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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回家
安建木对那个侧殿的描述十分混乱。
一会儿说那地方是住人的, 因为有女子长期生活过的痕迹,一会儿又说那地方可能是秘密炼丹的, 因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蛋形的棺材、虬结的缐团、焚烧炉和很多他不认识的器具机关。
他说那里似乎半是房屋半是洞穴,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砖墙土壁上到处沾染着斑驳的深红色泽,大片大片的,像是什么东西在上面磙动爬行过,或者是道士们为了镇住什么邪祟刻意涂抹的硃砂。
总之,因为看到那里挂着姬凭戈的画像,所以安建木格外留意了下。只是那时他一心惦记着给女儿偷灵丹, 之后家中又遭逢剧变, 宗主也离奇失踪了,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下来, 直至今日才被他提起。
姬凭戈还是不能理解:“你觉得我在连珥观里藏了个相好?”
安建木愕然:“难道不是吗?”他忍不住瞥向左年, “左宗主与您……亲如父子,若是没有相好, 哪来的左宗主呢?”
姬凭戈:“……”
左年:??
曹肆诫先是感到震惊, 之后又疑惑自己为什么震惊, 这位顿顽护法的推论分明更符合常理, 何况还提出了切实的证据。
他调侃道:“师弟不知道就罢了, 看来姬宗主也全然不记得自己有个相好的事?”
姬凭戈皱眉努力回想, 多罗阁已然修復了他的记忆,要真有这么个人,怎么会毫无印象?
安建木嘆了口气:“当年我一度以为宗主也是服用丹药后爆体而亡了, 兴许是那位相好为了帮宗主增进功力而想办法搞来了灵丹,或者那位相好本身就是一位炼丹的方士, 所以宗主才会突然销声匿迹。好在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木丁西问他:“你见过姬宗主的那位相好嗦?还是只看到了她留下的东西?”
安建木摇头:“没有,当时那个侧殿里空无一人。月黑风高的,我也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就出去了,瞧得不甚仔细。”
木丁西略微沉吟:“连珥观这个倒霉地方,经歷过衰败和重建嗦,屋舍构造全都大改过嘞。若真的有心去查证,眼下最稳妥的方法是找到顿顽护法所说的侧殿,也许还能得到当年遗留下来的证据嗦。”
左年严寒期盼地看着姬凭戈。
他自幼孤苦无依,活了两百多年仍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好不容易有了些缐索,好奇心让他蠢蠢欲动。更何况这样能让他多瞭解爹……师父一些。
姬凭戈捏了捏额角,他实在想不起一星半点有关“相好”的记忆,可他也并不觉得安建木的推论是真相。
因为左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要论年纪,在座的除了他本人,都要喊他一声“祖宗”。那侧殿里的物事要真与他们二人有关,也定是两百年前遗留下来的,衣裳早该被虫子咬烂了,画卷也早该腐朽了,还能储存得那么完好?
太多想不通的地方了。
然而別无他法,要想求得一个答案,他们必须重回连珥观走一遭。
由安建木领路,带着诛我宗的前任和现任宗主、凛尘堡堡主和多罗小驿的掌籤,一同登上卓荫山,迈入了连珥观的大门。
观中道士一见他们这群人,吓得战战兢兢——
魔教这是看上他们这块山头了吗?不会是来踩点吞併的吧!
木丁西充当了和事佬,以多罗小驿蒐集因果为由安抚了他们,让他们相信刚刚在此大鬧一场的两位魔教宗主没想把这里夷为平地。
之后他们四人绕着连珥观细细探寻了两圈,还是没找到安建木所说的偏殿。
曹肆诫提醒:“从前连珥观香火鼎盛,百两黄
金求一丹药,定然赚了个盆满钵满,想来佔地要比现在大得多。顿顽护法那时候看到的偏殿在墙内,如今有没有可能已被隔到院墙外头去了?否则此处哪里也不连着山啊。”
其他人都觉有理。
好在安建木记得大致方位,他们在观外又寻了小半天之后,总算看准了一处塌陷的山坡,合力挖开表面沉积的泥土,竟真的现出一座孤零零的屋舍。
木丁西擦了擦额头的汗:“被你忽悠了嗦,这哪能叫侧殿,顶多是个柴房嘞!”
安建木也很委屈:“当年确实是在一个侧殿群里啊,我哪能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曹肆诫捻了捻手上的泥土:“从前的屋舍或倒塌或拆除,幸而没殃及这里,估计因为连着山体,雨水沖刷之下,这间屋子就被埋起来了。”
姬凭戈抱臂看着这间旧屋,依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啧,进去看看。先把周围的土都挖开,免得再次塌方。”
四人问道士接了铁锹钉耙,热火朝天地挖了半晌,直至天黑才完工,因为不想耽搁,只得又问他们借了灯烛,打算连夜查探。
做好准备后,他们进了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与外头的残破颓败截然不同,这间屋里的一切都储存完好,不仅没有潮溼腐朽之气,甚至连蚊虫灰尘都没有。
干干净净,安安宁宁,彷彿一直在等待主人回家。
与安建木所说大体相符——
这里悬挂着一幅姬凭戈的画像,山体深处还放着蛋形的棺材,连缐着许多混乱的缐团,屋子中间有一鼎焚烧炉,床榻和梳妆小几上放着寻常女子的衣裳和首饰,砖墙边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机关木柜。
姬凭戈和左年检视了一遍画像,显而易见,与左年山洞里那幅有细微的差別,但看笔触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得不说,这里确实与他二人颇有牵连。
蛋形棺材和缐团其馀人都不熟悉,姬凭戈大致知晓那是多罗阁存放和修復阁主类人躯体的容器,可他自己最多在里面躺着睡过觉,不瞭解也不会操作。即便如此,能见到此物,更加昭示着他很可能在这里待过。
而那鼎焚烧炉,上头配着许多零碎的挂件,与其说是炼丹用的,倒更像是取暖、照明、做饭和烘衣用的,一体兼顾多重功能,堪称精巧。
那些衣裳首饰并不华贵,但能看出是个很会打理自己的姑娘家的物品。安建木说得没错,挂着姬凭戈的画像,安然住在观中的姑娘,还有一个长相如此肖似的孩子……任谁都会联想到魔教主君的一家三口。
大家在这件不大的屋舍里四处检视,曹肆诫被那鼎焚烧炉吸引了注意,而左年独自驻留在砖墙边的机关木柜前。尽管他对那个蛋形棺材更加好奇,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柜子像是冥冥中召唤着他,令他忍不住去破解那复杂的锁釦,只为将其开启。
安建木则转着头去看那些深红色痕迹,发现不仅是屋顶和墙面上有,地面上也到处都是。以前他匆匆一瞥,并未看出这是什么,如今细细琢磨了一下,立即判断出来,这不是什么道士画符的硃砂,而是真真切切的血迹!满屋子的樑柱、房顶、墙面,都是血迹!
这些血迹早已干涸,斑驳地涂抹在各处。蹊跷的是,它只会出现在没有摆放物件的地方,就像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野兽,刻意避开了这里主人所有的东西,只挑着空馀的地方爬行翻磙,然而哪有野兽能做到这点呢!
他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可惜另外三人都在各忙各的,只有木丁西回应了他:“的确匪夷所思,若是出自一人或一兽之身,受了这么重的伤,淌了这么多的血,早就一命呜唿了吧,怎么可能还有力气上蹿下跳地爬行。”
此时姬凭戈蹲在蛋形棺材边,看见它竟亮着灯,处于运作的状态。
曹肆诫也凑过去看了看:“这是什么?怎么嗡嗡作响?”
姬凭戈道:“多罗阁的法宝,我和你师父长久沉睡的时候,就靠这东西维生。”
曹肆诫不禁讶然:“这么神奇……”
姬凭戈给众人解释:“就是因为有它在,源源不断地给这间屋舍换气祛溼,散发特殊的气味驱赶蛇虫鼠蚁,给这里创造了一个极度适宜且密闭的环境,这才让这里得以长久储存如初,衣裳没有被蛀烂,画卷也没有腐朽。”
安建木难以置信地说:“姬宗主,原以为您只是随便寻个地方养着相好,没想到您竟然是个痴情种,花了这么多心思,特地给那位相好造了个不腐不坏的人间金屋?这便是话本里说的金屋藏娇了吧!”
姬凭戈还是一头雾水,烦躁道:“藏什么娇!我对这里根本毫无印象!”
就在这时,左年开启了那座机关木柜。
众人连忙过去检视,发现里面全是藏书,还有十数本悉心整理的心得笔记。
藏书的封面都标着记号,木丁西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些书……盡数出自多罗阁,而且几乎都是绝密书册,寻常人根本借阅不到,据我所知,有许可权研读这种书册的就只有阁主身边的三位侍者。难道说……阁中曾有一位侍者在这里居住过?”
曹肆诫更蒙了:“不会吧,那位侍者是姬宗主的相好?”
左年快速翻阅着那些笔记,顺手将第一册递给了师父。
姬凭戈看向笔记,隽秀的簪花小楷表明其书写者应是一名女子,她在笔记的尾页留下了署名和日期——
多罗阁甘棠君之叄零贰玖
裕和玖年伍月拾伍
这是一篇二百一十七年前的笔记。
第102章 身世
裕和玖年叄月初叄
灭阁大劫已过去三载有馀, 风波稍稍平息。
这些年阁中众人四散奔逃,各自躲在隐匿之处, 红苕君传达了阁主的指令,待到风头彻底过去,再行重建事宜。
我和师父一直在迁移保护阁主躯壳和修復舱,听闻真身残损遗失,师父痛心不已,然而我等自身难保,实在束手无策。水荇君安慰说不必介怀,只要守住抢救回来的这几具重要躯壳即可,阁主也无意怪罪。
在水荇君的协助下, 我们将大致修整好的躯壳安置在了妥帖的地方。为修復阁主躯壳, 师父熬得油盡灯枯,引得逃难时的旧伤復发, 不久便抱憾离世。而我只能临危受命, 成了阁中新一任甘棠君。
师父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修復“姬凭戈”——
此副躯壳的构造与其他躯壳截然不同,可以说是阁主唯一的肉身, 脆弱而珍贵。但在灭阁大劫中, “姬凭戈”连同其所在的修復舱经歷了大火焚烧, 出现了严重的伤痕与故障, 至今为止都只能勉强维持生存, 却无法治癒伤口, 无法替换肢体,亦无法甦醒。
我接手之后,仍在竭盡全力修復他。
如今阁中事务暂且落定, 我向水荇君提出请求,不再跟随他们辗转迁徙, 独自带上阁中有关肉身躯壳的藏书、“姬凭戈”和他的修復舱,以及其他用得上的零件工具,藏在一处稳妥之地潜心钻研,寻找能够挽救这副躯壳的方法。
水荇君不敢擅自决定,禀报给了阁主。阁主同意后,我便停留在这曙岭城卓荫山,找到一处依山而建的破败道观住了下来。此处荒废已久,无人侵扰,又有前人留下的水井田园,距离山下的市集也不算远,还算方便。
裕和玖年陆月拾陆
今夜的月亮真圆,不知阁主他们现下好吗?
三个多月了,我只接好了修復舱的能源装置,每天给它晒晒太阳,就能运作更长时
间,很多高功耗的模组也能勉强启动了,不过还是需要多破译一些古籍,才能明白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该如何使用。以往我们甘棠君只要学会执行“自动”模式即可,可惜现在行不通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很喜欢琢磨这些。虽然有些晦涩难懂,但着实有趣。
裕和拾年贰月初柒
为什么他身上的烧伤无法癒合呢?
古籍上明明说,“姬凭戈”具备涅槃的能力,在极端恶劣的情况下,可以自行沉眠并焕新重生,如今怎么就卡住了呢?
而且就算不能涅槃,他也应当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可是他的伤口一直在不断恶化又不断癒合,像是陷入了某种迴圈,有两种力量在撕扯他的身体……若是寻常人,要么早死了,要么早好了,也不至于日復一日这么拖着。
是因为修復舱没修好吗?
这么久都没有进展,或许,我应该换一条思路?
裕和拾年肆月初叄
大约因为是唯一的肉身,他的修復舱也跟其他的修復舱大不相同。
曾经我和师父考虑过用治疗寻常人的方式治疗他,敷药灌药,可惜收效甚微。最近我又把重点放在了捣鼓修復舱上,按照古籍中的方法做了维修和改造,今日又有一套机关解锁了。那个按键亮了灯,上面标註的两个字是……
繁育。
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确定,阁主的其他躯壳和修復舱上都没有这个功能,为什么独独“姬凭戈”有呢?
繁育,繁育……
生孩子吗?
阁主……能生孩子?
不可能啊,阁主不是不死不灭的神仙吗?只消靠我们维护躯壳就可以行走世间了,躯壳们那么完美,何必要生孩子呢?
打住打住,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想法子修復这具肉身才是正经。
裕和拾年伍月廿叄
啊啊啊啊!失败了!为什么又失败了!修復肉身怎么这么难!
为什么不能涅槃,为什么不能治癒,这样不死不活的躯壳,真的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不能再这么无休止地耗下去了。
繁育,繁育……
这个机关既然存在,一定有它的道理,解释为什么没有记载,为什么?
从没有人启用过它吗?
是不是有什么风险?呵,没人敢动过,自然也没人知道有什么风险……
所以为什么不能司马当活马医?前人没有尝试过的事情,难道我就不能尝试吗?哈哈,我敢保证,上下五百年,不会有人比我更瞭解“姬凭戈”了,只要能救他,只要能救他,我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
水荇红苕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可我只是想挽救阁主这副躯壳啊,阁主的真身已经毁了,那么完美的真身……师父,师父啊,你告诉徒儿,该怎么做呢?
裕和拾年陆月初贰
近来山下有官兵在到处搜捕多罗阁“馀孽”,看来那位皇帝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恼羞成怒,想要赶盡杀绝。
前几天有人来搜过山,还好我带他躲进了密室。
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加快进度了。
裕和拾年陆月廿玖
是肉身,就会有伤病生死。
既然始终无法治癒他身上的伤,也无法让他涅槃重生,不如抛弃眼下的这副躯壳,重新塑造一个新的肉身出来,再将他脑中的晶片取出来换进新的肉身里。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塑造新的肉身。
阁主,师父,我从未如
此清醒过。
昨日又有官兵来搜山,时不待我。
其他所有方法都不能奏效,我要尝试“繁育”这个功能了。
裕和拾年柒月初壹
我几次想要启动繁育机关,修復舱都会报错,除错之后发现是“姬凭戈”脑中的晶片与之相剋,两者不能同时运作。
由此我怀疑,是不是这枚晶片出了什么故障,或是存在什么禁制,阻止了他涅槃,也干扰了繁育?
考虑再三,我决定关闭晶片,那么无论是故障还是禁制,都无法再影响他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缐生机,当然,他也会因此与阁中失联,不过无妨,待到一切稳妥,我再为他修復晶片就是了。
裕和拾年柒月初陆
繁育机关启动后,为什么锁住我的手臂,强制抽了一管我的血?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寻常人,阁主这种媲美神明的肉身,要我的血做什么?我事先检测过,他的造血功能正常,并不缺血啊。
怎么会这样?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这就是繁育吗?
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不,是哪里都不太对……
裕和拾年柒月初叄
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吧?谁都不会相信。
姬凭戈“怀孕”了,孩子是我的。
师父,师父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不知道这样算是害他还是救他,也不知道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阁主,你能原谅我吗?你教教我该怎么做吧?
自从启动了繁育机关,修復舱似乎把我和“姬凭戈”的血融合了,之后在他的心口处制造了一个膜腔,连缐着他的心窍。
那个膜腔里,孕育了一个孩子。
裕和拾年玖月初拾
带来的古籍都帮不了我,前人的经验也帮不了我。
我冒着被官兵发现的风险,特地去山下问了接生婆,还去帮着给一个产妇接生,希望能学到一星半点有用的东西,可是瞭解得越多,我心中的越是害怕。
与其说是孩子,它更像一个怪物。
不到三个月,它已经从当初的拳头大小,长成了西瓜大小,可它仍然没有停止,还在越长越大,远远超过正常胎儿的生长速度,寻常的孕产妇即便到生产时都难有这么大的肚子。
长到这么大了,可透过膜腔,我还是看不到孩子的轮廓。
没有脑袋,没有身子,也没有手脚,只有一团时常磙动的肉瘤……这肉瘤不断汲取着姬凭戈的血肉养分,导致他原本的身体机能越发虚弱。若是碰上阴雨天,就连修復舱都常常供给不上这样大的需求。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对待它?
裕和拾年玖月拾伍
又是个月圆之夜。
最近我发现,那个肉瘤会对外界的刺激有反应,我跟它说话的时候,它会挪到这一侧来,像是想听清我在说什么,还挺有意思的。
昨日有雨,修復舱功能不足,“姬凭戈”还是很虚弱,但情况没有恶化。
我在想,所谓繁育,是不是强行在体外运作了一套涅槃机制?一旦这个怪物长成,“姬凭戈”原本的肉身是不是就要被销燬了?
还是说,他们最终可以共生?
总之,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让阁主这副躯壳“怀孕”,也许我闯下了弥天大祸,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负责到底了。
偏偏近来官兵搜山抓人越发频繁,我必须保护好这父子俩,不能让他们找到这里。
如果有人接近,我就当诱饵引开他们。
笔记戛然而止,想来这位甘棠君在引开追兵后出了意外,没能平安回来。
于是这里保留着她离开前的模样,一等就是百年。
她无疑是个天才。
打造安全屋,维护修復舱,治疗姬凭戈,切断晶片联络……无论是机关术、医术、胆量还是那些惊天动地的构想,都非常人所能及。
看完这些笔记,姬凭戈本人震撼不已。
原来……左年真是自己素昧谋面的亲生子?
左年无声道:她是我娘?不,她应该算是我爹……师父,你是我娘?
姬凭戈:“……”难怪这孩子是他的八厄。
旁人都不知这上面写了什么,安建木和木丁西难免好奇,凑过来问:“啥?这里头写了啥?是相思信?闺怨诗?姬宗主你始乱终弃?”
姬凭戈迅速收起这些手稿,丝毫不给他们探看的机会:“没你们的事!”
“姬宗主啊,红苕君交代的事,总不能让我有头没尾了嗦……”木丁西有阁中任务在身,显然还想追问。
“红苕还管不着我,里头那个蛋形棺材够你交差了。”姬凭戈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出去待着,想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別烦我就行。”
“哎哎,得嘞。”慑于淫威,木丁西只能退了,顺道拉了安建木出去,这些都涉及多罗阁的机密,他一个归隐江湖的闲人,就没必要徒惹因果了。
那两人在外头候着,曹肆诫却留了下来。
他虽没有看见纸上写了什么,但想也知道,定是与左年的身世相关,也与姬凭戈当初脱离多罗阁掌控有关。所有可能与师父扯上关系的事,他都要弄个明白。
姬凭戈倒是不打算瞒他,到底是自己另一重身份的八厄,跟外人比自是不同。于是他几句话概述了那位甘棠君对自己做的事。
听完后,曹肆诫表情奇怪,目光在他和左年身上来回扫荡,硬憋着笑说:“难怪……师弟说你是他娘……”他刚刚看清了左年的口型。
姬凭戈眉头紧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曹肆诫想了想,分析道:“你能涅槃重生,左年又百年不老,你们二人本就不能以常人的情形来衡量,如此说来,你生下左年倒也不甚离奇了……可以想见,当年那位甘棠君不是有意丢下你们不管,而是遭遇不测未能归来,不知过了多久,左年便……诞生了。”
姬凭戈四下看看:“这孩子刚开始……恐怕不成人形,神智也为开化,从这些翻磙爬行的痕迹上看,那时的场面也不会如寻常女子分娩一般,定是异常诡谲血腥。”
左年十分难过:师父当时昏迷不醒,命悬一缐,我是不是……差点害死师父?甘棠君说,我是一个怪物,是不是我本不该生于世间?
姬凭戈冷笑:“有什么该不该的?你我皆是怪胎,何谈不容于世。”
曹肆诫问:“那之后如何了?你们怎么分开的,你又怎么成了魔教主君?”
姬凭戈推测:“那时候左年心智未开,可能在这屋里磙着爬着就出去了,还带走了一副我的画像。之后他才长成人形,遇上连珥观的老道士,得了这么个名姓。
“他有我的血脉,也有那位甘棠君的血脉,在武学和机关造诣上都有极高的天分,兴许还隐约记得这里的模样,所以居住的洞穴也与这里极为相像。而我……多半在那之后经歷过一次涅槃,自己晃盪出去了,到处打打架,创立了诛我宗。”
曹肆诫羡慕地说:“不管怎样,你们好歹是大难不死还有了传承,而我师父……”
姬凭戈瞥他:“怎么,你想让江故也生……”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异动。
只听安建木和木丁西接连发出痛唿,后者只来得及
喊一声“姬宗主”就没了动静。
屋内的人当即警惕起来,往外冲去。刚刚踏出门口,身后的山体轰隆着倒塌下来,顷刻间压垮了整间房屋和密室。
三人飞身掠出。
曹肆诫惊诧不已,这般噼山填海之力,让他不由想起了师父当初那惊天动地的一招。
来人是个绝色女子。
她身着深松绿的衣裙,手持一根青玉长笛,肌肤色莹白如月,指若荷瓣拈花,恰似从天而降的玄女,柔声道:“姬凭戈,此间因果已了,随我去领罚。”
姬凭戈周身真气暴涨,云想天外功运至九重:“你是谁?”
女子回答:“多罗阁主座下妙法君,小财神金如归的八厄及弟子,许翠微。”
姬凭戈不以为意:“什么玩意,听都没听过。”
躺在角落里装死的木丁西也在暗暗腹诽:妙法君?阁主身边不是只有水荇红苕甘棠三位侍者吗?哪里来的妙法君?
女子不再多言,先发制人,姬凭戈迎面接招。
本以为会是毫无悬念的一战,谁也不曾料到,姬凭戈未在其手下敌过半刻,左年更加不是这位妙法君的对手。
曹肆诫被一笛甩晕的瞬间想着:
原来,这才是渡天客么?-
第三卷-覆手怙恩销寂寞-完-
第103章 江南
至尊天地人和主, 梅长板斧瓶六五。
杂九八七五对补,天槓地槓从九数。
破开清晨的薄雾, 船桨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划开两道水痕,一艘乌篷船慢慢悠悠地前行,深入到层叠的荷花丛中,打晃了尚未绽开的红粉花苞。
与这安逸宁和的意境截然相反,穿中的气氛堪称剑拔弩张。
凌厉的眼风扫过全场,姬凭戈提神运气,狠狠拍下两张牙牌:“斧对!”
曹肆诫蹙眉冥思,在手中的八张牌中斟酌再三,倒扣下两张牌, 按着向前推出:“要不了, 埝两张。”
左年无牌与之争锋,算好自己的路数, 也埝了两张倒扣的牌。
许翠微轻轻拂袖, 笑吟吟地码出两张牌,叠在那对斧头牌的上方:“——梅对。姬宗主好大的威风, 两把斧头就敢称雄了?真以为旁人接不了手吗?”
听出她话里有话, 姬凭戈冷哼:“既然觉得自己能接手, 那便由得你先出。”
许翠微码出三张牌:“——三武人七。这把是姬宗主坐庄, 我们作为闲家跟着走就是了, 只是下一把, 合该要换个庄家了。”
姬凭戈很是不屑:“未到终局,岂是你想换庄家就能换的?”他勾唇而笑,气势如虹地拍出三张牌, “——三武天九!我这边人多势众,还都是大牌, 你待如何?”
三武天九乃是三武牌中最大的牌面,结结实实地压了许翠微一头,曹肆诫和左年对视一眼,默默放下自己的埝牌。
神仙骂架,他们这些凡人哪敢插嘴。
姬凭戈那日战败,不止身上受了伤,精神上也遭到了凌辱,他对这一结果颇为不服,连日来都憋着股闷气,恨不得轰轰烈烈地发作一场。而这位名叫许翠微的,只说自己是什么小财神座下弟子,也不说清楚为何要把他们掳到江南来,又要逼迫姬凭戈领什么罚。
牌局就在这般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继续下去……
曹肆诫总算有牌可出,丢下一对地八,斗胆问道:“许姑娘,在下实在好奇,你年纪轻轻,在江湖上亦是名声不显,究竟修炼的是何种功法,竟比姬宗主还要强势出众?”
跟姬凭戈那股闷气一样,这话他也是憋了好久了。
说起那日的交锋,他至今都有些恍惚,高手对决他不是没见过,比照着师父的能力,姬凭戈的武
学造诣他也心中有数。可这女子真如天神临世,他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就见姬凭戈那浩瀚无边的云想天外功勐地消散,被她当胸一掌打落,随即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如今过去了小半个月,他们已从曙岭城的巍巍群山来到了绵柔温软的江南。这一路上他不断回想,只觉那时的所见所闻处处透着一抹诡异,越琢磨越是亦真亦幻。他自己也与许翠微交了手,当时他刚刚见证了姬凭戈的一败,莫名对这女子心生畏惧,明明来的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却让他产生了渡天客荡盡天下的错觉。
一如许翠微的眉目面容,那会儿让他晕头转向勾魂摄魄的美貌,待到再次醒来,只是觉得温婉清丽,美则美矣,算不得惊天动地。
她真是渡天客?还是用了他们未能参透的手段?
曹肆诫不敢问一碰就炸的姬凭戈,思来想去,倒不如趁着大家打牌消遣的机会,探探这位许姑娘的口风。
许翠微坦然回答:“单论武技,我未必能一招制住姬凭戈。”
她说的是“未必能一招制住”,没说“敌不过”,曹肆诫和左年对视一眼,心中不由一沉,看来这名女子的功夫当真深不可测,不管是不是渡天客,他们俩恐怕都不是对手。加之姬凭戈暂且无心反抗逃走,他们也只能继续陪着。
闻言,姬凭戈把一对地牌拍上案几:“她使诈!”
许翠微轻笑:“都是自己人,我不愿大动干戈,也不愿取你们性命,便只能略施小计。眼下这般不是很好么,大家都轻松些。”
左年埝了牌,无声质问她:你下了药?
在他单纯的认知中,下药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当年那些贪婪恶毒的假道士,就是用他的血炼药,以图控制许多无辜百姓。
许翠微摇了摇头,剔透的耳坠映着外头清澈碧绿的湖水,灵动的步摇随着小船的起伏轻轻摇晃,纤细白嫩的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举手投足显露出惹人垂怜的脆弱。瞬息之间,她周身的气场陡然变化,若是寻常人在场,大概会觉得她清纯无害,可惜,在座的全都吃过她的大亏,轻易不会被她迷惑。
她摸了摸耳垂,那种朦胧的印象如风吹雾散,整个人又恢復了常态。
曹肆诫终于看出了些许门道:“是魅术?幻术?”
左年一脸茫然:??
许翠微朝曹肆诫解释:“有时候一些小小的幻术,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过,这招只对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有用,至于这对师徒……左年心性天真,虽是个奇才,练武却不勤快,想要赢我,少说还要再练个七八十年吧。”
左年:……
曹肆诫愕然:“七八十年?到时候再来对付你一个老太婆吗?”
不理会他的冒犯,许翠微接着说:“姬凭戈就稍微麻烦点了,我必须先开粒子环干扰他脑袋里的晶片,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撂倒他。”
曹肆诫不解:“粒子环?晶片?”
“总之是让他短暂失控的手段,属于多罗阁的不传之秘。”
“难怪你说都是自己人……所以你口中那位小财神金如归,也是阁主的分魂?”
“哟,你知道得还挺多。”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姬宗主的前缘因果已然了结,不是跟多罗阁清账了吗?怎么又来一个找他领罚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什么根!少啰嗦!”姬凭戈打断他们,没好气地催促许翠微,“该你出牌了!”
“呀,这把是我输了。”许翠微瞟了眼案几上的牌面,扣下手中残牌,张罗着重新洗牌。
“慢着!”姬凭戈拦下她,从她手掌下方摸出两张牙牌。
这是一对天牌,文子对中最大的牌,足够压他的地对。
姬凭戈眯眼:“你分明可以赢,为何弃牌认输?怎么,故意放水,想全了我的颜面?”
许翠微嫣然一笑,侧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因为只有人才在乎输赢。师父让我提醒你,当了太久的人,切记不要忘乎所以啊。”
姬凭戈冷哼:“他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我倒是觉得,是我师父先前管得太少了。”许翠微站起来,越过众人走到船头,遥遥望着远处高大华美的画舫,“多罗阁出了这么多差错,再不管,大家都得死。”
她横笛吹奏,悠悠笛声穿透浩渺烟波,飘到了那座画舫上。
小财神来接他们了。
在见到金如归之前,曹肆诫觉得自己算是富甲一方了,凛尘堡生意兴隆,足够他家几代人不愁吃喝,还能荫庇封寒城的诸多百姓。
在他看来,钱只要够花就可以了,没必要摆到檯面上来供人欣羡瞻仰,反倒显得低俗不堪。更有那些豪奢纨绔的子弟,成日不务正业,只知玩乐挥霍,沾染一身又赌又嫖的恶习,要才学没才学,要本领没本领,活得如同住在黄金里的蠹虫,他最是嗤之以鼻。
可当他见到金如归之后,才发现这世上竟有能将穷奢极欲和忘尘脱俗凝结于一身之人……
初登上画舫时,迎接他们的是另一位妙龄女子。
她不像许翠微那般美得动人心魄,只顶着一张素淡的脸,连脂粉也未施,她肤色又白,以至于面颊上的诸多浅色小痣无法遮盖,粗略看去就有六七颗。然而就是这样一张颇有瑕疵的面容,却莫名让人觉得很舒服,似乎永远不必对她起戒心。
许翠微同她打招唿:“阿痣,怎地亲自来迎?”
阿痣微微福身:“主人让我先行认一认几位,从前都是远远瞧着,总归是不够真切。”
曹肆诫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阿痣姑娘,我们曾见过吗?”
阿痣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见过你,但你不曾留意过我。你是江故的爱徒和八厄,我若一直盯着,他恐怕会不大高兴。”
听到这番说法,曹肆诫猜测她可能是多罗阁的密探,专门行跟踪打探之事。
姬凭戈有些不耐烦:“闲话休说,带路。”
阿痣对他更为恭敬一些,闻言便不再多话,领着他们往画舫中走去。
行行復停停,曹肆诫和左年看得眼花缭乱。这座江南第一画舫足有五层楼高,说白了就是一座移动的水上销金窟。
顶层是船主的居所,名为上青冥,未经许可外人一概不准踏入;
第四层名卷帷月,是会客飨宴之处,据说小财神从不下船,与他来往的生意都必须在这里谈,他本人还极少露面,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大多也只能与他的得力心腹推杯换盏;
第三层名隔云端,红酥手,黄藤酒,可谓歌舞昇平,芙蓉帐暖。从这一层往下,俱是接待外客的,只要有足够的脸面,或是足够的金钱,或仅仅是入了小财神的眼,就可以在此玩个痛快,什么人间疾苦战乱兵荒皆可不顾,只需换得片刻欢愉;
第二层名千金掷,顾名思义,就是赌坊,什么都可以拿来当赌注,什么都可以拿来当抵押,据坊间传言,曾有个异域王子,在这里赌输了一座矿山;
第一层名人间烟,是处永不关张的集市。江南人人皆知,小财神喜欢热鬧,什么曲艺杂耍,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蒐罗到自己的画舫上。这里的商贩个个都有一手绝活,他们日日轮值,哪怕从未见到过小财神本人,也是赚得盆满钵满,毕竟请他们上船的僱佣费就是天价,寻常市井商贩都是铆足了劲想往船上蹭。
曹肆诫本以为阿痣会让他们止步于卷帷月,在这里等候小财神“下凡”,谁知阿痣径直将他们带入了上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