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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接回
突然说起分道扬镳, 曹肆诫有些意外。
姬小戈解释:“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需要回一趟多罗阁, 另外还有些重要的事要跟他们确认。你身负重任,肯定是要回封寒城的,我俩不同路。”
曹肆诫想了想说:“那你的一苇戟怎么办?等我做出来给你送到多罗阁?”
姬小戈沉吟:“差点忘了这事,先欠着吧,你那边事情也多,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做出来,那会儿我又不一定还在多罗阁了。”
“好吧。”曹肆诫担忧地提醒,“只是你一副小孩模样,又没有趁手的兵器防身, 还有无相门那般居心叵测的江湖人找麻烦, 这一路怕是不得安生。”
“怕什么,他们能奈我何?”姬小戈很是不屑, “我当了这么多年诛我宗的宗主, 也没见他们能与我相抗,还不是要尊称我一声魔教主君。”
“这是尊称吗?”曹肆诫调侃, “而且你不是濒死涅槃了吗, 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说不准就是他们把你狠狠坑了一把。”
“……”姬小戈一时无言以对。
“算了, 等出了城, 先想办法联络上多罗小驿吧, 让他们帮忙打点下。”
“其实你不用过于担心。”姬小戈掂了掂恢復成原样的银色方盒,“虽然没我的一苇戟用着顺手,但你师父的左臂还是很厉害的, 那些杂碎来多少轰多少。这趟去多罗阁,正好把它交还给甘棠君, 这东西不宜流落在外头。”
“嗯,确实。”目光追随着方盒,曹肆诫无奈地想,师父那副躯壳只剩这些零碎了,做徒弟的哪能不帮他找齐呢。
两天后,城中对他们二人的搜捕明显减弱。
稷夏在达县陈兵五万,骇得克林国这边也不得不紧急调兵增援,甚至在原属于稷夏的旌北城里强行徵兵,尽可能扩充军备。
那边还在和谈,这边便不能开战,但开战前的局势最是紧绷,稍有风吹草动就要严阵以待,以防对方突然发难。
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散播起了流言,说克林国主送来了一件秘宝,是准备用在旌北城身上的,不管到时候和谈结果如何,也不管最终旌北城是归属于稷夏还是克林国,他们都打算拿这座城来祭旗,以振军威。
更可怕的是,因为没人说得出秘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大家越传越离奇,如今在人们口中,那秘宝已成了靠摄取万民肉身和魂魄来炼制绝世神兵的法器,之前公告上的密文就是刻在秘宝上的咒语,一旦神兵大成,便可生杀予夺,入主天下。
不止如此,更有传言说克林国在旌北城中徵来的兵都是拿去当替死鬼的,一旦开战,就先让他们顶在前面,不仅可以让稷夏人互相残杀,还可以把他们当做首当其冲体验秘宝威力的祭品,反正不是他们自己人,死了也不用担责任。
短短几天,城中一片大乱。
吃不饱穿不暖,日子本就过得提心吊胆,谁还愿意在这儿等死?被徵召的新兵鬧了起来,差点引起譁变,百姓们也纷纷收拾家当逃难出城。
这正是曹肆诫和姬小戈逃出去的最佳时机。
在接头人的安排下,他们扮成了一个商贾之家里的长子和庶弟,混在人群中往城门口挤去。这一大家子还有老爷、夫人、姬妾和其他子女,算上家丁足有二十来号人,浩浩汤汤着实显眼,但也正因为太引人瞩目,反而不会被详盡盘查。因为在经歷过秘宝抢夺战的克林国人看来,那两个劫匪行事隐秘且没有策应,不像能如此高调的人。
姬小戈的脚踝也好得差不多了,凑到曹肆诫身边问:“是你找人放的流言?”
曹肆诫小声说:“当然,这就叫趁火打劫。”
来到城门前,这
里站了好几排卫兵,阻挡着群情激奋的百姓。
克林国的将领焦头烂额,冲着他们喊道:“城中戒严!城门封锁!所有人不得进出!你们是听不懂吗!都给我磙回去!”
有人反驳:“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都要打仗了,不是该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先行逃难吗?除非……除非你们真是想拿我们当什么秘宝的祭品!”
“什么秘宝,哪里传出的谣言!”将领矢口否认,“谁说要打仗了,打什么仗!”
“当我们傻吗!达县那边乌泱泱的将士,营帐都扎在冰原上了!”
“大伙儿別听他们的,咱们把城门冲开!”
“他妈的,我看谁敢冲!当我不敢屠城吗!”眼见场面失控,那将领拔剑指天,“列阵!谁敢冲城门,都给我杀了!”
“将军,这……”两国还在和谈,这时候残杀平民,不是更加触怒稷夏吗?
眼见将领发飚,那些吵嚷着要冲城门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两边正僵持不下,姬小戈嘀咕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不如就鬧得更大点吧……”
曹肆诫皱眉:“什么?”
眼下的情形非他所愿,他本以为这里的守城将领会迫于压力开城门疏散百姓,眼下看来,他们真的打算拿城中百姓当人质,同时也还没放弃夺回秘宝。平民挑衅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是任其发展,真会出大事的。
没等他思虑周全,就见姬小戈在人群中东钻西窜,转眼就没了人影。曹肆诫不由着急起来,这个节骨眼上跑哪儿去了?
百姓与守卫对峙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就打算拖家带口地打道回府了。所谓民不与官斗,官府将领不肯开城门,难道他们还真去用脑袋把门撞开么,是以鬧过就只能罢休,最多明后天再来碰碰运气,说不准就开门了。
就在人潮缓慢后撤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射出三根箭矢,咻咻咻钉在了城门根下。
这动静太小,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但曹肆诫、守城将领和最靠近城门的卫兵都看得真切——有人放冷箭!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冷箭!
将领意识到情况不对,大喝:“快闪开!”
话音未落,只听城门处发出轰隆巨响,正如那日存放秘宝的屋舍,顷刻间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砖石坍塌,铜门吱呀呀地翻倒下来,一时间激起无数烟尘。
这动静足够大了,百姓们吓得爆头惊唿: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是祝融魂吗?”
“我见过祝融魂,很刺眼的,像个大火球,不是这样的……”
“快看!城门开了!”
“啊,可以出城了?能不能出城?”
将领慌忙指挥:“抓住放箭之人!派人到城门外侦查,以防稷夏突然进攻!再看看墙体状况如何,及时修补!”
手下询问:“百姓要趁乱出城,拦不住了!”
将领咬咬牙:“別拦了!这时候拦反而更显得我们失职无能!对外就说我们体恤民情,同意开城门了!但是南城门年久失修,发生垮塌,找几个人把路清出来,所有出城的人好好盘查一遍,其他人都去抓那个放箭的!快!”
城门莫名垮塌,官兵又忽然改了态度,逃难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出城,整个旌北城都处于乱糟糟的境地。
望着下方不受控制的城池和百姓,那守城将领阖目哀嘆。
他知道,哪怕加派了人手,要想抓住那两个偷抢秘宝的匪徒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克林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后手,也不能再寄託于什么秘宝了。
商贾的一大家子都出城,只有几个家丁被留下盘查。
跟着走了三里路,脱离了旌北城
的管辖,曹肆诫谢过他们,带着姬小戈与队伍分开。
曹肆诫这才送了口气,责怪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把城门给轰了,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姬小戈淡淡道:“知会你做什么,你又帮不上忙。我个头小,反而好脱身。”
“你总是有理。”
“我就是有理。”姬小戈道,“好了,这边的事你办完了,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往,这就分道扬镳吧。”
“不是说要先联络多罗小驿么?”
“我自己……”
“啷个就是曹堡主吧?那介果就是鬼娃子咯塞?”二人争执间,忽然有一个爽朗的声音插话进来,“我在此恭候多时咯。”
两人同时转身戒备,对着裹成熊一样的人质问:“你谁啊?”
熊人脸上冻得通红:“我就是多罗小驿滴掌籤嗦,叫我木丁西就行,你们不用费心去找咯塞。”他搓着手呵气,等手指回暖,从袖中掏出一个信笺说,“这是甘棠君给的回信嗦。”
姬小戈接过来扫了两眼:“是先前封寒城的十寸雨报去阁里的,难怪还叫我鬼娃子。阁里讯息向来灵通,知道我到了这里也不奇怪,但是……为什么派的不是这边的掌籤古石厂,反倒把远在曙岭城的你调过来找我?”
“我也不是很清楚嗦,只是听了调令过来嘞。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你跟诛我宗有关吧,不是说无相门盯上你了嘛,毕竟诛我宗就在我们曙岭城嗦。”
“所以你来这里找我们,是要做什么?”曹肆诫道,“还有,你能不能说官话,这方言我听着太吃力了。”
“哦,我尽量吧。”木丁西努力矫正语调,“准确地说,我不是来找曹堡主你的,只是冲着这个小孩来的。”他朝向姬小戈,恭敬一揖,“阁主有令,着我来接您回去。”
姬小戈问:“你知道我是谁?”
木丁西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琢磨,猜你是不是阁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现下得见真容,觉得自己猜错了,你怕不是诛我宗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可阁主对你为何如此上心,难道说我们阁主和诛我宗主……这其中秘辛是我能打听的吗?”
姬小戈:“……”
曹肆诫心想,太好了,不是我一个人想太多。
第92章 修復
木丁西的出现, 说明多罗阁已然正式介入了姬小戈的事情,有他陪同, 曹肆诫也就不太担心姬小戈这一路会被无相门之流找麻烦,也不用担心他一时兴起再把江湖搅和得腥风血雨。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曹肆诫不禁觉得,以姬凭戈的行事做派,他创立的诛我宗被称作魔教真是丝毫不为过——
遇事从不退让,不与任何势力讲情面名声,想要什么就凭本事去拿。睚眦必报,人不犯我我亦犯人,并且因为武功卓绝回回都能极盡羞辱地取胜。
有这样的宗主坐镇, 想必门下教众也都不是好惹的。
反之, 一旦他这个主心骨不在了,这样的门派恐怕就要内乱频发, 稍有不慎就会鬧得分崩离析, 毕竟除了宗主,他们谁也不服谁。
从木丁西的描述来看, 魔教主君失踪十三年, 诛我宗的江湖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曾经让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一君二使四护法”, 如今只剩下天市使与酒旗、积薪两名护法尚在, 教中派別错综复杂, 还混入了许多乌合之众, 早不復当年盛况。
因而现今的江湖上只残留了些许魔教的威名,并没有太多人把他们当回事,年轻一辈提起他们时, 也不过就是像曹肆诫那般,好奇问一句那位传闻中的魔教主君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闲话叙完, 曹肆诫便与姬小戈道別。
和谈走向不明,边关战事一触即发,他必须尽快回到封寒城待命。
姬小戈对诛我宗的现状未置一词,似乎毫不在意。
他跟随木丁西启程,藏着江故的左臂,拖着记忆不全又出了问题的身体前往多罗阁。
有了木丁西的随行照料,这一路倒真是没遇上什么阻碍。
越往南走越是顺遂,多罗阁地处秣京郊外,临近皇城,就算还在战时,这里也是整个稷夏最安稳宁和之处。
而且木丁西也是个奇人,虽然老家在西面的曙岭,却对从北关到中原的沿途风物瞭若指掌,走哪条路碰上匪徒或仇家的可能性最小,住哪里最方便舒服,什么样的地方美食最值得尝试,当地的黑市交易用什么暗语,哪家销金窟适合玩乐和打探讯息,他简直如数家珍。
姬小戈问他为何精于此道,他说自己应该是所有多罗小驿里最喜爱和擅长出公差的掌籤,借蒐罗债务情报之名游遍了大江南北,反正花销都是东家和主顾出的,何乐而不为呢?
由于实在太没波折,以至于姬小戈都有些无聊了,来到清琼山脚下才打起了精神。
红苕君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她是知道姬小戈真实身份的,但没有在木丁西面前表现出来,只招唿着他们进山门。
木丁西很是殷勤:“哎呀,我何德何能有劳红苕君亲自迎接哇!仰慕红苕君阁下好久咯,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惊为天人嗦。”
红苕君顾着给姬小戈带路,翻个白眼没搭理他。
木丁西也不怕冷场,又道:“听说红苕君也是曙岭人嗦,咱俩是同乡,我这次特地从老家带了腊肠过来,正好给阁下嚐嚐家乡风味嘞,来来来,都给你包好咯,收下莫客气啊。”
红苕君:“……”一包家乡土产突然塞到怀里,倒真是不好拒绝了。
姬小戈对木丁西巴结谄媚的本事叹为观止。
红苕君睨了木丁西一眼,态度不再那么冷淡:“木丁西掌籤果真如传言般八面玲珑,只是有件事要提醒你,別以为你借职务之便游山玩水的劣迹阁里不知情,那些账目错漏百出,真要追究起来,水荇君饶不了你。”
木丁西态度谦恭:“属下那点小伎俩,哪能逃得过诸位侍者的法眼哇,这不是来跟阁下请教了么,有什么将功折罪的法子嗦?”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红苕君稍稍透了点底给他:“只要能办好这回的差事,前头那些偷奸耍滑的小错兴许也就不计较了。”
“什么差事?”木丁西还想打探,“属下蓦然被召来,心里实在没底嗦……”
“喏,朝那边走,有人给你引路。”红苕君挥手打发他,“你且去客房待着,晚些时候水荇君自会来找你交待。”
木丁西忐忑离开,等进了多罗殿内,红苕君这才向姬小戈行礼。
她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恭迎姬阁主归来。”
用方才木丁西的话说,阁主的这副躯壳,他们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惊为天人。因为他们的上一任侍者,还有上上一任侍者,都只在密档里读到过少许记载,从来没有亲身接触过,甚至不确定那个诛我宗主是不是真的阁主躯壳,毕竟诛我宗与多罗阁一贯没有什么往来,阁中并不避讳接有关诛我宗的单子,但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被称作魔教主君的姬凭戈。
没想到,没想到他真的是……还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小孩模样,太神奇了吧,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忍住不去捏捏这张俊俏可爱的脸蛋!
姬小戈道:“我不当你们阁主,闲话少说,我是来找甘棠君的,怎么不直接让他来接我。”
红苕君压下心中澎湃,解释道:“甘棠君不接触外务,姬……宗主身份特殊,由他迎接反而太过突兀,另外,阁主命我向您传
达一句话。”
“说。”
“阁主说,既然回来接受了维护,就要按阁里的规矩偿债。”
“就他规矩多。”姬小戈不耐道,“等我恢復,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那么,属下就送您到这里。”红苕君开启殿内机关,“甘棠君已在地宫做好一应准备,等候您的驾临。”
两百多年没回来了,歷经毁灭与重建,这里对姬小戈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进来后去看了看那张原本与自己实时连缐的面具,冷笑了下:“睡了这么久,竟然没生锈,你们这几任甘棠君可真是盡忠职守。”
此时甘棠君其实比红苕君还要激动,但他硬生生忍耐住了:“您是阁主唯一的肉身,就算因故脱离在外,我们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因故……你们知道是因什么故吗?”
“不太清楚。”甘棠君回答,“只知道在那场灭阁大劫中您身体受损,重建后那一任甘棠君试图给您修復,馀下的记载都缺失了。”
“行,我知道了。”姬小戈道,“接下来我向你说明这副身体的情况,你看着办吧。”
甘棠君严阵以待。
姬小戈言简意赅:“两个问题。
“一是脑袋里的晶片损坏了。两百年前坏过一次,出现连缐故障,直接导致我跟阁里失联,但本身的功能还能使用,调节身体机能、备份记忆、涅槃重启等等,都没问题,只是不能更新了。这样也挺好,我不想受制于多罗阁,所以一直没回来修復,但它现在故障太多了,必须要干预一下。
“大概十三年前,晶片遭受了二次损坏,原因不明。经络阻滞导致内力盡失,遗忘了部分重要记忆,涅槃耗时太久,要不是被挖坟的强行唤醒,还不知道要沉睡到什么时候。
“第二个问题,肉身生长受阻。你也看到了,卡在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状态,已经不止一个人把我当成我儿子了。自我涅槃醒来,这副身体在三个月内只长高了不到两寸,太慢了,就这模样我还当什么魔教主君!”
甘棠君细心记下,努力宽慰道:“即便如此,您单靠讨饭就在封寒城当上了乞儿帮帮主,也是一样威风的。”
姬小戈:“……”多罗阁不让这人对接外务是明智的。
由于事先做过详盡筹备,甘棠君很快拿出了修復方案:“针对您的两个问题,我这边建议分別修復。晶片故障可以交给您在阁中的面具,它本身自带修復功能,只是需要提醒您,一旦启动修復,您就会与多罗阁重新建立连缐,这两百多年的资料也会同步给阁主意志。”
姬小戈啧了一声,没有表示反对。有舍有得,他在回来之前就衡量过了。
甘棠君继续道:“至于肉身,您的情况与阁主其他躯壳不同,需要启用碳基修復舱,上上上任甘棠君修好这个舱体之后,我们一直在做维护,您回来之前,我也重新检修过,各项功能齐备。只是我们没有实际启用过它,缺乏有效资料,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效果。”
姬小戈无所谓地说:“能修復就行。”
甘棠君做好最后的除错,让姬小戈赤身躺进碳基修復舱:“您陷入沉眠后,舱体会先行开颅取出晶片,只有微小创伤,不会留下痕迹。”
在舱盖关闭前,姬小戈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修復这个舱体的那一任甘棠君,和试图修復我肉身的是同一个人?”
甘棠君愣了下,翻了翻密档回答:“是的,编号都是三零二九。”
姬小戈:“但是有关我的记载不全?”
甘棠君点头:“嗯,因为那一任甘棠君出阁后离奇失踪了,只派曙岭城的掌籤送回了修復舱,从此杳无音信。”
舱盖合拢,姬小戈闭上了眼:“知道
了,开始吧。”
姬小戈感觉自己在一泊温暖的湖水中沉浮。
热流在四肢百骸中匯聚,又缓缓收归与丹田,他能感觉到自己断断续续的经络正在被修復。骨骼和肌肉暂时没有变化,但激发了某种生长沉淀机制,就是先将所需的能量积攒起来,等到内力和肉身都做好足够的准备,再迅速恢復成全盛状态。
阻滞的经络疏通后,姬小戈感觉到晶片再度迴归,连缐上了他的神经元。
一时间,大量被修復好的记忆汹涌而来,将他拉入了层层叠叠的真实梦境——
那时,姬凭戈还是诛我宗的宗主,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主君。
无相门联合所谓的名门正派讨伐诛我宗,姬凭戈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让太微使出面应付着,自己偶尔上阵羞辱一下那些自不量力的菜鸡,权当解闷了。
这些俗事甚至没有折威护法带回来的讯息有意思。
那天折威说,曙岭城连珥观炼出了一种灵丹妙药,说是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百两黄金换一颗,如此高价,仍然惹得许多贵人上门求药。
服用了丹药的患者果真病痛全消,更有刚刚嚥气的老太爷,一颗丹药入喉,当天便回了魂,而且容光焕发,健步如飞,大有返老还童之态。有此范例,那连珥观更是声名赫赫,传言是老君下凡亲授炼丹秘法,以助观主昇仙。
然而那些服用丹药之人活到第七日,便骤然爆体而亡,化为碎肉烂骨。家眷们深感被骗,纷纷吵上连珥观,要他们还钱给说法,却见那观中道士被盡数残杀,肢体四分五裂,恍如野兽撕咬,死状极其可怖。
此案着实太过诡异,前去调查的捕快一无所获,只能将其列为悬案。
连珥观也被百姓视为不祥之地:有人说观主触怒了老君,被降下仙罚;有人说那里有精怪出没,吃人饮血;还有人说服用丹药死去的人阴魂不散,聚集在此处,以致怨气沖天。总之那里从此荒芜,鲜少有人敢踏入。
折威却觉得,那连珥观怕是藏着什么极隐秘的东西,很值得去探探。
他去了,可惜什么也没探出来,只能悻悻而归。
但姬凭戈听了心中微动,彷彿对着地方有些印象,却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于是他丢下无相门那些烂摊子,只身前往连珥观。
梦境在这里变得模煳,晶片中修復好的备份在尝试唤醒他原本的记忆。
朦胧中,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映象,当那个映象越发清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认错了。那不是他,而是一个与他十分相像的孩子。
那个孩子发不了声,似乎是个哑巴。
但他看懂了他的口型,那孩子仰着头,黑幽幽的眼睛欣喜地望着他:
爹爹,你来接我啦。
第93章 子嗣
剎那, 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姬凭戈是在连珥观所在的卓荫山中遇见那个孩子的。
他极为瘦小,浑身髒兮兮的, 裹着半点不合身的破烂道袍,披散着头髮,在密林里敏捷地穿梭,听到一点声响就会警惕蛰伏,在暗处等待着捕猎的最佳时机,像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想来这就是连珥观一切诡谲的缘由了。
以姬凭戈的眼神耳力,这孩子早就无所遁形,他也很快判断出来,这是个保有正常心智的孩童, 会思考, 甚至很聪明,不是什么精怪鬼魂, 也不是痴傻疯子。只是他似乎很少与外人接触, 年纪又小,看上去难以交流, 不知道为什么会独自生活在这种地方。
连珥观那些道士都是他杀的?那些所谓的仙丹与他有关?他真的吃人吗?
也许吧,
但那些事姬凭戈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 自从踏入这个地界, 脑袋里的晶片就不断髮出警示, 说什么检测到同源基因个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故意暴露破绽,留给这孩子可乘之机, 准备在他扑出来袭击自己的时候一把擒获,却不曾想, 这孩子在他靠近后竟陡然放弃了进攻,有些羞怯地站了出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殷切地望着他,用口型说:爹爹,你来接我啦。
晶片停止了示警。
姬凭戈心想,长得这么像我,这就是同源基因个体?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似乎早有准备,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左年。
能听见,会用口型说话,有名姓,会写字,说明有人教过他。
姬凭戈又问:“你从哪儿来?谁教你的?”
左年四下看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危险,便上前拉住他的手,自来熟地要把他往別处带。
姬凭戈下盘稳健,站着不动。左年一下没拉动,又使出大力气去拉,沾着泥灰的小脸憋得通红,细瘦的胳膊抻得笔直,活像一头犁地的小蛮牛。
眼见姬凭戈还是纹丝未动,左年不由得卸了力气,却没有松开他的手,转头疑惑地看着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巴:爹爹?
不知道触动了哪个点,姬凭戈被他这副不自量力的模样逗笑了。
向来凶神恶煞的魔教主君,握住了这个野孩子的手说:“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们来到一座山洞里,很显然,这就是左年的居所。
姬凭戈打量着这座山洞,眸中难掩惊奇。这么年幼的孩子,野人一样的穿戴习性,他本以为他的住处会像个乱糟糟的狗窝,谁料这里不仅桌椅床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有能引流和收集雨水的竹筒,垒得漂亮规整的炉灶,砖石木板搭好的案几,以及能旋转的木柜……
那木柜共有三面,一面放着许多书册,比较新的是道家经书、丹药方子,估摸着是从连珥观得来的,还有几本特別古旧残破,是《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读物,应当是有人用这些书给他开过蒙。
木柜的第二面放置了数十个木质机巧,全是姬凭戈也未曾见过的玩意,有些像是孩童解闷的玩具,类似鲁班锁、宴几图、机关球,有些像是兵器的模型,例如有个孩童巴掌大的扇形机关,竟是个能用来打鸟射兔的弓弩……
姬凭戈看得目不暇接,这山洞里只住着左年一个人,他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些东西?这等心思手艺,搁在外头都不必拜师了,绝对是个不愁吃穿的能工巧匠。
他转动木柜,看到了它第三面。
这一面只挂了一幅画像,就是他本人的画像。不似寻常画像那般潦草写意,这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工笔画,将他的髮丝、轮廓、眉眼盡数展现,并且上了色,是多罗阁给他的初始装束,红色髮带,黑色武士服,没什么神韵可言,只是把所有细节和特点都展现了出来,简直像是官府通缉犯人的悬赏画。
姬凭戈瞥了眼落款,没有作画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年份日期。
这时左年兴沖沖地来到他面前,举起了手中的宝贝——一串风干的老鼠幹。
他说:爹爹,给你吃。
姬凭戈垂眼,看着那一串三只老鼠,退了毛的,清了内脏,这大概是左年自认为最好吃的美味,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
但他没有接,拒绝道:“我不吃老鼠。”
左年失望地收回手。
姬凭戈问他:“你几岁了?”
左年放下老鼠幹,伸出两根手指。
姬凭戈:两岁?不要骗人。
左年连忙
摇头,开口:两百零三岁。
姬凭戈:……
跟这幅画像,差不多岁数。
作画的人使用了特殊的手段,让纸张不易腐朽,也让墨迹和硃砂不易褪色,这样的驻存方法或许也传承给了左年。
这孩子天天对着这幅画像,难怪见了他就喊爹。
可是,为什么一个两百零三岁的人还是这样的孩童模样,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同源基因个体,或者说,一个子嗣?
左年又跑到角落里翻出一个野果递给他,固执地跟爹爹分享着自己的食物。
姬凭戈犯愁地看着他。
良久,接过了这个野果,咔嚓一口。
酸得要死。
然后左年就一直跟着姬凭戈,离开了山洞,抛下了陪伴他两百零三年的寂寞。
姬凭戈也没嫌弃他,这小子怎么看都是个人才,又跟自己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免得被有心人利用了,给他自己平添麻烦。
不过他不准左年叫他爹爹,让他改叫自己师父。
左年对称唿浑不在意,反正对他来说,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喊什么都一样。
路过阴森萧索的连珥观,姬凭戈随口问道:“那些道士是你杀的?”
左年坦然点头,伸出自己的胳膊边比划边说:他们绑了我,割我的肉,採我的血,炼丹。
姬凭戈:“炼丹?那些给人治病又害人暴毙的丹药是用你的血肉炼制的?”
左年点点头。
姬凭戈评价:“这些人死不足惜,杀得痛快。”
左年腼腆地笑,想了想说:五十三年前,这里有个好道士,悄悄叫我念书识字。
姬凭戈:“嗯。”难怪柜子上有几本老旧的启蒙书册。
左年又说:他告诉我,去外面的话,很危险,要等爹……师父来接。后来,他老死了,再后来,他的徒孙发现了我,哄骗我,拿我炼丹。
姬凭戈大致瞭解了他的经歷:“可你身上没留下伤痕。”
左年拍拍胸脯:都好了,我身体好,睡睡觉,很快就好。
姬凭戈:“……”
飞速的自愈能力,这一点也跟自己很像,只是他尚且要藉助晶片对身体的调节,这孩子身上没有晶片,也能做到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罢了,以后再说吧。
姬凭戈带他走出卓荫山,见识到了外面真正的模样。
左年看什么都好奇,尤其喜欢那些精巧的玩具机关,无论多么复杂的东西,只要在他手里过上一遍,转天就能做出復刻,有时甚至比原本的还有灵活好用。
不过在所有的玩具机关中,左年最喜欢姬凭戈送他的一朵小风车。
麻纸做的,路边摊买的,极其简单廉价。但这是师父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他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天,也没有自己去做个更精緻漂亮的。
因为在他心里,这个小风车第一无二,世上再没有人能做出比它还好的了。
姬凭戈乐得看他这副万事不愁的样子,只觉得他比自己还要无拘无束。虽然他已经脱离多罗阁许久,但有晶片在身,终归是要受制于多罗阁的规矩的,但这孩子不用,他就这么野蛮地长大,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就算与外界格格不入,那又如何?
然而姬凭戈忘记了,他自己招惹了一大票江湖门派,正到处找他寻仇。
前面他打上门去,杀了不少所谓的除魔卫道之人,包括无相门的几位长老,彼时诛我宗总坛已被毁坏,教内乱成了一团,姬凭戈便没带左年回去,转而向北前往封寒城。因为他听说凛尘堡的机关巧技最是精妙,全稷夏手艺最精湛的工匠都聚集在
哪里,就想带这孩子去见见世面,顺便看看有什么值得偷师的。
作为师父,这一路他也认真传授了左年自己改良后的云想天外功,好让他防身用。可惜这孩子在学武上的天赋大不如他,不知是不是缺少晶片的加成,他的经络阻滞难通,内力无法流转,勉力运功之下,差点撑破丹田。
姬凭戈想了想,尝试催动自己的晶片,欲助他强行冲开体内淤塞,以达成内力灌体。
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在这过程中突然出了差错,姬凭戈至今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自己走火入魔了,还是晶片不堪重负了,总之那时他脑中一炸,之后就沉入了无盡的黑暗。
再醒来,就是被人掘了坟……
充满修復舱的蓝色液体退去,姬小戈睁开了双眼。
甘棠君关切地问:“姬宗主,感觉如何?”
姬小戈按了按额角,那里开颅的伤口正在迅速癒合,更新后的晶片已经回到了他的脑袋里。
他起身披衣,沉默半晌,不可思议地说:“我真的……有一个孩子?”
甘棠君没听清楚:“什么孩子?”
姬小戈问他:“同源基因个体是什么意思?”
甘棠君也是初次听到这个词语,翻遍手头的古籍没有找到相关释义,只能自己揣测:“从字面上来看,应该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残肢应当不会被称作个体……”
姬小戈说:“有一个孩子,他可能跟我有血缘关系。”
甘棠君下意识接话:“哦,这样就说得通了,确实是同源基因……”他蓦地愣住,“等等,你、你是说……你跟寻常人……生了个孩子?”
姬小戈皱眉:“具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己没有这个印象。”
这一刻,甘棠君沉浸在“阁主有后了”的震惊中无法自拔,他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会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不允许的!”接着又去疯狂地翻书,“不对,你能生吗?姬凭戈虽然是肉身……按理说阁主不可能有后代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记载,一直以为这副肉身是被特殊阉|割过的,徒有其表,不能人道……”
姬小戈:“……你想死吗。”
第94章 久別
姬小戈凝视着口出狂言的甘棠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这具身体的各方面都很强健,没有什么功能的缺失。晶片可能会对子嗣有所约束, 但我没有亲身体验过,自然也没见它启动过这个功能。”
甘棠君如梦初醒:“对哦,这么重要的事,晶片应该会有记载的,如今晶片里没有痕迹,你本人也不知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小戈烦躁道:“先不想这个了,我必须先去找到那个孩子。”
当时他突然进入濒死状态,估摸着左年也被吓得不轻。刚认了师父, 还没过上几天快活日子就又被孤零零地丢下, 那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难以想象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的。姬小戈猜测, 多半是左年把他埋在了封寒城外的乱葬岗, 那之后他去了哪里?
转眼十三年过去了,他们的相聚太短暂, 不过数十天, 分別却如此漫长。
歷经世事, 也不知这孩子如今是何模样了。
甘棠君想了想道:“姬宗主, 容我提个建议, 你可以去问问阁主。我们多罗阁可谓是讯息最齐全最灵通之处, 但凡此人在江湖上行走过,势必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或许阁主收集到过这样的奇闻因果也未可知?”
姬小戈怔怔:“我?去问阁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甘棠君说:“是啊, 阁主就在问天阁,您来都来了, 何妨去问问呢?”
姬小戈恢復之后,把江故的左臂交给甘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