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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图谱
曹肆诫道:“请问你缘何要背叛我爹孃, 背叛凛尘堡?”
缐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氤氲出一层薄雾, 浓郁的檀香气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薛仪略微垂眸,苦笑道:“少主何时怀疑我的?”
这一瞬间,曹肆诫不由有些恍惚。即便到了这般决绝对质的时候,他依然不愿相信薛仪是那颗埋藏最深的暗棋。
他是父亲最为信任的下属,是掌管着凛尘堡诸多事务的贤士,是对自己宠爱有加的良师,怎么会是他呢?
竟真的是他么?
曹肆诫嘆道:“江故向我提出你身上的疑点时,起初我只当他是危言耸听,可事已至此, 我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我身上的疑点?”
“嗯, 咱们还是掰扯清楚吧。”曹肆诫道,“江故说我们是为了迷惑廖振卡, 所以掺杂了那两个混淆视听的佣工, 以试探和拖延时间。这其中有一个关键点,就是试探的是谁, 谁能既快且准地传递出讯息, 告诉廖振卡, 真正的安古里在哪儿?
“果然, 我们走了弯路, 但廖振卡没有, 你在我们结束对崔阿贵的调查后,就提前锁定了目标,并派人给廖振卡送了信, 让他前往袁存所在的冶炼窑。
“其实江故早就认定了你的背叛,是我偏不肯信, 他只好费力证明给我看。正因怕我再钻牛角尖,先前在冶炼窑分別,他才叮嘱我做好准备,別太害怕。
“我从不怕廖振卡,我怕的是撕下身边至亲的画皮。”
薛仪恍然:“难怪我劝你尽快给凛尘堡招募新的护卫时,你百般推脱,一会儿说还在年关,等过完年再做打算,一会儿说不想将就,要自行培养挑选合适的苗子,原来是不敢把这些事再交託给我了……凛尘堡重建至今,仍然还是个空架子,便是你有意削我的权。”
曹肆诫自嘲地说:“说是不愿疑你,可我还是不得不防。你之前掩饰得都很好,要不是我们和克林国那方在争抢时间,你也不至于无暇遮掩。
“我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照着江故用过的法子,带着你先去了小花厅,再去了我的院子,不过是最后的缓兵之计罢了,于是卢望均又及时出现了。”
薛仪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知道图谱在哪儿了?”
曹肆诫却没有回答他,满腹的质疑和怨愤,他不抒不快:“时至今日,我终于被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为什么卢家接手账房后,只好吃好喝软禁了你,却没有痛下杀手,甚至没有把你逐出凛尘堡,不是为了拉你给烂账埝背,而是他们得了命令,根本就不敢动你。
“为什么那夜廖振卡带着众多杀手闯进堡中,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密道和藏身之处都被提前围堵,就连聚锋阁都顷刻被破解……原本我以为是卢家提前派人摸清了底细,把讯息交易给了那边,可细想之下十分牵强。
“我娘早与卢家疏于来往,他们只来过我家寥寥几次,对地形机要更是不熟,如何能得知堡中那么详盡的防卫佈置?”
听到这里,薛仪面露痛苦:“此非我本意……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我承蒙你爹孃栽培提携,在此安身立命,自然是有情义在的!未到山穷水盡的地步,我何必要戕害于他们!申屠凉答应过我,只是查抄凛尘堡,找寻图谱的下落,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会派出廖振卡血洗曹家!”
曹肆诫语气凉薄:“是吗?一句非你本意,便可抵消罪过了吗?你所说的情义,就是让凛尘堡万劫不復吗!”
薛仪哑口无言。
曹肆诫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还有一事,我不确定,但仍想求一个答案。认不认下,全凭你心。”他望着孃亲的牌位,缓缓道,“江故告诉我,爹孃当
年参与了兵部的部署,凛尘堡刚刚接下军器监的订单,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娘怀着我时中了毒,幸亏我们母子二人命大,遇上了简老神医,否则曹家那时便要散了。这件事,你认吗?”
薛仪闭了闭眼,绝望地说:“我认。”
曹肆诫大声质问:“为何?你那时都不认识他们!”
“对,我不认识他们,所以我才下得了手。”薛仪道,“那时我还叫赤乌仪,克林国并不知晓稷夏的情报计划,只知道凛尘堡接下了铸造兵器的大单,于是派我来执行干扰任务。可我初来乍到,只想少惹麻烦,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便假扮工匠,在你爹孃巡视铸造坊时,让他们的饮水里掺了毒。
“你娘怀着你,容易渴,便多喝了几口,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事发之后,我接到军中密令,要我在此潜伏下来,等待机会,我便脱胎换骨,成了账房先生,一待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啊,可惜没有回头路……”
“是啊,没有回头路了。”曹肆诫眼中含泪,一把将他按跪在父母灵前,怒喝,“薛仪!你还不谢罪!”
薛仪仰头望着那对被自己出卖的伉俪,如释重负地说:“我自知罪孽深重,早该偿了。少主,你已不需要我的扶持,这便杀了我吧。”
曹肆诫抄起手边的烛臺,将铜针抵上了他的眉心。
针尖把面板压得凹陷,只需用力一推,便可穿透他的额骨,把他钉死在堂前。
然而那声“少主”,那句“扶持”,却将十馀年的情义按在了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曹肆诫决然道:“先取你一只眼睛代为抵命,从此你不再是我的薛先生了。”随即调转铜针,刺进了他的右眼。
“啊——”薛仪捂住眼睛痛嚎。
“回去告诉廖振卡和你提到的那位申屠凉,祝融魂的图谱,就在我的手上。”他把穿着眼珠的烛臺放回供桌上,丢下薛仪,离开了祠堂。
唯馀一声挑衅:“盡、可、来、取。”
申屠凉不是无碑境的高手,充其量只有千代境,所以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单挑江故。
他等在此处良久,自然做了周全的准备。
有人海战术、有阵法加持、有机关陷阱,皆是用于辅助他的祝融魂。
这次与江故的对抗,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场试验。
上有银丝密网拦截,下有犬牙地钉阻路,被十几根绳索交错着围在中间,江故也不着急,他以精妙的身法周旋其中,还有馀力跟申屠凉沟通。
他说:“没猜错的话,祝融魂可以装六枚弹丸?”
申屠凉静静观察着战场,抬着左臂企图瞄准:“是的,六枚,我刚刚用掉了两枚,一枚清剿了叛将,一枚偷袭你未遂。”
可惜江故的身法实在太快,没被纠缠住之前,申屠凉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出手。
江故道:“我的迫雪箭匣里还有三根箭矢。”
申屠凉不以为意:“虽然迫雪箭匣确实好用,但十步之外,祝融魂快,十步之内……”他勾唇而笑,“祝融魂又准又快。”
隔着矇眼布,江故已透过三重瞳解构了祝融魂,并演算出了它的射速和射程极限。
他坦言:“没你说的那么厉害,误差很大,损耗很快,这种火器尚未超出时代规格,倒也不必那么紧张图谱洩露。”
申屠凉对他说的“时代规格”不甚理解,只道:“我创造的,我可以使用它为所欲为,別人不可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江故说:“一个小工具罢了,想用它直接左右战局,还是太过天真。”
砰砰——
申屠凉抓住机会,连续发出两枚手炮,从侧方封锁江故。
在演算中
预判到了他的举动,江故提前以圆棍支地,斜身旋踢,踹倒了半圈拉着银丝密网的兵士。密网落下,刚好盖住了两枚相撞的手炮弹丸。
轰地一声,炮死网破。
申屠凉:“……”
除掉桎梏之一,江故腾身突出重围,直奔申屠凉而去,后者悚然一惊,但也未失方寸,反倒不闪不避地架起左臂上的祝融魂,待到江故欺近自己十步之内,便要与他拼个先手。
然而江故似乎早料到他的意图,就在距他十二步之处,也架起了左臂上的迫雪箭匣。
咻——砰——
两方先后扣下机括!
银亮的箭矢飞向申屠凉的头脸,让他本能地偏了下脖颈,正是这一偏,之前的瞄准俱失了效用,那枚弹丸射向了他们设伏的兵士,火药炸响,平白又损耗了战力。
江故勐地一收攻势,又回到了战圈之中。
他说:“你还剩最后一枚弹丸了。”
申屠凉抿唇,暗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师祖,哪怕断了一臂,又不復巅峰,这人依然是现世他所见过最强大也最从容的对手。
交手数息,他已变更了后续的计划。
“变阵!”申屠凉大喝一声。
围剿江故的众人立时转化了阵型,不再以进攻为主,而是摆出了防御的架势,而对江故的束缚没有渐弱,很快有人补上了缺口,端的是训练有素。
“不愧是多智谨慎军师祭酒。”江故唰然出棍,“不是要欺师灭祖么?这就想跑了?”
“凡事不能太着急,今日就先欺师一下,来日再灭祖吧。”申屠凉道。
在江故逼近防御阵势之时,他准备用上最后一枚弹丸。
咻——
江故扣下机括,只见那箭矢不偏不倚,正正插进了祝融魂的膛口。
申屠凉:“!!!”
电光火石之间,他自挥一剑,果断割开了左臂上祝融魂的绑带,分神对阵中兵士喊道:“快散开!”
随即他大退数步,轻巧提跃,红衣被身后的风吹起,向前伸展。
轰——
祝融魂炸了膛。
事出突然,即便出言提醒,还是有数名兵士因此受了伤。
江故紧追不捨:“我还剩一箭。”
申屠凉蓦然顿住脚步,站定了说:“师祖应当知道,当年你留下的不止是原版的迫雪箭匣,还有一样东西,威力要强大得多。”
江故也停了下来,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他皱眉道:“你对它做了什么?”
申屠凉好整以暇地说:“我对它束手无策,但这不影响它成为另一种投放于战场的武器。”
江故劝道:“它跟迫雪箭匣不同,不是这个时代应有的规格,你掌控不了它。”
申屠凉笑道:“我大师伯和师父从不敢碰它,可若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您的心能否被掌控呢?是吧,师祖?”
江故沉默。
申屠凉示意众人收手,兀自转身行去:“若我身故,克林国便再无人有能力保管它,不知那会是何等后果?师祖,这最后一箭,您还要发吗?”
咻——
江故扣下机括。
红绸金冠跌落在雪地上。
申屠凉散发振袖,张狂而笑:“师祖,不肖徒孙失礼了,再会。”
第32章 心脏
曹肆诫独自前往山中的淘沙河谷。
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层, 矿工们推着他不久前购置的新板车,在冰面上顺熘地运送着矿石。车辙划下一道道细微的碎冰缐条, 像是在勾勒一幅巨大的图画。
堡中的暗潮汹涌丝毫没有波及到这里,大家专心地上工,任劳任怨地做着手头的
活计,熟稔地交谈,畅想着这一单做完后,东家能多发几个钱。
曹肆诫一路走来,与他们点头招唿。
大师傅恭敬又热络地问他:“少主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吗?”
曹肆诫摇了摇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你们忙你们的。”
于是众人便不管他了, 继续推着板车前进, 在少主的监督之下,幹活越发卖力。
曹肆诫走到了引水车旁。
为了方便各处取水用水, 十年前他爹孃建造了这座高达九十尺的引水车。
图纸是他孃亲手画的, 木质车身是他爹带头搭建的。完工试用那天,他偷偷躲在其中一个水斗中, 跟着整个引水车旋转, 在最低处灌了满身的水, 在最高处冒出头来吓唬孃亲, 最后在贴近地面时跳了下来, 被他爹追着打屁|股。
眼下天寒地冻, 引水车停用了,静静地伫立在这里。
那日铸造坊的卫师傅来问过,引水车何时能恢復使用, 据江故推算,要到三月初十才能消融化冻, 三月十二才能初步通渠,到了那时候,引水车便可以重新运转起来,为冶炼窑和铸造坊源源不断地供水。
曹肆诫检视了一下水车的主要部件,确认没有什么故障,随后在冰面上点起一个火堆,让引水车取水处的坚冰融化变薄,又抽出横刀,加快破冰。
等到取水处附近的冰彻底消融,他搬动引水车机关,让它提前转动起来。
吱呀——吱呀——吱呀——
引水车缓慢地运作着,如同一个冬眠的巨人被唤醒,优哉游哉地伸着懒腰,某些地方的关节还很僵硬,水斗卡着不能翻转,曹肆诫就耐心地一个个检修,把巨人的所有手脚都活动开。
矿工们远远看着,只当少主是在忧心第二批军备的工期,想尝试着启用引水车。
待到经手其中一个水斗时,曹肆诫动作微顿,在其中摸索一番,调整好角度,接着又去检修下一个水斗了。
吱呀——吱呀——吱呀——
两年前的夏天,他穷极无聊,又爬进这个引水车里玩,蹲在其中一个水斗中,只等着下水沖凉,再去高空摸摸蓝天。
谁知那水斗底板松动不牢,加上他长个抽条,不再是小孩的身形重量,竟在高空踩碎了水斗底板,差点就摔了下来。孃亲看见他晃盪着两条腿挂在上面,急得直掉眼泪,叮嘱他一定要抓紧木杆,千万別松手,直到他平稳落地,才算放了心。
此时自然也少不了一顿大骂,但孃亲的打骂向来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甚至怕他惊吓过后再被他爹教训,又要吃苦头,便帮他在父亲那边瞒下了这件事。
可水斗破了,是他闯的祸,总要想办法弥补一下。
于是曹肆诫把自己院里的鹅耳枥枝幹锯下一条,在孃亲的协助下测量尺寸,刨皮打磨,想办法修补好了那个水斗,尽量遮掩得天衣无缝。
他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以为他爹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端倪。
却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或许是孃亲没瞒住,还是说漏了嘴,或许是他原本就知道,只是装作不知,就是乐于看他们娘俩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样子。
所以他说“把图谱跟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了”,所谓最喜欢的盆景,确实指的是那株鹅耳枥,却不是长在他院中的那一部分,而是修补在这引水车上的那一部分。
毕竟这座引水车凝聚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心血与智慧。
曹肆诫稍稍摸索,便在那个水斗中发现了暗格,里面有一颗厚实的蜡丸,其中封着的,便是祝融魂的整套图谱。
他找到了。
这一天过得如此漫长。
曹肆诫点上灯
,融掉蜡丸,取出那份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兵器图谱,仔细钻研起来,顺道拓印誊抄几份,为大张旗鼓地洩露出去做准备。
江故也披着风雪回来了。
他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丢到曹肆诫案上说:“给你一个祝融魂玩玩。”
曹肆诫:“……”
江故隔着矇眼布看他:“怎么?”
曹肆诫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你出去一趟,就直接带了个实物回来?那我还费劲巴拉找什么图谱?我直接看这个不就……”摆弄了两下这个祝融魂,又看了看手中的图谱,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嗯?这里怎么变形了?看构造不该是这样啊。”
江故漫不经心地说:“哦,我用箭矢跟它对镖,把它搞炸膛了,你将就玩玩吧。”
曹肆诫简直无话可说:“如此神秘莫测的兵器,被克林国藏着掖着这么久,你一根箭矢就给它破了?”
江故道:“我那徒孙不成器,折腾这么多年,也就做了这么个小玩意。”
“你徒孙?”
“你找到图谱了?”
两人同时发问,便将別后之事详述给对方,互通了各自的进展。
说完,曹肆诫神情复杂:“那个人称血疯子的克林国军师祭酒申屠凉,是你徒孙?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江故点头:“嗯,严格说来,你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师叔。”
曹肆诫听着头疼:“还是別了,我不想要这样的师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修无情道的真能长生不老?你两百年前就在到处收徒弟了?”
江故:“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的师兄师姐都死绝了么?”
曹肆诫勉强理了理思绪,决定暂且不与他纠结此事,转而问道:“你说申屠凉那里还有个真正难对付的兵器,是什么?”
“准确地说,不是兵器。”江故难得有些茫然,“是我的心脏。”
“……”曹肆诫没有听明白,“什么?”
“心脏。”江故给他解释,“两百年前,他的大师伯拿走了我的心脏,如今在他的手上,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比祝融魂要严重得多。”
“你的……心?”曹肆诫仍旧无法理解,不由得伸出手去,覆在他的胸口感受,“没有心,人不就死了吗?”这副胸腔中传来阵阵搏动,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这不是还在吗?对了,我记得在废弃矿洞里,你让我把过你的脉,当做计时用。你的脉象非常稳健,哪里像是没了心的样子,你莫要吓唬我了!”
“现在这颗用的是替代品,自然也可以维持身体运作,但要论提供的能量,与我原本那颗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其他躯体的构造都更贴近于仿生形态,只有真身是按照最高强度来适配的,那颗心脏是一个压缩过的正反物质反应堆,不需要依赖阳光、食物等其他物质来供能,自己就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用之不竭的能量场。
曹肆诫云里雾里地听他解释完,总结道:“我明白了,你遇人不淑,收了个泯灭人性的徒弟,因为觊觎你的心,就欺骗你、禁锢禁你,给你开了膛,把它给偷走了,导致了我们现在这么被动的局面,是吧?”
江故:“……”好像哪里不太对,想了想说,“太久远了,那时我的记忆有些缺失,其实不太记得具体细节。”
“呵,还用知道什么细节?就是你没认清自己徒弟的真面目!”曹肆诫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师……失败啊江故,你总在大事上未卜先知,在小事上栽大跟头!你以为每个徒弟都像我这么正直机敏又能幹,还能处处为你着想?”
“还敢教训我?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江故搜刮着该场景下的常用词汇,排程情绪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我今日就要
清理门户!”
“上我这儿逞威风来了?怎么不见你把申屠凉清理出去啊!”曹肆诫呛声,“是不是老煳涂了,真要被你气死!”
江故:“……”算了,还是不太擅长这种斗法。
冷静下来,曹肆诫自己回过神,嘴硬道:“嘁,我又不是你徒弟,才不替你操这份心。”
经过这番缓冲,江故梳理了一下因果,正色道:“既然提到了我那颗心脏,有几件事要嘱咐你,务必要记好了。”
“什么事?”曹肆诫别别扭扭地问。
“我先教你十个符号,你背下来。”江故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零壹贰叄私伍陆柒捌玖”,又在每个对应的文字下方标註“0123456789”。
“这一排我都认识,我算术很好的。”曹肆诫指着下方数字问,“这些是什么?”
“对应上面这些字的符号,念法一样,你大致记住形状意思就行。”
“我知道了,这是你们修真之人所绘的特殊符箓!”
“差不多吧。”
“我记下了,然后呢?”
“曹肆诫,你听好了。”江故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得到了我的那颗心脏,一定要妥善保管它。首先,它需要始终浸泡在水中,它会在水环境里唿吸搏动,这是一种休眠状态,放着就好,不用过多关注……”
“等等!”曹肆诫打断他,“什么叫我得到那颗心脏要好好保管?我要是得到了它,肯定是先帮你治好这个……心疾啊,你要是担心我不会治,就去找你们多罗阁的人给你治,总能治好的,可別成天放在我这儿,麻烦死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我玩坏了。”
“只是以防万一。”江故说,他近来仍未勘破此次八厄,只能未雨绸缪。
“哦,那行吧,你继续说。”
“一旦离开水环境超过十二时辰,我的心脏就会变得不稳定,要么就要放回水里,要么就要採取进一步措施,按下上面的应急机关。”江故在纸上画了一个蛋形的装置,并指出了应急机关所在的位置。
曹肆诫揶揄道:“哟,你的心脏是颗蛋?”
第33章 匕见
没有搭理曹肆诫, 江故一本正经地说:“重点不是我心脏的形态,而是应急机关。这个应急机关需要採取机械方式解锁, 接下来你记住一句口诀。这句口诀即是操作方法,你必须格外谨慎,答应我,切不可外传于他人。”
“好,我一定守口如瓶。”曹肆诫许下诺言。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接触到如此玄妙的境界。
这就是修真者封锁心窍的功法秘诀吗?江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这也太没防备了吧,难怪被徒弟徒孙坑骗成这样!
等等,如果自己掌握了,岂不是可以算是初窥天道了?
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 曹肆诫听到了这句将诸般法门匯于一体的口诀。
江故说:“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曹肆诫:“……什么?”
江故在纸上画出蛋形心脏上的操作机关, 详细地解释给他听:“上上下下就是掰动这根摇桿的方向,左右左右是按下这个十字形按钮的顺序, b就是长这样的, 像两座连着的小山立起来,a就是长这样的, 像是佛塔的塔尖。听懂了吗?记下了吗?”
曹肆诫挠了挠头:“记下了, 但是……就这样?我以为会是什么三花聚顶, 开眼通神之类的, 怎么就……这么直白?”
江故道:“这句口诀是我们无情道的终极咒术, 象徵着不死不灭之法。”
曹肆诫默唸三遍, 认清了各个机关:“是、是吗?好的,我知道了,不会忘的。”
江故颔首, 换了
一张宣纸作画:“开启应急机关后,这颗蛋形心脏将从中间隔开, 上下分离,并透过光点显示出三组动态数字密码,也就是我第一步让你学会的符号。每组密码有六个数字,差不多每十次心脏搏动就会更换密码,如果输入错误,或者超时输入,就会立即锁死,下一次启动要一千零二十四个时辰之后。”
“三组密码都要输入吗?”
“不,每次启动应急机关,只能输入一组密码。”江故说,“第一组密码用于启动标准心脏模式,也就是放在我身体里时的状态;
“第二组密码用于启动聚能攻击,可以将超乎想象的能量凝聚在实物上,造成非常可怕的攻击效果,但副作用很大,会有伽马射缐洩露,一定要慎用;
“第三组密码用于启动自毁程式,一旦开启,这颗心脏就会自爆,清空方圆百里所有存在,不到需要毁天灭地的时刻,千万不要使用。”
“你的心……这么彪悍吗?”饶是曹肆诫在兵器一道上见多识广,也无法想象这般强大恐怖的破坏力。
“嗯,太强了,我也挺犯愁的。”江故实话实说。
“可不是么,眼下这颗蛋可是在你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徒孙手上啊,鬼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曹肆诫回顾了一下要点,问道,“你说输入密码,在哪里输入?”
“这里。”江故指着画上蛋形装置的中间,“上方有镌刻了从0到9十个符号的刻度,下方有一个红色的指标,透过旋转,让指标依次对准符号就行。”考虑到漫长的纪年和零部件的适应性,他在设计之初就用机械操作取代了电子面板。
曹肆诫在脑海中过了几遍流程,确认道:“我全都记清楚了。要是这东西真到了我手上,我会妥善保管的。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把它取走揣自己怀里,万一我哪天心情不好,嫌它太麻烦了,说不定就给它启动自毁程式,来个一了百了。”
江故:“……”
交待完有关心脏的事,江故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了,便打算回房间收拾一下自己。今天接连对战,身上满是髒污血迹,实在难忍。
曹肆诫打算晚点睡,再钻研一会儿祝融魂的图纸。
此时他突然想到,安谷里手里的迫雪箭匣与祝融魂属于同宗同源,应当也有许多相近之处,可以借来一併看看,作为参照和对比。
于是他叫住正要离去的江故:“对了,安谷里不是把迫雪箭匣留给你了吗?借我瞧瞧,早先在冶炼窑只匆匆瞥到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
江故身形微顿,不得不停下脚步,去解自己左臂上的绑带。
之前他以右手执笔作画,将左侧半身隐在了灯火未曾照全的暗处,宽大袖袍又足以覆盖到手背,一切都模煳得让人不易察觉。
然而抵不过曹肆诫心急。
他正巧看到一处不甚理解的构造,江故给他带回来的祝融魂实物又被炸了膛,眼看他背对着自己,在袖口中磨磨蹭蹭地捣鼓,便等不及了,自己上前帮忙。
“你绑在左臂上用的?我顺便看看绑带是怎么……”曹肆诫截住话头,忽然脸色大变。
隔着衣袖,他已感觉到触感不对劲。
他上下摸了摸,勐地掀开江故的袖口,目光定定落在那块熔铸成铁坨子的断面。
一时间,他嘴唇颤了颤,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小心翼翼地解下迫雪箭匣的绑带,曹肆诫已忘记自己是要检视哪处构造了,只放下了这个精巧的机关,拿过烛臺,照着江故失去腕部以下的左臂。
良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我没发现你受伤了……手没了,好端端的怎么整只手都没了?你刚才只说在冶炼窑摆脱了廖振卡的拦阻,没告诉我你
的手……”
江故嘆了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没说,我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
“要不是我当初划了你一刀,根本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曹肆诫无比自责,“聊了这么久,我都没发现你的异常,因为我从未想过你会在他们手底下吃亏……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你的手,我一定想办法赔给你!”
“没事,你不必内疚,是我自己太脆弱了。”江故艰难地安慰,“说真的,熔铸之后反倒比先前还好些,至少不用担心流血不止了。而且这手也不用你赔,多罗阁自有办法。”
“都这样了,那个甘棠君来了还能给你治好?”
“甘棠这次带来的药剂怕是无法復原了,不过回阁里就行。”江故不以为意,“区区一只手罢了,不费什么事。”
话虽如此,曹肆诫仍旧觉得亏欠他太多。
这人说自己是他的劫数,看来所言非虚,事已至此,总要为他做点什么吧。
曹肆诫收敛心神,拿上迫雪箭匣回到案前。
他承诺:“不用我赔你一只手,那行,我一定让他把你的蛋……心脏还回来!”
克林国已是图穷匕见。
薛仪带了曹肆诫的话回禀,申屠凉不得不承认,掩盖祝融魂存在的计划全面失败。不仅是构造图谱洩露,就连原型的仿制品和他亲自试用的实物都落到了敌方手中。此时再想做到完全保密,几乎是不可能了。
对于特殊兵器的洩露,他们最担心的并不是被他国仿造或反制,而是自家推行这种武器的目的提前曝光,武力扩张的野心也就藏无可藏,定然会引起他国的警惕与针对。
稷夏与克林国曾签下和平协议,定有百年不战之约,如今期限未满,看来是要撕毁协议了。
曹肆诫联络了十寸雨,委託多罗小驿给兵部递讯息。
十寸雨可不愿意白干活,腆着肚子道:“曹少爷,哦不,如今该称唿您一声曹堡主了,咱们多罗小驿的规矩您是知晓的,要办事,银子和因果都不能少。”
曹肆诫道:“那是自然,我不会赖账。”
他将拓印好的图谱和炸了膛的祝融魂给他:“这是我们曹家灭门案件的因果,另付五百两银子,请你们将曹家如何获得图谱、克林国如何谋害凛尘堡,还有祝融魂的威力等讯息,盡数传递给兵部,想来圣上会有所决断的。”
按照江故的要求,他隐去了这人在这些事件中的身影。
十寸雨接下了这单生意,不由嘆道:“如此一来,恐怕真的要打仗了。哎,不知阁主何时能出关,想必多罗阁也要忙活起来了。”
曹肆诫问:“他……多罗阁主还能左右战局吗?”
十寸雨毫不谦虚:“那是自然,阁主的推算神通岂是儿戏,一旦开战,且不说各方势力都盼着能叩问阁主一次,就连圣上也是极看重阁主意见的。据说当年稷夏与克林国的百年不战之约,亦是由我们阁主促成的。”
曹肆诫不解:“可若谁都找他问了,人手一份答案,岂不是谁都赢不了?”
十寸雨回答:“详情我不知晓,只听得阁主指点的人说,阁主给的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各种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可能’,相当于指出几条明路,至于要走哪一条,要怎么走,还是要由他们自己决定。”
“提了问题,却得不到准确答案,那有什么用?听上去像个骗钱的神棍。”曹肆诫评价。
“曹堡主若遇上不可解的难事,也可试着朝我们阁主问上一问。”十寸雨笑道,“那时您也许就能体悟,既定的结果,往往并非世人所求,真正让他们执着的,是选择此路、造成此果的因由。阁主所解,不过是帮人们破除迷惘而已。”
“听不
懂,我之前想问他的事,现在已不用问了。”曹肆诫嘲道,“我猜他天天被问来问去,早就烦了,只是这活不幹不行。”
从前曹肆诫只觉得多罗阁主是位遥不可及的神人,只有在江湖传闻中才能捕捉其一二事蹟,亦真亦假,亦实亦虚,总归与自己无甚关系。
而今,一想到江故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四处奔走,揹负着莫名其妙的八厄,遭到数典忘祖的徒孙欺负,还要去给那些永不知足的世人答疑解惑,他就替他深感不值。
曹肆诫暗暗唸叨:“要为这么多事劳心劳神,他不累么?明明自己都顾不上了……”
申屠凉披散着头髮,坐在案前,凝神看着琉璃瓮中的那颗心脏。
翁中盛满了水,那颗心脏悬浮其中,缓缓收缩又缓缓变大,迴圈往復,像是在唿吸。
失去右眼的薛仪斜戴着一块矇眼布,左眼中亦映着这般景象,他想了想,决定打破沉默,问道:“祭酒大人,这是什么蛋?快孵出来了?”
申屠凉:“……”
他指尖轻叩琉璃瓮外侧,发出叮叮声响,翁中的水因此荡起涟漪,一圈一圈,带动着那颗心脏慢悠悠地晃动。
薛仪又问:“一定要荡平凛尘堡吗?图谱已然洩露,安古里也死了,我们何必再与凛尘堡纠缠不休?”
申屠凉冷笑:“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又何必半途而废?整个稷夏,唯有凛尘堡能造出祝融魂,此时若不动它,难道等着在战场上后悔吗?”
知道没有迴旋的馀地,薛仪不再劝阻。
“赤乌仪,你不会是在对那位曹少爷心软吧?”申屠凉道。
“他们有江故。”薛仪提醒,“我们敌得过?”
“怎么敌不过,”申屠凉用红绸高高束起头髮,垂眸注视着琉璃瓮,“我这位老不死的师祖,既已留下传承,早该入轮迴去了。”
第34章 暴风
兵部得到凛尘堡递来的讯息后, 即刻将祝融魂的图谱与损毁的实物呈送御览。
克林国的野心昭然若揭,是战是和是拖, 庞大的国家机器在此刻运转起来,政令和军令层层下达,迅速拟定了数个应对方案,以待落实。
当那份由最忠心的密探冒死带出、浸透了曹家百馀人鲜血的图谱摆在稷夏天子面前时,这位年轻的君王长嘆了一口气。
他下令让军器监研习祝融魂的构造,想出阻挡和破解此种兵器之法,并授予凛尘堡和其他几家铸造坊许可权,尽快仿制出一批祝融魂,哪怕只能少量配给, 至少让稷夏的军队不会对此物一无所知、心生畏惧, 带到战场上也能提振士气。
等到军机大臣离去,天子独坐明堂, 遥望星辰闪烁的天幕, 喃喃自语:“两百年前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么?”
手握重权之人, 始终摆脱不了恃强称霸的诱惑。
于是他们总会重蹈覆辙。
或许, 他该再次前往多罗阁, 问一问天了。
两国之战尚未拉开帷幕, 凛尘堡的存亡却已迫在眉睫。
不等仿制祝融魂的旨意送到, 曹肆诫已经开始铸造样品了, 有江故从旁协助,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甚至在调整细节的过程中,他们採取了优于申屠凉的方案, 在铁水中掺杂了钛矿,熔成合金, 再採用冷锻的方式钻出炮膛,让射速变得更快,也减少了炸膛的风险。
只是这样的兵器过于精巧,铸造的工艺也异常复杂,造价太高,势必不可能成为主力军备。想来克林国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所以江故才说,祝融魂看上去厉害,其实只是个小玩意罢了,无法直接左右战局。
话虽如此,既已构成威胁,旁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