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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拿捏
由于简生观一语道破了他的目的, 沙依格德想了想,假如此人真是神医, 自己真疯假疯也瞒不过去,不如开诚佈公地与他谈谈。
重新审视了这个新收的奴隶,沙依格德给自己倒了杯果浆饮下,说道:“我的母亲已病故多年,曛漠王后之位空悬,但父王专宠爱妃瑟娅。瑟娅的儿子拜厄斯,如今已满十二岁了。
“按照我们的习俗,子嗣年满十二即可协助长辈操持事务,商贾如此, 官员如此, 王族亦如此。我自己就是在十二岁时被立为王储的,掰着算算, 也有十四五年了。”
简生观顺势揣摩:“你父亲嫌弃你了?想另立王储?”
沙依格德敲了下琉璃盏:“啧, 放肆,你怎么什么都敢说!这种事岂能胡乱猜测, 还当着本王子的面口无遮拦, 像你这样的碎嘴奴隶, 就该拖下去拔了舌头!”
简生观已习惯了他的威胁:“那你要不要把我拖下去拔舌?我帮你叫人?”
沙依格德:“……”气死, 怎会被这老头拿捏住!
见他不吭声, 简生观提醒道:“不拔的话继续说正事。”
理清被打断的思路, 沙依格德说:“瑟娅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自然不甘心让自己的儿子永远屈居于我之下。多年来,我与她之前的龃龉越来越深, 争斗越来越多,她的这份不甘心早已放到了明面上来, 父王看在眼里,却并不插手。
“父王也有他的考量,对他而言,我与拜厄斯都是他的继承人,谁输谁赢,他都没有损失,反倒可以在这样的斗争中挖掘我们各自的能力,逼着我们争先出头,给曛漠带来更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私心上,他可能更偏爱拜厄斯一些,我那个弟弟,确实很会讨人喜欢。但父王始终没有动摇过我的王储之位,我也不知他是还顾念着母亲的旧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这样的态度,让瑟娅十分不满和不安。”
简生观依旧我行我素,直言自己的猜测:“你中毒这件事,多半与瑟娅脱不了干系。”
沙依格德道:“你不该……算了,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有证据。总不能疯疯癫癫地跑到赌王跟前哭诉,说王妃想害死我让她儿子取代我吧?求求父王为我主持公道,把他爱妃和幼子统统处以石刑?也太蠢了!”
“怎么哭诉都想好了,你是不是真的动过这样的念头?”
“想想罢了,这么做我拿不到解药救命,还是得死,父王肯定会直接放弃我这么个又蠢又找死的儿子,扶持拜厄斯。”
“嗯,我懂了,所以你现在是将计就计。”简生观说,“我听闻曛漠出产了一块美得动人心魄的宝石,要进献给稷夏,以表修好之意?”
“真是奇怪了,你一个外邦老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沙依格德不解,“治安官查过你的过所,你是近期刚入曛漠不久,宝石的讯息我们尚未公佈出去,你一个平头百姓,怎会如此瞭解王族的动向?你该不会是外邦派来的细作吧?”
“我一个细作,大张旗鼓地跑上祭坛冒犯王族?然后冒着被处死的风险,来给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王储治病?”
“……确实不太像。”
“我们多罗阁有自己的讯息来源,只能说你这边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吧。”简生观说,“如果不过来看看,你我的因果可能……”
“什么因果?”
简生观短暂沉默,岔开话题:“所以呢?这块宝石你们打算怎么进献?”
沙依格德压下心中疑惑,又被拉回思绪:“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可见你确实只知皮毛。宝石只是粗坯,我们不可能直接进献宝石,按照父王的意思,要制成一件富有寓意、精巧华贵的饰品,再派使者送去
稷夏。”
简生观点点头:“你和拜厄斯,都想去做这个使者。”
“是的,我的状况有些复杂。”沙依格德说,“如果我还像从前那样,默默无闻地在王宫或圣教里发疯,那么瑟娅更愿意看到我在王宫里慢慢耗死。她会向父王谏言,说我身体不好,难堪大任,然后顺理成章地举荐自己刚满十二岁的儿子,让拜厄斯出使稷夏,为他争取更多的关注与筹码。而我太过被动,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你铤而走险,选择了当众发疯。”
“我不能再遮掩躲藏了,必须把事情鬧大。”指尖敲了敲琉璃盏,沙依格德道,“于是我挑好了日子,选好了场合,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圣教开坛祭祀七日,你为何选了第五天?”这是简生观好奇的地方,恰好当天那个时辰艳阳转阴,骤然下雨,这位王储的发疯时机绝妙,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黑暗之神降临,恶鬼附身显相之态。
“你们稷夏有时歷节气,我们曛漠也有自己的天气推算。”沙依格德自信地说,“我提前去称量了风鸣丘的沙土重量,便猜到那日临近午时要降雨,算准了时机去祭坛绶带,果然营造出了安格拉曼降神的幻象,除了你这个神医,完全没人发现破绽,真是为我的才智倾倒。”
“……”忽略他的自我赞美,简生观想了想说,“你这么做,是想加深民众对你被恶鬼上身的印象,往后一旦你有机会解毒翻身,只要对外说清除了恶鬼,透过阿胡拉玛的光耀洗净了灵魂,就可以再度迴归成为受人尊敬的王储。嗯,的确是个好託词。”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我要让瑟娅看到更多的希望,才能促使她沉不住气,变得更加急迫。”沙依格德说,“她一直苦于父王不肯废黜我,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只能在不惊动父王的前提下给我找麻烦。但如今我自己鬧出这么大的动静,坐实了恶鬼附身的丑闻,百姓对我的信心跌至谷底,她岂会放弃如此诱人的机会,必定要想办法动摇父王心中的天平。”
“你觉得她会因此放弃为拜厄斯争取出使稷夏的机会?”
“她会假意谦让于我,促成我去出使的局面。如果足够了解她,你就会知道,我表现得越是不肯罢休,她就越要与我相争,而我若是不感兴趣,甚至自毁机遇,她反而有所忌惮,会仔细斟酌利弊。”
简生观分析:“可你不要忘了,她不会真的甘心让你去出使稷夏,完成护送宝石的任务,她的目标仍是摧毁你。”
沙依格德不以为意:“我知道,只要我走出曛漠,踏上莫贺延碛的沙丘,她就一定会在途中制造各种刺杀和意外,阻止我完成护送宝石的任务。就算我侥倖到达稷夏,进献了宝石,她也会让我毒发致狂,死在异国。这样既能借机除掉我,又能把她自己的罪责摘得干干净净,可说是送上门的好事。”
“不够。”
“什么不够?”
简生观也敲了敲琉璃盏,说道:“你与她交锋多年,对她的多疑和谨慎想必颇为了解。单单以你自己为诱饵,没有其他后盾作为保障,你觉得她一定会上钩吗?”
沙依格德敛目沉思:“是有一些风险,但这步棋我不得不走……”
简生观道:“没说你这步棋走错了。我的意思是,你还要备下一步后手,彻底消除她的后顾之忧,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把出使机会让给你。”
“可是,要怎么才能消除她的后顾之忧?”
“这一步后手,我已经给殿下备好了……”
两人不知不觉说到太阳西沉,外头僕从敲门询问晚膳是否要送进来。
沙依格德感觉肚子空空,便让贴身僕从奇那送上饭菜。
奇那恭敬地捧着餐盘进来,羊肉、面饼、烩菜、果脯、奶糕,林林总
总摆了满桌,但都是只有一小份,显然仅供一人食用。
在奇那的侍候下,沙依格德兀自吃了起来。
简生观问:“我的呢?”
奇那:“……”
沙依格德无语:“你一个奴隶,难不成还想与本王子同食?”
“没我的份是吧?”简生观一撩袍袖,走到门口清了清嗓子,高声叫喊,“沙依格德殿下想要借恶鬼显相之事,谋得……”
“行了!给你上饭!”沙依格德吓得一口羊肉喷出来,忙道,“奇那!现在!立刻!给这个奴隶跟我一样的餐食!给我堵上他的嘴!”
简生观坐了回来。
奇那不明所以,但很快奉命送来了第二份晚膳,而后再度退去门外。
吃完饭,沙依格德捂着心口,一时间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简生观问:“你毒发了?”
沙依格德摇头:“没有,这是长期服用赤羽草的副作用,心口绞痛,气血翻涌……”
简生观好整以暇地说:“看在你救我出地牢的份上,我教你一套心法吧。”
沙依格德疑惑:“心法?什么心法?”
简生观道:“一种武功心法,你们曛漠也有吧。我能看出殿下你外家功夫不错,但内力浅薄,但若想解毒,你还需先将我这套心法练熟了,学会聚气流转,这也会让你身法更敏捷,力量更充沛。”
沙依格德眸光凛然:“你连我的武功路数都知道?”
“身负外门功法,知道,什么路数,尚不知晓。”简生观意味深长地说,“许多殿下不愿透露的隐秘之事,我自然也无从瞭解。”
“……”沙依格德沉默了下,又道,“你除了是神医,难道还是稷夏的武林高手吗?不,看着不像。”
“我这副身体只练过形意拳,强身健体罢了。”
“那你还想教我心法?你自己练过吗?靠得住吗?”
“殿下放心,我自己没练过,但我有其他弟子练过,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对你的病情百利无一害,练了就知道。”
“行吧,姑且试试。”
于是简生观让他打坐运功,诵唸口诀:“吞月静松,徘徊空谷,山海拂光,凝气无相……”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清晨,曛漠王维拉克希突然驾临多以勒宫。
奇那想要进屋通报,却被国王拦了下来:“不必惊扰他,此次病症来得又兇又急,本就是想让他多休息几日的,那些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如此一来,维拉克希迈步进入寝殿,就看见自家长子、曛漠的王储殿下,全然裸着上半身,丝绸盖着下半身,跟一个白髮白鬚的老头躺在一张床榻上。
那老头倒是衣着齐整,但手掌正抚摸在沙依格德胸口上。
维拉克希:“……”
人群闯入的声音到底还是吵醒了沙依格德,他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抓了抓蜷曲的头髮,迷煳着问:“奇那,何事喧譁?”
奇那跪在地上哆嗦:“殿、殿下……”
沙依格德与自家父王对上眼:“……”
简生观也醒了:“啊呀我的老腰……怎么这么多人?”
维拉克希抽动着眼角,尽可能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镇定:“吾儿,想不到你喜欢这种……老当益壮的床伴?”
沙依格德赶紧起身行礼,随手披上衣袍:“父王,你听我解释!”
维拉克希说:“我听着呢,你解释。”
沙依格德:“是这样的,我……我……哦对,我疯了。”
维拉克希:“……”
简生观适时应和:“是的,他疯了。”
第42章 携伴
好不容易解释了眼下的情形, 沙依格德总算把父王对简生观的印象从“老当益壮的床伴”转变为“医治病症的大夫”。
维拉克希冷静下来想想,倒也不觉得自家大儿子会对这样一个老头感兴趣, 就算真的突然换了口味,对他们这种王公贵族来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多了一桩风月流言,曛漠人向来情感奔放,这都不算什么大事。
简生观稍稍整理衣冠,摆正自己奴隶的位置,跟奇那一起垂首站在角落里。
沙依格德看他这么恭顺,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边回应他父王的问候关怀, 边忍不住朝他这边瞟, 看他是不是在暗中作妖。
维拉克希:“……孤跟你说话,你在看哪儿呢?”
沙依格德连忙收回目光, 应道:“承蒙父王关心, 那个稷夏老头虽然胆大妄为、不敬王族,但还算有些医术。儿臣让他戴罪立功, 用稷夏的方式施以调养, 果然感觉舒服一些, 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维拉克希颔首:“可见外邦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沙依格德状若无意地说:“是啊, 儿臣这沉痾旧疾, 说不定在稷夏只是寻常病症, 很快就能药到病除了。”
僕从送上早膳,维拉克希如同一个平凡且慈爱的父亲,亲手给他佈菜:“凡事都讲究机缘, 久病不愈,还是要先打好身体底子, 不可急于求成吶。还有外头那些流言,传成什么样子了,也不能放着不管,你说是不是。”
双手接过那盅新鲜的羊奶,沙依格德心中一凛。
他听出了父王话中深意,原来今日的嘘寒问暖,俱是威慑与敲打。
沙依格德诺诺:“还是父王思虑周全,儿臣知道了。”不动声色地喝了几口羊奶,他也亲手给对面奉上点心,“父王也嚐嚐,我这里的厨子最擅长做这种酥饼,芯子里加了乳酪,还可裹着羊肉吃。”
维拉克希咬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你弟弟也爱吃酥饼,宫里膳房重油重糖,吃多了他又嫌腻,磨人得很。”
沙依格德顺畅地接话:“回头我给拜厄斯送一些,我这里要清淡得多,再嘱咐他们多加点乳酪,小孩子正长个头,多吃点才好。”
“嗯,你有心了。”
“应该的,我做哥哥的,自然要多多照拂弟弟。”只怕送过去的酥饼,別说吃到肚子里了,瑟娅压根不会让拜厄斯碰一下。
可这番话,他还是要说,那些酥饼,他还是要送。
父慈子孝地用完早膳,维拉克希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既然你已无大碍,三天后的王宫夜宴应当可以参加了?”维拉克希道,“鬧出那么大动静,大臣们都很担心你这个王储。能撑住的话,最好还是去露露脸,安一下他们的心,也免得他们被那些风言风语矇蔽,妄加揣测。”
“好,父王放心,儿臣定会照常出席。”
“那就不打扰你养病了,好好休息吧。”维拉克希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他,“对了,还记得西奥多家的小女儿吧?先前给你引荐过,这次夜宴可以邀请她来当你的携伴,若能笼络到西奥多家族,于你也大有益处。”
“萨琳娜·西奥多?唔,儿臣会去……试着邀请的。”
曛漠王走后,沙依格德颓丧地瘫倒在床上。
听完整场的简生观问:“你都快要死了,还要相看娶亲?”
沙依格德挠着头坐起来:“贵族之间的利益联姻罢了,就算婚事的第二天我就昇天了,也不会影响正妃获得王族身份。若是我在昇天之前还能留下子嗣,那就更好了,子息绵延是得了大金乌神庇佑。当然,瑟娅肯定不希望如此,否则她还得跟我儿子争。”
“原来如此,看你有所迟疑,是担心瑟娅从中作梗?”
“不不不,这事还没到她想作梗的地步,主要是我……她……哎……”
“哦,感情问题,那我帮不上忙了。”简生观说,“要是你圆房有困难,我这个神医倒是可以帮帮你。”
“帮什么帮!谁要你帮了!”沙依格德怒道,“我有什么困难,你这个年纪才有困难吧!不是,我幹嘛要跟你比这个?哎烦死了!奇那,更衣!”
“是,殿下。”奇那乖巧地伺候他洗漱,捧来华服长袍给他穿上。
简生观闲来无事,在一旁吃着点心。
沙依格德见不得他这副悠闲的模样,斥道:“偷什么懒,跟我一起出门!”
沙依格德找人给萨琳娜送了口信,约她在圣教见面。
简生观跟着他来到圣教,作为在祭坛上公然骑了王储的人,他在圣教颇负盛名,一路上不少人偷偷瞥他,小声议论。
“真是他?”
“是他是他,就说是个白鬍子老头,稷夏人,好认得很。”
“看不出来啊,老当益壮……”
“我知道他,先前在路边摆摊看诊的,是个异教徒吧?”
“那天不是入了我教了吗?王储殿下亲自绶带的……”
“可那会儿王储殿下自己不是被恶鬼附身了吗?这样也算入教了?”
“好歹有亚摩登长老见证,再说那时候他骑了王储殿下,不就相当于制服恶鬼了吗?”
“有道理,看他给不给辉印行礼吧。”
只见简生观面朝庭院正中悬吊的烈阳辉印,左手握圈贴额,毫无负担地行了礼,俨然一副正经教徒的样子。
沙依格德听得青筋直冒,“恶鬼附身”的效果的确是达到了,怎么还附带了“王储被骑”的额外描述,风头都让这老头出了,自己倒是成了笑话。
端着王族的架子,假装对流言蜚语浑不在意,沙依格德来到聚光池畔。
这是他与萨琳娜相约的地方。
净澈的池水微微盪漾,阳光在细碎的波浪上跳跃,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映出金影,又投进那双翠绿的眼眸中。简生观在一旁註视着沙依格德的侧脸,不得不说,一位深情款款、略带忧郁的王储殿下,着实令人着迷——如果他没有疯病的话。
很快,一位婀娜多姿的曛漠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芙蓉色的绫罗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缐,挽着浅紫纹锦披帛,耳上坠着亮眼的攒丝葡萄石耳环,腕间佩戴红玛瑙手镯,脚踝缠绕着镶嵌堇青石细链,一双浅褐色的剪水清瞳轻轻望来,似能勾魂夺魄。
走到沙依格德身边,她行了圣教礼,柔声问:“殿下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沙依格德开门见山地说:“父王让我邀请你做三日后王宫夜宴的携伴。”
“哦。”萨琳娜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兴趣。”
“怎么,说好的话要反悔?”沙依格德冷哼。
“殿下这话说得奇怪,你我之间说好了什么?”萨琳娜依旧是那般春风化雨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说好你以王储之身迎娶我,让我不必为了家族利益远嫁撒罕?”
“不然呢?”
“那你也要能保住王储之位才是啊。”萨琳娜嘆息,“在圣教祭坛上做出那般丑事,疯病发作,恶鬼显相,我原以为传言都是夸大其词,没想到事实比传言还要不堪,这样一个身心俱废之人,还有继续做王储的可能吗?”
“你不愿帮我。”沙依格德已明白她的意思。
“你派人送来口信,父亲压根不想让我前来应约,只是我顾念先前所谈利弊,还是决定与你当面说清。”萨琳娜轻声细语地说,“你
还没认清现状吗?殿下,你已经被所有人放弃了。陛下不过是想给你最后一点体面,才拖着没有废黜你。西奥多家族不会站在你这边,与其把我嫁给你,还不如让我与撒罕贵族联姻。”
“好,我明白了。”沙依格德暗自握拳,维持着该有的风度,“感谢你的郑重回绝。”
萨琳娜踮脚凑到他耳边,像是在说情人间的悄悄话:“不要怪我……你自己都没有几天好活了吧,真要让我嫁进王宫就守寡吗?你都无法自保了,还指望我去与瑟娅王妃争锋吗?”
沙依格德退开两步,微笑着说:“叨扰了,代我问西奥多阁下好。”
如来时一样,萨琳娜款款离去。
她字字句句都透着鄙夷,又用极盡温柔的语态掩盖,那副轻软的嗓音,竟让简生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由道:“难怪你方才是那种神情,这个女人好厉害。”
沙依格德心不在焉地说:“嗯。”
“你爱她?她爱过你吗?”
“你有毛病?”沙依格德无语,“你看我跟她像是相爱吗?”
“我不会看这种东西,只会看病。”
“不会看就別瞎说!”
气氛尴尬,两人在聚光池边又站了一会儿,简生观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良久的疑问:“殿下,你究竟对聚光池和这里面的圣水做了什么事?为何知情人都讳莫如深?”
沙依格德瞥他:“关你什么事?”
“好奇罢了。”简生观说,“想蒐集一下殿下你的英勇事蹟。”
“嗯,就是心里不痛快,跑来圣教撒泼,喝多了葡萄酒,把十几桶酒全灌到池子里了。”
“这样啊,圣教禁酒,确实不妥。”
“然后我泡在池子里,兴之所至,来了一发。”
“……什么?”
“纵慾,懂了吗?”
简生观十分惊讶:“跟谁?教徒吗?不会是圣女吧?”
沙依格德小麦色的脸颊微微泛红“怎么可能!我好端端玷污人家姑娘做什么!跟我自己的手不行吗!”
简生观看了看这里四面敞开的构造,赞道:“殿下兴致不错。”
沙依格德:“……”
简生观补上之后的事情:“在亚摩登长老的斡旋下,最终圣教让你赔偿了八千卡撒亚黄金重修池子,用于更换地砖?”
沙依格德嗤笑:“你真以为他们会用那些黄金来换砖吗?告诉你,他们只换了水,命清污者擦洗了池壁,至于那些黄金,鬼知道塞进了谁的口袋。”
对于索伊德教的瞭解更进了一步,简生观中肯地说:“曛漠真是富有,比稷夏的王公贵族还要豪奢,不愧是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沙依格德道:“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仰仗稷夏开闢的丝绸之路。”他想清楚了一些事,举步回宫,“老头,你说得对,我必须要备一步后手。”
三日后,王宫夜宴。
沙依格德提前到了,先亲自给拜厄斯送了乳酪酥饼,而后在花园里闲逛散心。
曛漠王碰见他,慈爱地问:“你的携伴呢?没跟萨琳娜一起来?”
沙依格德支支吾吾:“父王,我的携伴……”
简生观刚巧过来:“殿下,王宫还挺大,我差点走错了路。”
维拉克希如遭雷噼:“……又、又是他?”
第43章 晴眼
维拉克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又、又是他?”
沙依格德忙道:“不, 不是他!那个……嗯,儿臣担心自己旧疾復发, 故而带他进宫来随诊,以备不时之需。父王,这老头医术了得,在我们王城里也颇负盛名,恳请父王让他
作为外邦宾客参加宴会。”
维拉克希松了口气:“哦,不是携伴就好。我们曛漠一向礼遇能人贤士,他的本事……也算是有目共睹,添个席位也无妨。”
简生观躬身,执稷夏拜谒礼仪道:“多谢陛下款待。”
见他如此郑重, 维拉克希有些意外, 没想到这么个山野大夫,礼数还挺周全。
送走父王, 沙依格德带着简生观往明漪榭走, 数落道:“你怎么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还每次都让我下不来臺,是不是跟我犯冲啊!”
简生观说:“你刚刚去给小王子送乳酪酥饼, 不是不让我跟着吗?我就四下逛逛, 再来寻你, 哪知道这么巧呢?”
两人说着话, 几名宫人捧着碗碟吃食路过, 旁边的侍卫催促他们不要误了时辰。
侍卫看见简生观和沙依格德结伴而来, 面色有些古怪,先朝王储行了礼,接着对简生观道歉:“方才是我莽撞了, 请阁下勿要见怪。不过既然是殿下的携伴,该好好陪同殿下赴宴, 不要到处乱跑了。”
简生观拱手:“知道了,王宫太大,多亏大人指路,才让我寻到殿下。”
沙依格德不理会他们,姿态高傲地快步向前。
简生观小跑几步追上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殿下慢些走。”
待到无人之地,沙依格德停下脚步,怒道:“什么携伴!谁说你是我携伴了!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简生观无辜道:“侍卫把我拦下来盘问,我能怎么办,只好说我是你带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理解为携伴了。”
“我……你……”
“好了,看开点,今晚要想成事,我至少得先在宴会上有个身份吧。殿下自己也知道,否则刚刚就不会帮我向陛下讨来宾客坐席了。”
“……”沙依格德无言以对,只能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简生观,找茬道,“特地给你加了座,今晚这么重要的场合,你就穿成这样?一身破衣烂衫,鬚髮也不打理,乱糟糟的!我不是让奇那给你备好衣裳了吗,怎么不换?你就这副模样参加宫宴,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简生观反观自己,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领口袖口还开了缐,一头白髮用了根木簪插着,鬍鬚末梢还有点打结,活脱脱一个在街头摆摊看诊的老大夫,好像是有点不大正式,难怪侍卫拦他。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进宫之后绕花了眼,就把这事给忘了。
“殿下临时说要早点来,我就没来得及换,让奇那帮我把衣裳带来了。”
“那你还不快去?等什么呢,等本王子亲自伺候你更衣吗!”沙依格德揉了揉额角,“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我真是受够了你的邋遢!”
夜宴快要开始了。
沙依格德让僕从撤去了自己身边的坐席,独自落座。王储殿下没有携伴之事,自然也就被众位宾客所知晓。
这么看来,萨琳娜与殿下的婚事不会再有进展了?这是一个十分明确的讯号,有心人朝西奥多大臣看去,揣摩着这个家族的取捨。
西奥多不以为意,只与邻座的官员交谈。
沙依格德端坐在明漪榭的高臺上,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可在旁人眼中,那一人之下的位子几近崩散,他已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无盡深渊。
早已习惯诸多非议的沙依格德神色如常,不发疯的时候,他俊美的样貌和华贵的气度可说是无懈可击。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朝中大臣就只记得他的疯病与张狂了。
刚被立为王储时,年仅十二岁的他就平息了两个部族对风鸣丘绿洲的争夺,其后数年,他协助父王与周边多国建立邦交,提出更适合丝路商贾的税赋方法,息烽城南便
利于平民的早市与晚市,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是他疯了。
如今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乎他为曛漠所做的一切。
“殿下来得好早。”一声招唿打断了他的出神,瑟娅带着拜厄斯在他的对面坐下。
“王妃今日真是美艳动人。”沙依格德张口就夸,又询问弟弟,“拜厄斯,乳酪酥饼好吃吗?父王说你爱吃,我趁热给你带来的。”
“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酥饼了,谢谢哥哥。”拜厄斯乖巧地说,哪怕他一口都没尝过,也能面不改色地应承,“没想到哥哥病中还惦记着我。”
“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嘛。”沙依格德道,“正如王妃惦记着我的婚事,怕我因为生病冷落了人家,特地帮我去西奥多家说项拉拢,可惜还是没办法挽回。哎,怪我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辜负了父王的期盼。”
瑟娅面不改色地接话:“殿下也不要太难过,萨琳娜眼光高,心思重,未必适合你,来日我再为你好好物色一下。”
沙依格德轻笑着摇头:“只怕我这副身体无福消受啊,还是等我痊癒了再说吧。”
和乐融融之间,双方已交锋了好几回合。
眼看就要开宴了,简生观却还不见人影,沙依格德不由翘首看向臺下宾客的坐席。
拜厄斯奇怪地问:“哥哥,你在看什么?”
沙依格德也不瞒他:“没什么,我在等一个老头。”
拜厄斯瞭然:“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在祭坛上骑了哥哥的老头!”
沙依格德:“……”
瑟娅笑骂:“拜厄斯,不要口无遮拦。”
“父王说,那个老头在给哥哥治病,是真的吗?稷夏的医术这么厉害吗?”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拜厄斯哪里忍得住。
“他自称神医,算是有点本事吧。”沙依格德说,“那天他……骑我,就是在给我用药了,回去之后又为我调养了一番,你们看,我是不是好多了?”
拜厄斯仔细瞧了瞧,点头:“嗯,感觉哥哥气色不错。”
瑟娅垂眸理了理织锦衣袖:“竟有这等奇人,殿下真是好福气。这怪病也拖了许久了,希望这次能妥善医治,今早康復。”
沙依格德道:“承王妃吉言。”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宾客席那里,瞥见一抹白色鬼鬼祟祟地钻进人群,这才放了心。虽然隔得太远,又有遮挡,但他仅凭直觉就知道是那个人,断不会认错。
此时恰好曛漠王入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简生观飞快地挪到自己的席位后,跟随大家躬身唱祝,成功掩盖了自己的迟来。
维拉克希宣佈开宴,葡萄美酒的香气在夜风中缭绕,所有人举杯共饮。
热情妖娆的歌舞调动起人们饮酒的兴致,各自攀谈说笑起来。
来之前大家都听说了,曛漠王要在此次夜宴上展示一件未曾现世的宝物,单纯为了开开眼界,这一趟也值了。
果然,气氛正浓时,维拉克希朗声道:“早前我们开出了一块动人心魄的宝石,邀请了最负盛名的工匠莫姆,花费了无数昼夜雕琢打磨,终于创造出了一件绝美的饰物,今日就来请大家鑑赏一番。
“我们打算将其进献给稷夏,以修丝路商贸之好。远道而来的客人也请举杯,敬杂凑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众人回应:“敬杂凑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于是四名宫人捧出了一方双层的托盘,盘底略有起伏,铺着夜空蓝色的丝绒布。托盘边缘向上延伸出一条黄金铸就的粗壮树幹,在略高的地方抽出繁复枝条,又生出许多黄金叶子,以弯曲树形架出了第二层。横向的树枝上暂且盖着又一块夜空蓝色的丝绒布,垂坠下来
,遮盖着宝物的本体,等待着宴会的主人亲手揭开。
维拉克希步下高臺,在明漪榭的中央站定,揭开了上层的丝绒布。
他说:“此贡品名为,卧狮晴眼。”
随着丝绒布的掀起,众人得以目睹这件宝物的真容。
只见那是一尊卧躺在黄金树下的狮子雕塑,长约两尺,宽约一尺,高约一尺半,由青铜铸造而成,卧躺的姿态优雅而威勐。似乎是被暗处的危险扰了清梦,狮子的嘴巴微微张开,彷彿在低沉咆哮,左前爪轻轻抬起,爪子上清晰可见的肌肉缐条充满了力量感。
最引人瞩目的,是它的眼睛。
卧狮的眼睛是由墨绿色的猫眼石镶嵌而成,形状浑圆,在夜宴灯火的映照下,竖缐状的瞳孔流转着奇妙的光彩,犹如蕴藏着万里晴空,璀璨夺目。
席间蓦然寂静,大家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
简生观被埋没在宾客后方:“……”
根本看不见!
他跳了两下,视缐还是无法越过前面好几排高大的异邦人,只能放弃。
罢了,不急于一时,以后再看。
宫人捧着卧狮晴眼,在明漪榭上绕场一週,让贵族和重要的外邦使者得以观瞻,而后将其放在王座前方,正位于沙依格德与瑟娅之间。
瑟娅望着这件宝物,适时开口:“这么说,陛下不日就要派遣使者前往稷夏了?”
维拉克希颔首:“不错,使者要护送卧狮晴眼到达稷夏,进献给他们的皇帝。那边战乱甫歇,正是要拉拢盟友、韬光养晦的时候,我们此番表态,当能与其长久修好。”
瑟娅问:“那遣谁去出使稷夏,陛下可想好了吗?”
维拉克希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爱妃有要举荐的人选?”
瑟娅正在斟酌,却听沙依格德道:“不如让拜厄斯去吧,他已满十二岁,正是可委以重任、加以磨练的时候。”
听到他这么说,瑟娅有些惊讶。在她的预想中,沙依格德应当是想为自己争取的,怎么忽然举荐起了拜厄斯?
事出反常即为妖,她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沙依格德在搞什么名堂。
维拉克希嘆道:“路途遥远,拜厄斯年纪尚小,从小又娇生惯养的,要穿越莫贺延碛,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
拜厄斯忙道:“我可以的,父王,让我去吧!”
维拉克希举杯饮酒,不置可否。
瑟娅时刻关注着沙依格德,等着他出招,然而他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父王,若要前往稷夏,还是走丝路最安全吧。不过眼下丝路分作了两条,一条旧的,是稷夏先帝沿用下来的,还有一条新的,是近十年兴起的路缐,我们此番遣人出使,要走哪一条?”
维拉克希沉吟片刻:“为确保稳妥顺遂,此事的确要好好筹谋,沿途所经之国,也要与对方打点好关系……”
沙依格德道:“刚巧今日几位大国的使者都在,不如就与他们商量一下?”
维拉克希应许:“嗯,这是互利的好事,正该如此。”
瑟娅不禁皱起了眉头,沙依格德的提议完全在她的筹备之外,选择走哪条丝路出使,有什么区別吗?
仅仅是途径哪个小国而已……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维拉克希和瑟娅都没想到,就是新路和旧路的问题,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得知曛漠正在抉择出使稷夏的路缐,犹然和勾昌的使者各自盛情邀约,而后双方互相讥讽谩骂,全然不顾还在王宫宴会上。短短一曲歌舞的时间,就从发生口角演变为大打出手,谁也劝不住,鬧得不可开交。
曛漠王大怒:“好了!吵什么!都给我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