拉走了。

    剩下的大黑卧在我的脚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前爪抱着我的腿,哼唧着。

    “大黑,咱们回家!”我说。

    它噌地站起来,活蹦乱跳地跟着我回到家。

    你当时没在家,是和咱家楼上的魏光明一起去房山了,是为开办个体机械厂的事。

    大黑兴奋地把卧室、客厅、厨房、厕所嗅了个遍。

    我把剩菜剩饭连汤带水折箩在个盆里,放在它面前。

    大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眨都不眨。

    “从今儿起,这儿就是你的家啦。吃吧。”我指着盆说。

    它摇着尾巴急促地嗅了两下,就“吧唧、吧唧”地吃起来,直到把盆舔干净。

    我瘫坐在沙发上,口渴却不想喝水,肚饿却不想吃饭。

    我头晕,合上眼感觉天旋地转。

    工厂破产像场天塌地陷的地震,失业的人被压在废墟下,想活出不去,想死不甘心。

    我痛苦、烦躁、焦虑、茫然、无奈,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流下来。

    我感觉到它在舔我的手,我用手抚摸它的头,它又舔我脸上的泪。

    突然,它咬住我的裤脚轻轻地拉扯,我睁开眼坐起来,它又跑到房门边,挠了两下门,扭头看着我。

    “我带你出去遛遛,看看咱们家属院。”

    大黑在炸药库干了十二年,我懂它的意思。

    我带大黑出了楼门,它先到楼前的杨树下抬起一条后腿撒了泡尿,又跟着它在院里遛弯。

    我跟着它走过菜地就出了大门。

    我以为它应该朝熟悉的工厂方向走,没想到它只是朝工厂方向看了一眼,就向左走上林荫路。

    它兴冲冲地走在前面,不往两边看,也不看我。

    林荫路是条笔直的一千米长的水泥路,是5418建厂时修的。

    道路两旁全是成排的白杨树林,高高的树冠隔路交错相连,形成墨绿色的弧形天幕。

    走上林荫路就像是走进了白杨隧道,隧道尽头的亮光先像星星,后像月亮,最后像太阳。

    走出林荫路,它走到路口的一棵树下,围着树嗅着转了三圈,然后扬起后腿,撅着尾巴,向着树干滋了泡尿。

    从路口左拐是去灵泉镇,右拐是去百花山。

    我说,咱们回家吧。

    大黑仰望着我,张着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喘着气,舔我的手,又舔我的鞋,咬我的裤脚。

    我见它眼中噙着泪花,猛然转身向百花山方向跑去。

    “大黑——回家——”我边追边喊。

    它停下来等我,等我走过去,它又往前走。

    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跑。

    “大黑——回家吧——”我气喘吁吁地喊着,几乎是在哀求。

    它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是一直往前走。

    大黑领着我穿过莲花庵村,走上高坡,驻足北望,见一座依山而建的庙宇,山门正中是“莲花庵”的匾额。

    以前我来过这儿,但从没进去过。

    大黑走到山门前广场的银杏树下,围着树转着圈嗅,然后撒了泡尿。

    它看看我,又看看紧闭的庵门。

    只见大黑微张着嘴,先是哼唧,后是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后小腿贴着地面,屁股坐在卷曲的尾巴上,前腿挺立,冲着庵门,立仰起头,张开大嘴,向着苍天发出由低到高的嗥叫:

    “呜——嗷——呜——嗷——呜——”

    撕心裂肺的一遍又一遍,像狼嚎,又像哭诉,又像呼唤,更像唱歌。

    它像个歌唱家,在唱着一首悠远、哀怨、悲壮、凄美的歌……

    直到庵门“吱扭”一声缓缓打开,它的嗥声戛然而止。

    从庵门走出一尼,身穿黄色海青,头戴平顶尼帽,手搭凉棚望着我们,也像在招手。

    大黑噌地蹿起来,跑过去,越上石台,到了她跟前,舔她的脚,还蹿起来舔她拿着珍珠串珠的白嫩纤细的手。

    她还蹲下来让舔她白皙红润的脸,好像她是大黑的主人。

    我反感极了,跑过去大喊:“大黑,回家!”

    大黑蹲立在她身边凝视着我,好像没听见。

    我见她四十来岁,慈眉善目,大耳润泽,优雅端庄。她双手合十,口念:

    “阿弥陀佛。欢迎女施主光临贫庵。”

    “大黑是我的。”我忍着气。

    “小尼以前认识过一只与它长得一模一样的,也叫大黑。”它兴奋得“汪汪”地叫了两声。她又说:

    “谢谢您把它送来。”

    “是它带我来的。不是送你的。”

    “大黑,你跟主人回家吧。”她说。

    “大黑,过来,咱们回家。”

    它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两只雪白的前蹄上下踏了两下,像人在跺脚。

    它张着嘴,吐出长舌头,喘着粗气,眼角挂着泪花。

    这是它平生第一次不听我的话。

    “大黑,你敢不听话,我就……”

    我真生气了,抄起地上的一条树枝冲上石台,一下、两下、三下……抽打它的头、它的背、它的屁股……

    它竟然纹丝不动,眼睛眨都不眨,平静地看着我,眼里滚动着泪珠。

    我不忍心再打它,瘫坐在台阶上,气喘吁吁,嗓子眼直冒烟……

    尼姑蹲下抚摸着大黑的头,还喃喃细语。

    它屏住呼吸,闭目聆听。

    “大黑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送主人回家吧。”

    它过来咬着我的裤脚拉扯,意思是“咱们走吧。”

    我爬起来,不想看尼姑。她却微笑着说:

    “我叫玄云,是莲花庵的住持。”又说:

    “贫庵正需一名保安员,就让它留下看家护院吧,就算是它自谋的职业。”

    我不知说什么好,拍了一下大黑的头。

    它顺台阶走下来,我跟在后面。

    走过银杏树,走出广场,走上回家的路,再往前走就看不见莲花庵了,大黑趴在地上不走了。

    它不看我,眼睛看着莲花庵。

    “大黑,走啊。”

    它像没听见。我知道,它是决心要去当保安员了。

    我转念一想,家属院不让养狗,回去也是找事。

    “大黑,你愿意去就去吧。”

    它噌地站起来,抖落净身上的土,冲上来抱着我的腿,嘴里“呜呜”地哼着,泪水已流到了面颊……

    我猛然悟到,大黑这是要出家呀!

    我唰地泪如雨下……

    后来我问过玄云:

    “大黑从小我就是它的主人,怎么它见了你就不听我话了?是不是你施了什么法术?”

    “那是因为它的前世就认识我了。当时它的主人让它到北京来找我。现在它终于来了。我也在等它。”

    又听玄云说,大黑到了莲花庵后,每天除了看家护院,还在后半夜去炸药库转一圈。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我发现它死在炸药库门口。

    我把它葬在嫣红的玉兰树下,享年十五岁。

    大黑的故事勾起了黎歌的好奇心,皱着眉头说:

    “这个尼姑还真不凡,还真想听听她怎么给一个唯物论者算命。”

    他见文君笑了,又说:

    “不过你俩是闺蜜,她肯定会向着你说,说不定你俩都已经算计好了。”

    “还真让你猜着了。在你回来之前,我俩就商量好了。你不是想听听吗?明天就听见了。”文君笑着说。

    他心里想,爱咋算咋算,反正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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