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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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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故事

    曹肆诫无奈:“什么叫就当他是你爹?这种事也能乱认的吗?”

    鬼娃子坦然道:“我说我不记得了, 他们不信,非要抓我求证。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 我还不如干脆顺了他们的意认下,看看他们后面想做什么。”他看向褚良才等人,“所以,我爹对你们做了什么,让你们怕成这样?”

    曹肆诫道:“行吧,那正好,我也想听听这些江湖旧事。”

    终究是在封寒城里惹了事,褚良才就算不买多罗小驿的账,也要顾全凛尘堡堡主的面子, 毕竟自己这回还有求于人家, 于是他将箇中恩怨娓娓道来——

    事情的起源仍是两百多年前。

    无相门声名鹊起,被朝廷招安, 委以重任, 宗师符凉率领弟子拦截刚从西域归来的神医一行人,以防他们驰援多罗阁, 结果惨遭多罗阁主杀害, 无一生还, 曝尸碎石滩。

    时任门主边无数为报弟子被屠之仇, 与居清派的虚音道长、圆觉寺的寂臺法师联手对抗多罗阁主。边门主的镜水尘风诀修习得出神入化, 应当已至无碑境高阶, 在决战中用“诸法悉空无相镜轮”重伤多罗阁主的手臂,从而奠定了那一战的胜利。

    然而在那之后,边门主就失去了踪迹, 不知去了何处。据说虚音道长和寂臺法师也都闭关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说到这里, 褚良才感慨:“想来边门主定是在那一战中领悟了大境界,已无心参与凡夫俗子的江湖争斗。”他刻意对十寸雨说,“无碑境之上,多罗阁还划分了个渡天客的名头,依我看,边门主兴许已半步踏入那般天人之境了。”

    十寸雨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输赢且不论,三打一,还敢标榜自己是半步渡天客,你们无相门的‘无相’是不要脸的意思吧?”

    褚良才解释道:“那时候多罗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圣上,惹来杀身之祸。大家不过立场不同,三打一是朝廷委派的任务,如何能推卸得掉?我们也从不认为边门主与你们那位阁主交手时是渡天客,而是那场巅峰之战后,多罗阁主陨落,三位无碑境高手就此销声匿迹,难道不是闭关参悟去了么。”

    曹肆诫打断两人的争论:“那一战无人见证,自然是想怎么编排都行。多罗阁有多罗阁的说法,无相门有无相门的说法,居清派和圆觉寺想必也有自己的说法,都过去这么久了,孰真孰假谁也分辨不出,又何必纠结?”

    十寸雨冲曹肆诫拱手:“堡主有所不知,如今大家在意的根本不是当年的真相,而是渡天客的名头,还有三大高手参悟出的功法绝技。”

    曹肆诫终于瞭然:“说到底,还是垂涎所谓的武林绝学啊。三大高手合力击败当年的多罗阁主,从此避世不出,世人怀疑他们获得了某些不传之秘,或者自行领悟出了无上功法,是以纷纷闭关,潜心修习去了。”

    十寸雨道:“正是如此。”

    “可这与魔教有何关系?”曹肆诫问,“他们又没参与对多罗阁的围剿。”

    “曹堡主可知魔教是如何兴起的?”褚良才瞥了鬼娃子一眼。

    “我对此类江湖逸闻知之甚少。”曹肆诫道,“只知道诛我宗行事诡谲猖狂,教主武功奇高,跟武林各大门派都不大对付。”

    “单听他们教派的名字就够疯的。”燕正平插话,“诛我宗……不知道怎么想的,简直比魔教这个称号还邪乎。”

    褚良才继续讲述——

    无相门百年来再未出过边无数那样的奇才,包含歷任门主在内,最厉害的宗师也就止步于无碑境初阶。

    为了振兴门派,十五年前,现任门主荆河起了寻找边无数归隐之地的念头,想看他是否留下过突破镜水尘

    风诀瓶颈的秘法,便号召弟子四处查探,不曾想竟在多罗阁的协助下找到了,反倒欠了他们一大笔债。

    根据多罗阁的指引,他们来到了残月谷,找到了边无数的坐化尸身,还有他的留书。

    看得出来,边无数故去时白髮苍苍,据推算约有百岁高龄,距离那一战也过了七八十年。因不曾入土安葬,他的尸身盘膝于榻上,早已风干为枯骨,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筋骨强韧,可见长久以来一直在修身习武,未曾荒废。

    无相门人掘地三尺,找遍了那座茅屋的每个角落,除了尸骨的身边那封留书,没有发现其他任何有关镜水尘风诀或其他功法的修习秘诀。但他们不认为是边无数没有遗留,而是坚信原有的秘籍被人偷盗走了。

    因为边无数不是寿终而死,而是与人比武至死。

    那封留书里,是他与那人的比武记载。

    边无数写道:

    避世数十个春秋,于垂暮之年再遇对手,幸甚至哉。

    与其倾力比试,竟被封于首招。

    如雾窒息,沾衣不散。

    冥思三日,战至力竭,穷盡毕生所学,未破此招。

    但问来歷,曰诛我宗主。

    天外来客不可仰止,故自请以此招绝吾心脉,以求圆满。

    故事听到这里,曹肆诫已是入了迷:“诛我宗主……也就是魔教主君?不对,就算是魔教主君,也不是如今的姬凭戈吧?”

    褚良才忿忿:“自然不可能是他本人,但依据边门主留书可知,那位诛我宗主仅用一招便套取了我派镜水尘风诀所有招式,或许还有边门主潜心数十载自创的独门武学,修习功法的秘籍也必然落入他手,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曹肆诫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试探着问:“只有你们无相门遭遇了那人的挑战吗?”

    十寸雨笑道:“堡主果然心思敏锐。此时多罗阁也做了因果收集,不止无相门,居清派的虚音道长和圆觉寺的寂臺法师也都在暮年遇到了那位诛我宗主,并败于其一招。此二人本就是出世之人,归隐之地距离门派不远,其实比无相门还要早发现,但他们并未声张。”

    “三大高手,全都败于他一招?”

    “按照那三位高手的描述,应当分別是云想天外功的雾字诀、霜字诀和霾字诀。”

    “这么厉害,他才是渡天客吧!”曹肆诫感嘆。

    “那倒也不一定。”十寸雨道,“那时候三大高手都年事已高,且多年不曾出山,说是潜心修行,可又没跟其他人比过,或许还不如年轻时的功力,故而做不得准。但巧合的是,诛我宗的确是在挑战了这三人之后创立的。”

    “不用怀疑!”褚良才道,“我无相门发现边门主留书后,向武林公开了此事,姬凭戈当即承认,诛我宗对三个门派的功法瞭若指掌,人也是他们诛我宗杀的,有仇就找他来报。”

    十寸雨提醒曹肆诫:“这就是我所说的更大的恩怨。”

    曹肆诫点点头:“我懂了,三大门派认为诛我宗抢夺了他们的独门功法,还杀了他武学造诣最高的宗师,心有不甘,要找他们讨回来。此事公开之后,其他门派也在觊觎诛我宗掌握的秘籍,便也加入了声讨的队伍。所以十几年前,各大门派围攻了难咎山。”

    褚良才补充:“那段时日整个武林腥风血雨,魔教总坛被毁之后,姬凭戈率弟子挨个挑衅各大门派,杀戮无数,简直丧心病狂!”

    曹肆诫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是你们挑事在先,人家诛我宗不过是自保而已。”

    褚良才批判:“分明是魔教先杀我们宗师抢我们功法!堡主怎可站在他们那一边!”

    十寸雨嘆了口气:“折腾了两年,最后以姬凭戈的骤然失踪作结。別说那些空手而归的门派了,

    就连多罗阁也很迷茫,挂着一大笔因果债结不清。”

    见他们吵得差不多了,鬼娃子出声道:“那个人一招就能封住你们那些独门功法,那你们还抢回来幹什么,学那种破烂武功有用吗?咳咳,早点换个路数练不好吗?”

    褚良才和他两个徒弟:“……”

    鬼娃子按了按自己心肺,压下翻腾的气血,又道:“人家诛我宗都没把你们宗师的丢人事蹟声张出去,偏你们自己非要公之于众,到头来还把屎盆子往我……爹身上扣。”

    管菲不肯让自家们派受辱,大声强调:“不管怎样,是魔教有错在先!他们横行霸道,难道还不准我们反抗吗!”

    鬼娃子冷哼:“我且问你,眼下若是镜水尘风诀和云想天外功同时放在你面前,只能择一个修习,你选哪个?”

    “我当然选……”管菲突然怔住。

    “选镜水尘风诀这种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绝顶高手的破烂武功?还是选一招就能封死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的神功?”鬼娃子站起来,矮小的身躯走到他们面前,仰着头鄙夷道,“到底是谁抢谁,你们自己说得清么?”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

    被这个小孩盯着,管菲觉得手脚麻木,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命门。

    眼见鬼娃子在气势上压倒了他们,曹肆诫发话打破了僵局:“事情的原委我都知道了,你们无相门与姬凭戈有仇,所以想扣住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的身世仍是谜团,就算他真是姬凭戈之子,他爹做的事也与他无关。”

    褚良才还要争取:“曹堡主,这……”

    曹肆诫打断他:“如今既然是在我凛尘堡的地盘,还是由我暂时看管这孩子比较稳妥,褚前辈还有什么意见吗?还是说,无相门要为了这个孩子,驳我的面子?”

    待褚良才等人走后,曹肆诫躬身抱起了鬼娃子。

    鬼娃子:“……”

    曹肆诫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故事真真假假地听了半天,我还有一个地方没弄明白。”

    鬼娃子皱眉,甚是不耐烦:“什么?”

    曹肆诫看着他的眼睛道:“一招就能制敌的诛我宗主,当初为什么要去挑战三大门派已然归隐的高手?”

    鬼娃子身体一僵。

    第82章 面具

    莫名其妙被抱起来, 鬼娃子努力撑着胳膊拉开距离:“你幹什么?”

    不理会他的反抗,曹肆诫掂量两下说:“半月不见, 你好像长胖了不少?听说你的威名已经传遍了全城,看来过得很是不错。”

    鬼娃子斜眼看他:“我凭自己的本事讨饭,碍着你什么事了?”

    曹肆诫道:“不止没碍着我,能解决流民营孤儿的生计问题,也算是为我排忧解难了,该感谢你才是。所以我对你这孩子的来歷更加好奇,想多跟你聊几句。”

    “你也觉得我跟诛我宗有关?”

    “有没有关暂且不提,只是觉得你的行事作风跟他们很像。”曹肆诫拉回之前的话题,“世人并不知晓创立诛我宗那人的名姓, 甚至连他们更迭了几任宗主、开设了多少分坛、有哪些高阶的教众都不清楚, 百年来就只有姬凭戈这么一个出头鸟,感觉他也挺倒霉的。

    “挑起这一轮江湖纷争的引缐, 就是当年诛我宗创教之人以一己之力挑了三大门派, 在我看来,造成了什么结果并不重要, 这其中的缘由实在耐人寻味。”

    鬼娃子很不习惯受制于人, 加上此时身受内伤气息不顺, 扭着身子抵抗:“咳……你能不能把我放下!”

    曹肆诫恍若未闻, 抱着他坐回上位, 扣住他的脉门说:“我有两个推断。

    “一是那时的诛我宗

    主是个武痴, 对三大门派传说中的最强宗师耿耿于怀,毕生所愿就是跟他们一较高下。结果上门对决之后,发现不过如此, 大失所望。

    “这样的人特立独行,唯我独尊, 丝毫不会在意名声,够强悍也够疯魔,难怪创立的教派诡谲猖狂,招来各个门派的联手攻讦,以致不容于世。”

    鬼娃子还想挣脱他的怀抱,却突然感到有一股温热真气从后心传来,流入四肢百骸,助他调理紊乱的内息……

    他眉头微皱,这人在给他疗伤?

    曹肆诫继续说:“二是他另有目的,不是为了蒐罗三大门派的心法招式,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功有多高,也不是为了给诛我宗的创立找寻埝脚石。留给他们三日破一招的时限,只是纯粹的羞辱罢了。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杀了他们,中间的所有铺埝都是障眼法。”

    鬼娃子不再躁动,放任那股内力冲开他瘀滞的筋脉。

    他冷声问:“那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很简单,因为跟他们有仇。”

    “哪来的仇?”

    “至于是什么仇……”曹肆诫边分析边给他治内伤,两不耽误,“说实话,我对三大门派和诛我宗都知之甚少,能想到的大恩怨只有与多罗阁的那一战。可那时候诛我宗还不存在,那位创教宗主打上门的时候时,那一战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而且诛我宗与多罗阁好像也没什么交情,想想还是太过牵强。”

    “嗯。”鬼娃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恐怕还是有其他的仇恨吧。”曹肆诫感慨,“姬凭戈身为现任宗主,连那么久远的事都愿意承担,甚至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可见也是个疯魔之人。”

    “或许……他也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鬼娃子道,“你刚刚说了两个推断,说不定二者兼有呢?那人既是个武痴,想要当一回渡天客,又跟他们有仇,杀了才能洩愤。至于姬凭戈是怎么想的,我哪知道。他要真是我爹,我只想对他说,沟渠里翻船,搞砸了吧!”

    曹肆诫收回按在他背后的手掌:“你到底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他真是你爹?”

    鬼娃子还是那句话:“烦死了,就当他是吧。我的确有很多事不记得了,也懒得跟你们证实,想利用我引出他你们就试试看。”

    曹肆诫道:“我跟他又没有恩怨,利用你做什么。倒是江湖上的其他门派,比如无相门那样的,你还是多多提防着点。”

    鬼娃子嗤笑:“一群杂碎。”

    曹肆诫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暂且留在封寒城中,我可以保你不受他们骚扰。”

    “多管闲事。”

    “这闲事不管,封寒城里指不定就要大乱了!別到时候帝国没有打进来,各大门派先把我这儿佔领了。”曹肆诫问,“你想起来自己叫什么了吗?”

    “没有。”

    “那就先叫你姬小戈吧,总不能一直鬼娃子鬼娃子的叫,没个人样。”

    “什么烂名字!”

    曹肆诫喊来又抽空吃了顿瓜果点心的十寸雨:“你再给他看看,开点补药调养一下。”

    十寸雨掸了掸手上的点心渣,摸上姬小戈的脉门:“内伤嘛,哪有那么快好转,就算你用真气助他调息……嗯?”他不由怔住了,“我给他吃的只是寻常温补的药丸,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啊,好得这么快?还是堡主你不惜耗损全身内力……”

    曹肆诫:“没有,我犯得着那么捨己为人吗?方才只是给他冲开了两处瘀滞。”

    十寸雨惊奇地看着姬小戈:“褚良才那一掌带着七成功力,寻常小孩受这么一下可不是几处瘀滞的事,脏腑破碎都是可能的。你

    不仅硬生生扛下来了,还恢復得这么快……莫不是有内功底子?可你丹田是空的啊……奇哉怪哉……”

    曹肆诫终于把姬小戈放下:“既然没什么大碍了,那你自行回去吧。”

    姬小戈掉头就走。

    目送他离开多罗小驿,十寸雨正色道:“这孩子绝对不一般。”

    曹肆诫翻了个白眼:“废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内力,却能与褚良才过招,还能伤了他,这是何等的天赋异禀。”

    十寸雨琢磨着:“真是越看越像魔教主君的孩子。”

    曹肆诫问:“能一招羞辱三大门派,诛我宗的武学本就出神入化,传闻中姬凭戈又强得令人胆寒,他到底算不算是渡天客?”

    十寸雨回答:“多罗阁未见过他巅峰之力的一战,所以无从评价,但就算他曾经是,销声匿迹了十三年,哪怕侥倖未死,定然也不是从前的境界了。”

    曹肆诫颇感遗憾:“如此看来,世上已无渡天客?”

    封寒城里发生的事,牵涉到了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因果债,身为掌籤,十寸雨自然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多罗阁。

    数日后,多罗阁地宫。

    看完十寸雨的描述,甘棠君既惊且忧。

    世人皆不知晓,但他们三个贴身侍者却是知道的——诛我宗主姬凭戈,就是多罗阁主的躯壳之一。

    不仅如此,诛我宗的歷任主君都是姬凭戈,包括那个以一挑三的创教之人。

    只是这副躯壳与其他的都不同,它不是以哪种神奇的机械造物构成的,而是与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有血有肉。

    血肉之躯与机械之躯的差別很大,阁主的其他躯壳都是直接以他本身的意志为操控,绝不会出现违背主意志的情况,但姬凭戈这副躯壳不是这样运作的。

    在算历阁那些古老的史料中,甘棠君捕捉到两个词汇,一个叫“碳基”,一个叫“硅基”,按照那种说法,阁主的其他躯壳都是“硅基”的,而姬凭戈这副是“碳基”的。

    硅基和碳基各有利弊:

    硅基更易于控制,令行禁止,自有一套精密完整的运作流程,在设定范围内从不出错,而且没有生死轮转的概念,只要维护得当,可以近乎于永生。但他们也很难做出改变,终生都在一个既定框架中存在,而且对于机体维护的要求非常高,歷任甘棠君都在为此殚精竭虑。

    而碳基则拥有更大的自由度,能更好地融入当前的时代与世界,拥有更真实的情感,就如同所有平凡的人一般。这样的躯体维护起来很方便,如果是浅表的破损,可以自行痊癒,如果是致命的破损,也不需要甘棠君耗费心神来修復,他会直接消亡,而后从一个很小很小的、被称作细胞的东西开始重生。

    这是属于姬凭戈的生死轮迴,也是另一个方向上的“进化”。

    然而如今多罗阁地宫里所储存的,只有一个远端操控他的媒介。

    红苕君称唿它为“阎王脸”,是因为它真的只有一张脸,虽然承袭了阁主百变如一的俊美面容,却异常死板,在他们这一代侍者接手时,已近乎于一张沉睡的面具,不会言语,不会睁眼,不会与他们有任何交流。

    查阅五代之前的侍者留下的记录,当时那副血肉之躯和这张面具都储存在阁中,阁主若是启用姬凭戈的身体,甘棠君便可透过面具与在外行动的躯体实时交流,面具是操控躯体的机械面板,也是连缐阁主意志的重要装置。

    血肉之躯的身体中装有一个晶片,会接收并反馈外界的资讯给多罗阁。但这个晶片不会过度限制他的思想和行为,只要不是毁天灭地级別的举动,通常不会直接干预,大多数时候还是起到与阁中互通有无的作用。

    然而,两百多年

    前的那场劫难,同时损毁了当时的血肉之躯和面具媒介,让姬凭戈这副躯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失控的状态。

    那段时间阁中十分动盪,伴随着过往记录的遗落焚燬,甘棠君甚至不知道这副躯体是什么时候流落在外的,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成为了诛我宗的主君,并被整个武林视为了眼中钉。

    迄今为止,多罗阁依然无法与之重新建立连缐。

    骤然得知“疑似姬凭戈之子”的讯息,甘棠君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什么诛我宗主的孩子,而是姬凭戈的又一轮重生……

    可是这样一副不受控的躯壳,他们又该如何对待呢?

    甘棠君深深嘆了口气。

    如今阁主真身被毁,只能让腿部有残缺的躯壳一直暂代阁主之位,这副躯壳承载着最完整的主意志,可毕竟不良于行,无法出山履行职责。要说强悍可与真身媲美的,也只有姬凭戈这副“碳基”的躯体了。

    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张沉睡的面具,甘棠君暗自咬牙,做了决定。

    他心知肚明,这是一个会疼痛、会悲伤、会流血流泪的阁主。

    他会生。会死。

    也会说谎。

    第83章 切磋

    时隔多日, 送去阁中的讯息终于有了迴音,十寸雨从鸽腿上取下特制的籤纸。

    令他没想到的是, 答覆他的竟是甘棠君本人。

    虽说多罗阁有阁主坐镇,但每日来往的因果问询那么多,并不是每条讯息都能送到阁主眼前的,大多都止步于阁中培养的高阶弟子,由他们分析匯总后报与对应的侍者,再由侍者决定是“暂且搁置”还是“尽快结账”。

    通常他们这些掌签收到的籤纸都出自水荇君或红苕君的心腹弟子,这两位侍者一个执掌内事一个执掌外事,自有一套严密的分工流程,能解决绝大部分的琐事垂询。只有关乎国事的重大情报才会轮到他俩亲自回覆, 因为侍者的言语几乎代表了阁主的直接授意。

    而甘棠君是专攻星象历法、奇技淫巧的侍者, 具体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总之很少会介入外头小驿的事务。就算这次上报的情况跟魔教主君有关, 十寸雨也以为最多是红苕君给他写籤子, 哪能想到会是甘棠君呢?

    疑惑归疑惑,终归是三位侍者之一亲自给的回覆, 他半点不敢怠慢。

    展开籤纸, 只见甘棠君特有的暗纹花押上写道:

    俱已获悉, 多罗阁将接手此子, 其身世来歷暂不需深查。因涉诛我宗主, 切勿声张, 阁中动向亦不可告知外人。着请掌籤十寸雨暗中监护此子,若有无相门等势力从中作梗,可隐秘行事, 先行将此子藏匿稳妥,静候吾至。

    十寸雨:“……”

    这张籤子提供的讯息太多, 他一时难以领会透彻,需要仔细捋捋。

    多罗阁将接手这孩子?什么意思?怎么接手?为什么要接手?这因果债怎么报偿到多罗阁自己身上了?

    说了身世来歷不需深查,又说涉及诛我宗主……难道真是魔教主君的孩子?说得越是模稜两可就越可疑啊!

    还要求他隐秘行事,必要时藏匿此子。怎么藏匿?那个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票小毛头,讨个饭都能鬧得整条街鸡飞狗跳的孩子王,他要怎么藏!

    静候吾至——甘棠君要亲自来接人?这孩子有这么重要吗?他这偏远安逸的边关小据点怎么突然就要迎来掌柜视察了!

    十寸雨顿感焦虑,差点晚饭都不想吃了。

    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冷静下来想想,虽然甘棠君不让他声张出去,但曹堡主已经注意到这个孩子了,有他这尊大佛镇着,自己应该……没有太多棘手的活要幹吧?

    只希

    望曹堡主千万別撒手不管,否则这孩子的身世一旦宣扬出去,不管真的假的,江湖上掀起的惊涛骇浪顷刻间就会将他淹没。

    所以,只要让这孩子从凛尘堡安然过渡到多罗阁,自己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在与褚良才交手过后,姬小戈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没有趁手的兵器。

    流民营里没有能称得上是兵器的物件,就连屠夫剁肉的刀都是带豁口的,而且形制不对,用来对抗敌人也不顺手。他如今这副小身板,旁人也不会放心给他带把刀在身上,他们乞儿帮行走街巷最多拄着一根精挑细选的柴火棍。

    前阵子他在冰湖边捡到心仪的石头,光滑且扁薄,硬度也不错,就随身带着,时不时打磨几下,渐渐磨出了锋利的边缘,足可当短匕使用。可惜磕上了褚良才的镜轮,寻常石头到底比不过精炼的铁器,当即碎成了八瓣。

    至此,姬小戈痛失神兵。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蒐罗新的趁手兵器,手底下的小孩盡心盡力地上供了好些百年树龄的烧火棍、削砍成型的小木剑,还有各式各样的好石头,但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虽说这东西不是必需品,但手上空着他就是觉得心里不畅快。

    遍寻不到后,姬小戈突然意识到,自己可是在封寒城啊,凛尘堡的地界!

    这里盛产铁矿,汇集了各地的能工巧匠,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兵器,有供给前缐军队的,有卖给江湖门派的,他想要什么样的兵器,直接上门谈交易不就行了吗?那个曹堡主非要管他这些闲事,刚好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姬小戈当即决定去找曹肆诫。

    他先敲了凛尘堡在城中的驻点,人不在家,又找多罗小驿的十寸雨打听。十寸雨问明他的来意,考虑到他身世的危险性,觉得这事可以帮,便告诉他去城郊的演武场找找,这会儿曹肆诫应该在那里练兵。

    姬小戈没带小跟班,孤身前往演武场,在外围门口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不耐地驱赶:“去去去,军营重地,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姬小戈揹着手,漫不经心地指使他们:“去通报一声,告诉曹肆诫,乞儿帮帮主找他。”

    守卫嗤笑:“乞儿帮帮主?哦我知道你,鬼娃子呗,来我们这儿讨饭?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军营,不是什么酒楼茶馆,由不得你鬧事!还想找我们曹将军,他是你想见就见的?”

    姬小戈神色淡淡:“去通报,我有重要情报,他定会见我。你若不去,我回头上城中曹家讨饭,堵到他就告你一状,延误军情的罪责你担得起么?”

    守卫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

    同伴噗地一声忍住笑:“我且看着他,你去通报吧,说不准真是曹将军安排的缐人。”

    那守卫悻悻离去,姬小戈凝神细听,寒风中携来金戈交错之声,还有兵士们的大声唿喝,看来的确是在勤加练兵。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大雪,校场积雪深厚,今日虽然是个晴天,却是越晴越冷,守卫们暴露在外的面板冻得通红,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毫无怨言地盡忠职守。举目望去,里头那些兵将操练得热火朝天,直把大片的积雪都扫了开来,大约是出了汗,身上的热气都散出了白烟。

    姬小戈暗忖,有这般纪律严明的精兵良将,难怪封寒城至今固若金汤。

    他老老实实等着,剩下的那名守卫也在打量他。

    鬼娃子的名号他们都听说过,那天晚上去乱葬岗的守卫就是他们同队的,回来之后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当时的惊悚,还说这孩子舌头拖了老长,脸上都是鲜血,曹将军去审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之后就是这孩子在城中的各种嚣张行径,他们巡查时也都亲眼目睹过,只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怎么说呢,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混世魔王的气度?

    去通报的守卫很快就回来了,他摸了摸鼻子,示意同伴:“別拦着了,曹将军让他进去。”

    于是姬小戈大摇大摆走进了校场。

    演武臺上,曹肆诫正力战四名士兵。

    臺子中央的积雪或被腿脚扫开,或被热气消融,只有四周还堆着些许残雪。上百名将士在观战,姬小戈仗着体格小,硬是挤到了最前面,刚好曹肆诫一招抄底横噼,逼得两名对手不得不急退避让,银亮的刀身挑起边缘残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他满身。

    姬小戈:“……”

    曹肆诫未穿甲冑,只着黑色武士袍,他身材高挑,保留着少年人的柔韧和灵活,手持一把锋锐的环首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臺下的姬小戈。

    姬小戈盯着他手中的兵器,心中嘆道,好刀!

    残雪落地,曹肆诫呵出一口白气,眸光骤然凝聚,在四名士兵重新结阵之前抢得先机!环首刀与长枪相撞的清脆响声在场中迴盪,以一敌四的情况下,曹肆诫依旧游刃有馀,招式迅捷却不紧绷,甚至透着一种松弛。

    突然,他身后的一名士兵抢步上前,长枪自下而上地刺向曹肆诫后背。听见破风之声,曹肆诫矫健地侧身让过,手腕轻巧翻转,环首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缐,接着外旋之力将士兵的枪桿挑飞出去,唰唰唰几声后插入地面。

    臺下闹然叫喊:“好!”

    他刀法极为精湛,当众人的目光还停留在飞出的长枪上时,环首刀已经又迴转过来,架在了那名士兵的脖颈上。

    比武点到即止,这就等于宣告了他的“死亡”。

    这名士兵黯然退场,其他士兵见状,纷纷挥抢冲上前,想在他收招未稳之时将他困住,刀光枪影中,这场比武进入到最精彩的阶段。

    三根枪桿互相交叉,把曹肆诫卡在了中间,并迅速收拢,将他高高架起。曹肆诫脚下腾空,一时无处借力,陷入了被动。

    大概是被教训过太多次,下头有士兵幸灾乐祸:“将军,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

    臺上的三名士兵气势大振,齐心协力架着人移步场边,眼见着就要将曹肆诫抛飞到场外,若是在战场上,必会有敌人趁他摔落时补刀。却见曹肆诫运功于掌,在枪桿的交叉之处勐地按下,便藉助反弹纵身跃出,以万钧之力轰开了他们的包围。

    臺下又是一阵叫喊:“哦哦哦!曹将军威武!”

    三名士兵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飞来的环首刀隔空抹了脖子。

    姬小戈浑然不管身旁众人的躁动欢唿,依旧紧盯着那耀眼的刀光,只觉得凛尘堡果真名不虚传,找他们讨个兵器算是选对了。

    曹肆诫收了刀,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在演武臺边蹲下,低头对他说:“都找到这里来了,怎么,无相门又找你麻烦了?”

    姬小戈摇头:“来跟你谈笔交易。”

    曹肆诫新奇道:“什么交易?”

    姬小戈仰头望着他:“我跟你比一场,赢了,找你讨个兵器,输了,帮你做一件事。”

    曹肆诫挑眉:“你跟我比武?”

    周围传来一阵闹笑:“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就想跟我们曹将军比武啊?”“这哪儿来的孩子啊,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哇!”“这不是乞儿帮的鬼娃子吗?想讨个兵器?直接从我们伙房挑根烧火棍就好了嘛。”

    姬小戈道:“那就给我一根烧火棍吧……”

    围观士兵说:“哎,这就对了嘛,何苦在曹将军那里触霉头,他打人可疼嘞!”

    姬小戈接着道:“等打赢了再换个好的,我要凛尘堡最好的工匠锻造的。”

    士兵们愣住:“啊?你说真的

    啊?”“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曹将军,你不会真要跟这小孩比试吧?”

    不理会场中的喧鬧,曹肆诫想了想,对姬小戈说:“真要比?那你挑个兵器吧,我体格和力气佔优,空手跟你过过招。”

    姬小戈道:“不用,我就是想试你的环首刀,架子上那些我这会儿用着都不趁手,给我找根烧火棍来就行。”

    曹肆诫颔首:“看来你是真的眼馋我们凛尘堡的兵器。”他站起身,吩咐手下,“烧火棍太脆了,別欺负孩子,取一根适合他的短棍来。”

    臺下仍是人山人海,只不过刚刚是为了瞻仰曹将军的英姿,这会儿纯粹是来看这个顽劣的小屁孩怎么被揍得哭爹喊娘。

    寒风更加凛冽,薄薄一层雪粉被吹开,铺陈在演武臺上。

    姬小戈将短棍背手负于身后,朝曹肆诫扬了扬下巴:“你的刀叫什么名字?”

    曹肆诫回答:“它叫君故,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君故。”

    “君故刀……”姬小戈咂摸了下,直言道,“你的刀法脱胎于多罗阁的廿一刀法,但做了诸多改动,比起原本的招式更为多变,也更贴合你的心境,正好我也领教下。”

    “你怎么知道廿一刀法?”曹肆诫瞳孔骤缩,那是师父传给他的秘籍!

    “我练过,不行么。”姬小戈不以为意,“来吧,出招。”

    “我给这套刀法起名心尘,如你所说,跟原先的路数已大不同了。”三年了,物是人非,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曹肆诫了。收敛杂乱思绪,他不敢小看这孩子,凝神应对,“你没有内力,我不运功,只与你比拼招式。”

    “随你。”姬小戈摆出起手式。

    铛!

    两人交手的瞬间,曹肆诫心头巨震——

    这是师父常用的棍法!

    第84章 君故

    恍惚间, 他像是被拉回了三年前那座冷清孤寂的小院中。

    “这招接白蛇吐信。”那人右手带棍,经左肘下倾力横扫, 带起院中落叶纷飞,“你用正撩,前臂外旋,手心朝上,刀背贴身沿弧形撩出,像这样……”

    “你个头不够,挂刀总是挂到地上,接不了我这招。”

    “怎么办?接不了就躲啊,练功练傻了么?等你再长高点, 给自己锻一把好刀, 耍起来就威风多了,恰好能断我这招倦鸟知返。”

    姬小戈唰然挥出倦鸟知返, 像梦中演练过的无数次那样, 曹肆诫力透刀背,向后旋手, 口中不由喃喃:“挂刀。”

    铛!

    力道受阻, 姬小戈抽身而退:“打架还要报招式的吗?”

    曹肆诫:“……”

    姬小戈右手松开, 左手带棍从后往前反向蓄势, 再勐地向对方身上甩去:“那我也来, 苏秦背剑!打!”

    “打翦非招架之棍, 乃攻击之棍。”那人的话语裹着棍风而来,“非打击于敌兵未动前之棍,乃攻击于敌兵已近身之棍……”

    曹肆诫令刀尖下垂, 刀背沿左肩贴背绕过右肩:“缠头。”

    铛!

    姬小戈接续前招:“上剃下磙!翦!”

    “……则是打与翦,皆在敌兵上, 不在敌身上。”那人放慢了动作,刻意提醒,“徒弟,缴你兵刃,你要如何接?”

    君故刀铮然飞出。

    臺下士兵都看傻了眼:“刀飞了?刀飞了!”“曹将军要输?!”

    曹肆诫咧嘴一笑,竟是迎着棍首缠到姬小戈面前。

    君故刀在空中翻转数圈,刀光映在他们的眼中,彷彿跨过了悠悠岁月。

    两人异口同声:“苏秦背剑。”

    使出这招的却只有曹肆诫一人,他以肘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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