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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回山
卢氏铁铺的后院中, 忽然冒出了磙磙浓烟。
虽说这是家打铁铺子,炉火常年不熄, 但那炉子不在后院,从前也没烧出过这么大的烟气。那黑烟飘到隔壁泥瓦匠家里,燻得夫妻俩呛咳不止,眼睛都睁不开,吓得抄起水桶就拍门探问:“怎么了这是?是不是走水了!老卢啊!要帮忙吗?”
这铺面的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上书“洪炉锻鍊春来早,大冶精纯龙带财”,还是过年时贴的,经歷了半年的风吹日晒, 本就陈旧破损, 被大力拍了几下,褪色又薄脆的红纸便簌簌脱落, 越发看不清上头的字了。
大门开启, 就见一个別具风情的异域男子站在那里,小麦色的脸颊上沾着大片黑灰, 棕色半长卷发的尾端略有蜷曲, 还散着一缕青烟, 像是刚被扑灭了火星子。即便如此, 仍是难掩他高贵的气质和出众的容貌。
“哎?不是老卢啊。”泥瓦匠的妻子愣了愣, 连珠炮似的问, “外邦人?长得还挺俊得嘞。你是什么人啊,在这儿幹嘛呢,听得懂我说话不, 老卢去哪儿了?”
“大娘,你慢点说我就听得懂。”沙依格德呛咳了两声道, “我们是西域来的行商,老卢媳妇要生孩子了,他们把铺子暂时租给我们住,自己回乡下老家了。”
“哦哦,那后院咋个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烧起来嘞?要不要帮你们灭火啊,可不要烧到我们家去哦。”大娘心里担忧,伸着脖子往后面看。
沙依格德侧身让开,让她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形,解释道:“没什么,我就是生个火,想烧水做饭,不小心把烟烧大了点。”
大娘拍拍胸口:“哦哟,吓我一跳!还以为老卢家的炉子要炸嘞!”
泥瓦匠也放下了手里的水桶,憨厚地说:“灶里头要通气嘞,先別放太多柴禾,多扇扇风,闷着烟大,火还烧不着的嘞……”
尴尬地把刚熄灭的头髮別到耳后,沙依格德摇摇手里的蒲扇说:“我知道,这不是扇了么,扇得草屑乱飞,差点把我头髮烧没了。”
大娘翻了个白眼:“看你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大少爷嘞,哪里会做这种事。算了,我去给你们帮帮忙呗,省得回头真的烧起来,俺们家也遭殃咯。”
沙依格德眼睛一亮,连忙把她迎进门:“那是最好了!大娘真是热心,若是有空闲的话,要不这阵子都来帮我们做做饭吧,也不让你白干活,每日给你一百文工钱可好?”
他刚学会换算黄金和稷夏的银钱,信口开了个价。这还是他努力节省着花了,从前在曛漠撒钱,动辄就是多少卡撒亚的黄金。
“每日一百文?太多咯太多咯!”大娘连忙摆手,“哪能要你们这么多钱嘞!俺们这边做工的,一天能拿十文钱就了不得咯!”
“那就给五十文吧,採买米面肉菜的钱另算。”沙依格德大手一挥,“只是我们一行人带着金贵货物,不想太过招摇,还请大娘不要声张出去,免得有贼子不怀好意,看我们从外邦来的就找我们麻烦。”
“好嘞好嘞。”一下子能赚这么多钱,大娘简直乐开了花,捋起袖子就要幹活,推搡着泥瓦匠说,“你走呗,不是还要给章家修房顶吗?我留在这儿给他们帮帮忙。”
泥瓦匠却不放心,讷讷道:“我陪你做会儿工。”
知道他们这是对自己还有戒心,沙依格德也不甚在意。他实在是幹不了那些活计,然而整个院子里眼下也就他能做这些杂事,总不能让那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师父和身受重伤的师弟来张罗吧。堂堂曛漠王储,就这样沦为了僕役,好在如今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
后院有三间屋子,最偏的那间上了锁,泥瓦匠夫妻猜测那里放了金贵货物,便也不去靠近。
除了这个俊俏显眼的外
邦人以外,夫妻俩还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气虚体弱的年轻人和一个清冷卓然的黑衣人。他们听到外邦人和年轻人喊黑衣人师父,年轻人似乎生了病,那师父在给他把脉写药方。
大娘幹活十分利落,没一会儿就烧好了水做好了饭菜。泥瓦匠看着木讷,心思却很细密,观察了一番后,觉着这三个人的言行气度不像是寻常商贾,但也不像是来歷不明的可疑人士,倒像是身份尊贵的官家少爷,待人和善有礼,出手大方阔气,便放心留下妻子继续在这里做工,自己去给章家修房顶了。
听闻沙依格德僱佣了隔壁的大娘来照顾他们伙食,阿浮也顺道请大娘帮自己抓药熬药,前路还不知会有什么坎坷,他想盡快痊癒,不再拖师父和师兄的后腿。
追兵暂且消停了,他们就此安顿下来,趁机给自己人带了信。
曛漠的护卫带着卧狮晴眼寻来容州,以使节团的身份自行找了官家驿站落脚。沙依格德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方便两边互相照应,等到了秣汝城再会合,正式拜谒稷夏皇帝。
为了不影响生意,阿浮让自己的商队另走他路,不需跟着他们,同时叮嘱他们把舞衣姑娘的尸身焚烧、骨灰收敛,等这一趟跑完,就送她回积吾那座小院。
他们在此休整养伤了半个月,阿浮的伤势已然大好。
这日大娘买完菜过来,兴沖沖地说:“今天鱼老闆大方的嘞,说俺们主家近来光顾得多,白送了一条大鲢鱼嘞!”
在这儿待久了,沙依格德也学会些当地人的口音,不以为意地搭话:“是嘛,那这鱼老闆人还怪好的嘞。”
原本在给阿浮把脉的江故却是顿了顿,起身走进厨房说:“这条鱼我来料理吧。”
大娘愣了愣,有些侷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啊,这位……大侠?大夫?你、你想亲自下厨啊?那俺给你……打打下手?”
她见过这个黑衣人教外邦徒弟功夫,也见过他给病弱徒弟治病,一时不知该称唿他什么,只能大侠大夫的混叫着。对于这个师父,她莫名有点敬畏,虽然这人看着半点不兇,平日里也从不训诫徒弟,可她向来不敢主动跟他搭话。
眼下这人突然要自己做菜,大娘就有点不知所措。
江故熟练地去鳞开肚,对大娘说:“不用给我打下手,你先回家吧。”
大娘更是慌乱:“是不是俺做的鱼不好吃啊,那、那俺再去跟吴婶学学怎么做鱼……”
阿浮最会察言观色,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早就摸清了师父的脾气,知道他向来我行我素,说话做事从不顾忌旁人想法。眼见大娘脸涨得通红,颇为难堪,他适时打了圆场:“大娘別多想,师父大概是看我今日痊癒了,心情不错,就想亲自下厨露一手。”
“哦哦,原来如此,你们师父待你们可真好嘞。”大娘心里踏实多了,又拾掇了灶臺才走。每日五十文的工钱,她总是怕自己干的活抵不上。
“你会做饭?”院子里就剩他们师徒三人了,沙依格德好奇道,“除了那些苦药以外,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阁里传讯息来了,那个鱼老闆是小驿的人。”江故从鱼鳃里抠出一颗蜡丸,随手丢给沙依格德,自己接着烧油煎鱼,那架势堪比知名酒楼里的大师傅,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这顿饭就是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顿了。”
扯过阿浮的袖子,擦去蜡丸上的滑腻粘液,沙依格德捏开它取出布帛,念出上面的信报:
圣上派人清理主殿废墟,疑似在算历阁附近发现二级地宫,已围山开挖,恳请速归。
——甘棠君。
“二级地宫?”江故把鱼翻了个面,“看来他是真的想把我逼到绝处啊。”
“地宫里面有什么?很重要吗?”
沙依格德也紧张起来。
“很重要。”江故敲了敲锅铲,“那是唯一能重创我的地方,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那还磨蹭什么,我们这就启程吧!”阿浮急道。
“没事,吃完这顿饭再走吧,给你们炖锅鱼汤补补。”江故往锅里加水熬煮,淡淡道,“急也没用,更何况以他们的能力,未必能挖到最核心的部位。”
次日,大娘再进卢氏铁铺的院子,发现那师徒三人已然搬走了。
最偏的那间屋子也开了锁,里面空空如也,看不出原先存放的是什么货物。
卢氏铁铺的所有门钥都放在灶臺上,因知晓大娘不识字,他们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倒是多结了三日工钱压在门钥上,相当于嘱託大娘照看着这间铺子,回头交还给卢家。
灶臺上还放了两本图册,大娘略翻了翻,看不大明白,似乎一本是讲怎么造房子的,一本是讲怎么打铁器的。
大娘喊来丈夫细看,泥瓦匠看到那本造房子的图册眼睛都亮了,里头详述了好些他们这行的做工技巧,比他那藏了好些手艺的师傅教得细緻多了。以后他手艺精进了,应当能比旁人多赚不少,自己也能做师傅带徒弟了。
至于那本打铁器的图册,泥瓦匠就看不懂了,想来是留给卢家的。他们都是实诚人,不会贪人家这种便宜,便帮着好好保管,打算等老卢回来之后连同门钥一起给他。
夫妻俩说起那住了半个多月的师徒三人,都觉得是遇上贵人了。
话说三个贵人奔赴清琼山,一路上的确没再遇上什么要命的追杀,顶多察觉到有人在跟踪监视自己,但对方既然没动手,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只是这种感觉更加坐实了之前的猜想——
清琼山上有陷阱,那稷夏皇帝明摆着是在请君入瓮。
可明知是陷阱,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闯进去。事关简生观能否从沉眠中醒来,又关乎江故能不能逃脱致命的重创,总之他们必须要解救师父。
十日后,他们抵达了清琼山。
却不是靠近秣汝城的那个山头,而是地处隔壁振州的另一个山头。
清琼山并不高,但很绵长,横跨了两州四城。
多罗阁位于临近秣汝城那个最高的山头上,此时它的名头被皇权压着,如同一个世外闲庭,最出名的恐怕就是江湖中流传的高手等级划分,对寻常人来说也没什么用,故而极少有人登山拜访。而其他的山头就更没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了,基本就是荒郊野岭,杳无人烟,只有猎户会进山打点野味。
他们目前所处的,就是荒郊野岭的一处洞穴中。
沙依格德爬山爬得心力交瘁,衣裳也被藤条树枝划得破破烂烂,他一个常年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子夜时分,江故终于带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山洞深处燃着微弱的烛火,沙依格德喘匀了气,一抬头就看见满洞的棺材,吓得以为自己到了稷夏的阴曹地府。
“还是我们的天葬好啊,光天化日的,不会搞得这么阴森瘆人。”沙依格德说,“所以你们现在是找了个坟地藏身吗?”
“这不是坟地,这是阁主的临时寝殿。”一箇中年女子的声音传来,她身穿姜黄色衣裙,梳着板正的髮髻,烛火将她的脸照得异常冷硬。
阿浮反应过来:“这位就是甘棠君?”
女子回答:“我是。”她的语气毫无波澜,“两位想必就是阁主新收的徒弟了。”
江故放下背上的修復舱,言简意赅地对她说:“舱体进水,系统故障,都要修。”
望着简生观时,甘棠的眼里才流露出一丝关切:“怎么会弄成这样……”
江故道:“能找回来就不错了。”
这两人说的话沙依格德和阿浮都听不懂,于是他们自行逛了逛这座山洞,挨个检视了每具棺材里的人。
沙依格德茫然地问:“这里躺着的……都是师父?”
江故中肯回答:“不,他们没有联结,严格来说简生观现在也脱离了联结,所以你们的师父只有我。”
第72章 揭穿
江故对甘棠说:“神医的故障并不严重, 你自己工期排不过来的话,也可以让徒弟来修。”
说起正事, 甘棠的语速很快:“事关阁主的更替,我也很心焦,可徒弟年纪小,手艺还不算学成,实在不大放心让他来接手。而且阁中突然遭此重创,怕是有很多修復技艺要失传,以后接任的甘棠君担子怕是更重了。”
江故对此却不甚忧虑:“你不要过于看轻自己和徒弟,技艺有所缺失是正常的,建阁之初就考虑过这种情况, 但最终还是决定以师徒教授的方式流传下去, 就是因为相信你们代代承袭和改进的能力。若是遇到不通之处,不必拘泥于原先的形式, 依照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去改造就是了。时不时变换一下模样, 还更新鲜有趣些。”
他们这番交流旁人大多听不明白,只隐约知道是什么技艺传承的事。这在他们眼中再寻常不过了, 就像先前在容州江故留给卢氏铁匠和隔壁泥瓦匠的图册一般, 他们得到了图册, 有的地方学不会, 有的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照着做, 有的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增减后再去做, 传给徒弟后又会有更多分歧,古往今来所有技艺都是这般传承的,哪会一成不变呢。
不过有一点引起了沙依格德的好奇, 他不由问道:“什么叫以后接任的甘棠君?还有其他甘棠君吗?”
江故解释说:“甘棠君是一个职权代号,在多罗阁中凭藉师父传授徒弟的方式延续, 一代甘棠君卸任之后,就由其最看好的徒弟继任。事实证明,这样传下来的技艺会有许多革新,比我自己教条式的指令更能随机应变。另外还有红苕君和水荇君,也是这般传承的职权。”
“原来如此。”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更加确信,师父的生死寿数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吧。
“说说眼下的状况吧。”江故询问甘棠,“其他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红苕切断了与所有小驿的联络,让他们不至于受太多牵连。水荇疏散了阁中其他弟子,但圣上逼得紧,许多人还是没能逃掉,就连水荇自己也……”甘棠紧紧揪着淡黄色衣裙,尽量平復自己的情绪,“阁主您也知道,圣上不光是要荡平多罗阁,更是觊觎我们所有的藏书、兵器和修復舱等等物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我们阁中的武功秘籍诱使各大门派围攻抢夺,实是丧心病狂!”
“嗯,他的心思我知道,贪得无厌。”
之前就有好几个门派来攻山,江故正与他们交锋之时,却得知皇帝声东击西,派了重兵去洗劫问天阁和一级地宫,那里存放着他的其他躯体和多个修復舱。情急之下,江故只能丢下那些所谓的高手不管,回去营救受伤的甘棠,并协助她将躯体和修復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在此过程中,仍旧有躯体来不及转移,他们只能就地焚烧,修復舱也被对方抢走两个,江故也懒得再抢回来,直接亲手噼废了舱体,以防这种超规格的物品外流。损失的确惨重,但总算没有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如今圣上发现二级地宫的存在后,下令封锁了多罗阁附近百里,也因此把放出去追杀阁中残馀弟子的高手全都收拢到了清琼山下,正是为了引阁主您回来,想彻底毁了您。”甘棠劝道,“所以阁主,我们还是不要与他们硬碰了,不如寻一处安稳之地避世而居……”
“
他不是想毁了我,他是想成为我。”像是经歷过许多这样的背叛,江故平静地说,“躲是躲不掉的,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对我动了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很有野心,但是太天真也太自负了。妄想得到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往往都会遭到反噬。”
眼见劝不动自家阁主,甘棠也不再多言,只退到洞穴深处,潜心修復那些她视作珍宝的躯体和修復舱。
连日赶路又趁夜爬山,沙依格德与阿浮都十分睏倦,自己找了个角落休息。
可躺下来闭上眼后,沙依格德又辗转反侧,脑中徘徊着太多事情,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起来,想陪师父说说话。
他想找的是简生观,哪怕明知他在沉睡中什么都听不到,可还是觉得他这张面容更亲切,比江故更让他景仰。然而事与愿违,简生观已经连人带棺被甘棠拖进了深处隔间,所以他只碰到了同样没有入睡的江故。
黑暗中,江故抱臂立在洞穴口,看他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一圈,贴心地问:“想找师父聊天?那就过来。”
沙依格德:“……”行吧,那就将就着陪陪这个师父吧。
靠在洞口的另一边,沙依格德偷偷斜眼瞟着江故,只觉得他超然脱俗,好似人间过客,忍不住嘀咕:“这么厉害,真的会死吗?”
江故耳力卓越,听得很清楚,回答他:“很难,但是会死。”
沙依格德道:“真的假的?你都这样了,看上去不老不死,强得无可匹敌,甚至可以随意更换躯体和身份,那个稷夏皇帝真的能赢你吗?”
江故说:“没有什么可以实现永生,无论多么强大,都一定会有弱点。”
“那你要是真的……会怎么样?”沙依格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若是师父死了,多罗阁会怎么样他并不在乎;自己大概会很伤心吧,但也还有要去完成的任务,总不会为此停驻不前;稷夏会怎么样更与他无关。
似乎师父存在与否,对这天下也没什么影响。
“真有那么一天,一切会按照既定的轨道继续执行下去。”江故直言,彷彿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的存在与消亡,也是我遵循的因果。你是我的八厄,是我堪不破的一段因果,到了这一步,应当快要结束了。”
沙依格德没问什么快要结束了,他敛下目光,问出了琢磨很久的问题:“师父,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真正能摧毁你的那个位置,在哪里?”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江故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晨光熹微之时,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沙依格德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师父,告诉我们吧,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照这样下去,稷夏皇帝迟早会挖到那里,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想办法在他们之前将那里的重要物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江故开口:“在……”
“阁主!”甘棠慌忙打断他,“不要回答!就算他是您的亲传弟子,如此重要的情报也不该贸然说出来!我们不需要知道那个位置在哪里,我们只要听从您的指令就行了!”
阿浮冷哼:“说白了就是不信任我们呗。”
江故对甘棠摆摆手,说道:“无妨,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告诉沙依格德,“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多罗阁原址东面二百五十六里处,地下一百二十八尺。其他东西保不住没关系,但那里有一个黑匣子,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沙依格德颔首:“好,我知道了。师父放心,我会誓死保护那个黑匣子。”
江故道:“我的计划是,甘棠守在这里,我们兵分两路,你和阿浮去东面那个位置取黑匣子,而我要把他们引向西面另一处
。那里是二级地宫的防卫区域,一旦挖到关键位置,就会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可以藉机重创他们,并让皇帝以为我的核心力量被摧毁了,这样就能彻底结束他对多罗阁的讨伐。”
阿浮蹙眉道:“都说稷夏皇帝生性多疑,只怕到时候他不肯罢休。师父你告诉我们西面的大致方位,到时候我们拿到黑匣子就去接应你。”
江故点头:“西面第二个山谷,那里就是。届时你们伺机而动,最重要的是保护黑匣子,遇险了可以找我求助,但不需要来帮我。通常没有我打不过的人,要是我打不过了,你们肯定也打不过,不要送死。”
“……”两个徒弟无话可说。
事不宜迟,他们准备了一下,各自出发。
沙依格德与阿浮去的地方在封锁缐的边缘,这里的守卫倒是不多,凭他们二人的刺杀能力很快撕开一道缺口。
甘棠事先给他们提供了趁手的工具——两把地钻,只要按下机括,就可以帮着快速挖土。
两人就这么突突突地打洞。
大约打到地下一百多尺,他们挖到了一座石门。
沙依格德擦了把汗,转动石门上的旋钮,在一阵轰隆声中,石门开启了。师兄弟二人点燃火把,走进了这个未知的地宫。
一切都非常顺利。
这间地宫不大,显然是无数房间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只是四四方方的地下空间,几步就可以走到头。周围的墙壁上刻着许多他们看不懂的符号,与现今使用的各国文字都截然不同,完全无从辨认。
他们也没管那么多,举着火把到处看看,专心寻找着黑匣子。
阿浮仔细抚摸着石墙:“应该有某个机关吧。”
沙依格德边找边说:“这地宫真是简洁又乏味,换作是我的话,起码要搞一些黄金塑像、明珠灯臺什么的。”
“确实,你从小就喜欢富丽堂皇,什么物件都要求精巧贵重。”阿浮笑说,“当年我俩在曛漠的教院里修习的时候,你的房间就是我所见过最晃眼的地方。”
“那会儿我心里空得很,珍宝堆了满屋子,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沙依格德回忆,“你那时候倒是安之若素,身为质子,在哪儿都能很快适应。”
“是啊,漂泊惯了,哪里都能当自己家。”阿浮自嘲。
“说起来,你从来都很会明哲保身。”沙依格德说,“少年时你目睹我被尼赫迈亚掌控和折磨,明面上都当没看见、不知情,也不会莽莽撞撞去救我,因为你是质子,首要目的就是保住自己。但你会暗中鼓励我,怂恿我挣脱那些束缚,多看看外面的景象。然后你成功了,在没有得罪尼赫迈亚的情况下,成为了我最信任的兄弟。”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阿浮看向沙依格德,见他已停下了搜寻,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黑匣子,便释然而笑,“找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所以,你为什么要作为稷夏皇帝的眼缐,潜伏在我和师父身边?”
“……”火光的映照下,阿浮敛去了笑容,沉默半晌,他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73章 倒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莫贺延碛碰到你的时候, 你配合我设局保护卧狮晴眼,以沙匪的身份隐藏在暗处, 助我摆脱瑟娅的陷阱,那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因为这完全符合你的行事作风。”
“我始终在帮你们,未曾做过一件对你们不利的事。”
“是,我知道。”沙依格德走到阿浮面前,与他开诚佈公,“可在进入稷夏后,直至此时,你依然与我同行。明知师父身份特殊遭人追杀, 明知多罗阁正被稷夏皇帝查抄扫荡, 还是义无反顾地掺和进来,这就让我心生疑虑了。
我的好兄弟, 你可不是这种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的性子。你的目标是做好生意, 不惹麻烦,何苦跟着我们受罪?”
“……”自己琢磨了下, 阿浮索性席地而坐, “确实, 还是你瞭解我啊。”
“那之后我就在留意你的一举一动, 也逐渐察觉到这一路你的反常。”沙依格德说, “假扮沙匪时, 你得手后短暂停留,就是为了引起师父的注意。刚以真实身份见面就表现出了对师父的敬仰,想要拜他为师。敌方那么快就寻到听胜赌坊, 我不知其中是否有你的干预,但你为了救我们深受重伤, 确实是在拿自己的命豪赌。”
“听胜赌坊的情报不是我放出去的,舞衣姑娘的死……我也并不乐见。”阿浮难掩惋惜,无奈道,“不过你说对了,受伤是我刻意为之,本意是博取师父的信任。只是没想到伤得那么重,差点真把自己赔进去了。这在稷夏的兵法里,叫做苦肉计。”
“师父收你为徒,甚至指点了你如何医治母亲、如何查明身世,证明你这苦肉计用得还是值得的。我就是想知道,稷夏皇帝是用什么来收买你的。”
“还能是什么,利益呗。你也说了,我这个人不会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我的身份从来都很尴尬,克林国不认我这个亲王之子,稷夏也不会当我是他们的子民,我在哪里都是异乡人,生来就只能四处漂泊,被送到各国换取利益。能打动我的,自然也是利益。”
“什么利益?”
“他们会许我稷夏与克林两国商贸的特权,让我成为丝路上最炙手可热的货物供应商。有稷夏的户部做担保,我在克林国的地位也会稳固得多,或许终于能封个爵位了。”
“还有呢?”沙依格德追问。
“还有……”阿浮看着这个最瞭解他的兄弟,自知瞒不过他,抿了抿唇道,“还有邱家朝圣上求了恩典,可以找个由头,接我母亲回稷夏安养。”
“原来如此。”瞭解到挚友受制于人的原因,沙依格德微微颔首,“难怪你最后关头还是给他们传信了。”
“是,我在师父定下计划后,让我的黑翅鸢去传了信。”
“你养了旁的黑翅鸢,跟屁啾要伤心了。”沙依格德突发奇想,“不如让它俩配个种?”
“省省吧,它俩都是公的。”
“啊,可惜了。”
“现在是讨论给鸟配种的时候吗?”阿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不问问我传出去的是什么讯息吗?”
“你我眼下还在这破石屋里闲聊,也没半个人过来抢这黑匣子,可见你给他们传的是假讯息,还有什么好问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信我?”阿浮有些意外。
“我信因果。”沙依格德说,“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的事总是一环连着一环的,自有其执行之法。我在稷夏的书里看过一句话,叫问迹不问心,你未曾做过一件对我们不利之事,我又为何要苛责你心里所想。”
“那你还当面揭穿我,非要让我难堪?”
“憋着不累么?扒了你那层皮,让你透透气不好吗。”沙依格德嘲道,“师父不通人情世故,我在师父身边,总会帮他看着你的。你也不必觉得愧对我们,你还是跟当年在曛漠一样,选择了暗中助人逃脱,还能明哲保身的方法——论起圆滑处事,我当真不如你。”
“你知道我传给他们的讯息是西面第二个山谷。”能被挚友看穿和理解,阿浮觉得自己彷彿卸下了万斤重担,哪怕被嘲讽两句也无所谓了。
“嗯,我猜到你会这么做。”沙依格德笃定地说,“师父的计划中,最难的环节就是让对方相信他所去的地方是二级地宫的核心。要把敌人吸引到那里,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传达给所有人多
罗阁彻底覆灭的错觉,需要有一个加深他们获胜感的筹码,而你在最后关头背叛师门给出的信报,就是这个筹码。”
“你就不担心我真的背叛师门吗?以你的个性,不可能做这么冒险的事……”阿浮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看向他手中的黑匣子,“我明白了,这黑匣子是假的!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都是假的,你一早就和师父串通好了是不是?”
“哎呀我的好师弟,你终于悟出来了。”成功戏耍了他,沙依格德笑得畅快,“无论东面还是西面,都不是真正的二级地宫核心,是我事先说服了师父,让他列出了这两个地方。可惜师父真的很不擅长撒谎和演戏,为了跟他排演这一段,我几乎整晚都没睡。”
“我就说师父当时怎么有点愣愣的,甘棠君想劝他別说也没劝住,原来是早就跟你对好的口供。”阿浮问他,“所以你知道真正的核心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沙依格德说,“我生怕师父毫无防备揭了自己老底,所以昨夜假装问他,哪知道师父真的打算告诉我。我及时截住他的话头,让他重新选了两个地方,一个用做试探你,一个用做制造多罗阁覆灭的假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脱身。”
“那就好,没人知道就最好了。”阿浮安下心来。
简生观救了他的性命,帮助他化解心结,对他恩重如山。若说在莫贺延碛时他还动过一点出卖这人的心思,在拜师之后,他便下定了决心,哪怕自己揹负骂名,也不能放任师父被稷夏皇帝摧毁。
所以他让自己这颗敌方埋伏的暗棋,成为周全师父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暴露了会怎么样,或许会被沙依格德痛揍而后恩断义绝,或许会被稷夏皇帝摒弃追缉,只能如丧家犬一般逃走,永生不得踏入这片疆土,触手可及的利益和爵位也会变为泡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他耳边吟诵的诗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拜入师父的门下,他也信奉了因果。
两人爬出地宫小隔间,赶去西面接应师父。
沙依格德随手掂着黑匣子说:“站在稷夏皇帝的角度想,多罗阁的势力的确令人忌惮。只要它正常运作,哪怕现有的多罗小驿还没有遍佈天下,他们所掌握的情报也足够影响一国之君的决策了。”
阿浮苦笑:“要不是恰逢稷夏皇帝志在覆灭多罗阁,查抄了各地的多罗小驿,我这层细作身份哪里能瞒得过师父呢?当时得知舞衣姑娘是掌籤,我可是很慌张的,生怕她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细,那我可真是难做人了。”
“而且师父这一路为了保我,遇上诸多阻碍,根本无暇他顾。”沙依格德抱怨,“救了你之后更是倒霉,身子都熬坏了,不得不换个躯壳过活,哪有精力去管你是什么心思。”
“也对。”阿浮又瞥了眼他手上的黑匣子,听着里面哐啷啷的声音问,“说起来这个黑匣子是哪儿来的?既然跟师父无关,那里面装着什么?”
“匣子是我随手从甘棠君那里拿的,至于里面的东西嘛,是我临近秣汝城就随身带着的小玩意。反正都是煳弄一下的,不用在意。”
“好吧,方才我还真以为……”
正说着,他们忽然听见远方传来轰隆巨响,整座山也跟着晃盪起来,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再往西面看去,便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清琼山西面的山谷里扬起漫天尘烟。
像是埋藏在地底的上古神兽从混沌中甦醒,在活动筋骨之时,连带着地上所有的泥土和树木都跟着翻磙,而后地崩山摧,周围的一切都动盪起来。
剧烈的摇晃之后,山体倒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山
的另一头,受到惊扰的清琼湖倾泻而下,化作奔腾的波涛,盡数倒灌进山谷。
阿浮震惊道:“多罗阁的地宫就是这样自保的吗!这是自保还是自毁啊!”
沙依格德也被吓得两腿发软:“师父没说啊!他只告诉我这是最能矇骗稷夏皇帝的手段啊,我哪知道会是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鑑于动静太大,他们实在不放心师父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只能拼命往山谷里冲去,希望能接应一下,多少帮点忙。
而此时的江故,终于算出了自己破解这场八厄的终果。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望着前方汹涌而来的百丈高水墙,释然地嘆息:“原来是这样啊……”
一炷香前。
江故来到西面的山谷,发现沙依格德与他商讨的计划进展很顺利,稷夏的重兵全部转移到了这片地带,正卖力地挖掘着地宫。
昨夜沙依格德突然向他打听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他还以为这徒弟想把他献祭给皇帝,心说难道自己的八厄应在这里?可他正要回绝的时候,沙依格德却又捂住了他的嘴,义正词严地数落他防备心太弱,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无论谁问都不能说。
搞了半天是想试探他自己嘴巴严不严,这徒弟莫不是有病?
接着沙依格德又说阿浮不可信,很可能是皇帝间接安排到他们身边的细作,逼着他排演了大半夜的对答,还总是嫌弃他语气不够生动、情绪不够饱满,简直烦得要死。要不是看在最后效果还不错,阿浮也没有真的背叛师门,而是按他们的预想给敌方传递了虚假情报,他真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逆徒!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简生观对待徒弟实在太宽容了。
于是他把对徒弟的不满发洩在了自己的对手身上。
稷夏皇帝不敢小看他,安排了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与他对决,更是佈下了重重机关和陷阱,只等着他稍一松懈,被擒个正着。
皇帝下的旨意是:死活不论,但尸体必须留下,完完整整地送到他面前。
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上来就使出了缠字诀,渡天客是他们从未正面迎战过的阶层,难免心生畏惧,他们想借由天时地利人和,付出最小的代价拖到他精疲力盡。但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江故,以一敌三,渡天客仍旧游刃有馀。
其实对江故来说,要速杀这三个无碑境高手并不难,只是他觉得那些稷夏官兵动作太慢,忙活半天都没挖到地宫外缘,大大耽搁了他们计划的实施效率,所以他将那三个无碑境拉过来扯过去,用内力辅助他们轰开地宫的关键门户,以便尽快触发自保机制。
三个无碑境察觉到自己被戏耍,羞愤交加,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与江故的巨大差距,心知此战多半是个死局,不如死得惊天动地一些,便不约而同使出了全盛之力。
只听轰隆几声巨响,他们确实“惊天动地”了。
山峦崩殂,湖水倒灌,谷地顷刻间被淹没,无数人的哀嚎也被无情吞噬。即便如此,四个当世的巅峰高手依然在对决。
分明是晴天,湖水却化为雨滴凌空落下。
对面三人运起周身内力祭出杀招,江故甩出白骨棘刺,迎头而上。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江故忽然身形一顿,大脑一片空白。再清醒时,他已身中两掌一刀,机体严重受损。
报错、报错、报错……一连串的报错后,防御力、灵敏度、腾空装置、攻击效能全缐降级,超规格武器强制锁死。
怎么回事?
江故一边抵挡三人接踵而来的攻击,一边看向西南方向,快速分析形势。
二级地宫年久失修,有防御机关失效了。
计算出现了疏漏,核心区域的根伺服器虽然没有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