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曼珠沙华
百年时光静静流淌。
彼岸之花再一次盛开，沙华一身是血、狼狈地躺在火红的彼岸花海中，与鲜红的花色融为一体。
他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这一次，灵力没有再恢复。
他的眉眼却带着淡淡的欢喜，她应该，看到了吧，他为她准备的花。
只是……他有些失落起来，她没能听见他说出口的喜欢。
不知在黑暗中躺了多久，天光一闪，一个月华披身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前。
他奋力地睁开眼，眉眼有些欢喜：“是……曼珠吗？”
下一秒，待他看清了来人，眼底却涌上一阵失落。
他记得这位，万年前，他在神殿下方匆匆瞥见的，那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神祇。
一片寂静。
许久，他听见那位神祇轻叹一声。
“散尽修为，值得吗？”
他没回答，却问道：“帝君有在乎的人吗？”
“……”一片静默。
神祇没回答他，只是一双清冷至极的眼眸低下来静静看着他。
他在等他宣判。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天规，帝君没有派其他神明下来处置他，反倒亲自下界已是莫大的恩赐。
最终，他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落下宣判。
“吾会救你，但你违反天规，便散去你的一身妖脉，从此你只能寄身于彼岸花间。”
他苦笑一声，用手指捂上双眼，任由泪水打湿指尖。
原来这就是神罚。
不只是简简单单的肉身惩罚，而是精神上的折磨，是……讹夺人在意的一切。
他没在意妖脉散去，只是，从此只能寄身花间……那他以后再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我还能……见到她吗？”
神祇抬手，他身上已光复如初。
他在这里下了一道禁制。
而后那月华般的身影渐渐隐去，他听到那道最终落下的声音。
“忘川水绝，或黑夜见白天。”
他泪流满面。
根本不可能。
幻境破碎，陆华裳醒了，原来这就是花妖经历的一切，也知道他在忘川边苦苦等待的原因。
她终于明白了。
曼珠是叶，为女妖，沙华是花，为男妖。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他们永世不能相见。
可他们以自己之名贯彼此之身。
于是花开的时候原本叫“沙华”的妖成了“曼珠”，而叶生之时叫“曼珠”的妖成了“沙华”。
两者虽永世不能见面，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陪伴呢？彼此的名字永远刻在对方心间。
她睁开眼，只觉得眼底有些痛意。
世人皆道妖魔鬼怪无情，却道人间有情。
可她当初流落街头之时却难见一双有情之手向她伸来，反倒是在这人人恐惧的幽冥鬼界却瞧见了鬼怪的深情。
她想起在绝仙山的藏书阁里看到的那本仙法，黑夜见白天？
她轻笑一声，该说不说，也许一切在冥冥之间都是有迹可寻的。
五年了，也该验验她自己到底学得如何了。
她看着昏迷间的沙华，他还沉溺在幻境里不愿醒来，时而欢喜时而痛苦。
她飞身而起，手中捏诀，片刻间便下了一道阵法。指尖飞动，她运起灵力，就让她帮他们一把吧。
阵法之上慢慢浮现出繁复的光纹，光圈运转，四周黑暗的夜色渐渐被光明淹没。
陆华裳逐渐感受到一阵吃力，从胸口处慢慢溢出一丝丝疼痛，脑海里气血翻涌，喉间一甜，腥气弥漫在呼吸之间。
然而她未有丝毫停手之意，用尽气力将自身更为强劲的灵力输入阵法当中。
此刻，靠近忘川的卿时玉猛的看见火红花海之中爆发出流动的光芒。
！！！
他的眼神剧烈震动。
眼见那当空的身影逐渐不稳，他一敛眸，眨眼间便飞身上去用灵力输进那身体里。
陆华裳感受到背后那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掌贴上来，而手中原本减弱的灵力也变得比她原来的更为强劲。
她想转头，却听一句：“聚气，凝神。”
她听出来了，是卿时玉的声音。
她眼睫轻颤，没问他怎么会出现于此，只是按照他说的凝神，更为专心的朝阵法之中输入灵力。
幽冥鬼殿里。
此刻鬼兵正在向千面汇报它从阴阳殿里看来的东西。
“哦！原来如此！”
千面从桌案上的玉盘中抓起一把葡萄扔到嘴里。
啧啧啧，这一世仍然这么可怜。
追妻之路漫漫啊他那苦命的兄弟！
正在心底嘲笑着，却见此时一鬼兵匆忙地从外面跑入殿中。
嘴里喊道：“大人！大人！天亮了！”
他忍不住青筋暴起：“卄日十，你没见过天亮吗！这点小事也要……”
话音未落，却见刚刚禀告的鬼兵忽然沉默下来。
他忽然想到，它们确实没见过白日，鬼界日日夜夜见不得光，无边黑夜。
它们从出生之日起就没踏离过鬼界半步，自然从未见过天光。
而他，在千年前尚为凡人之身时，就已然见过无数次。
他不耐地“啧”了一声，吐掉葡萄皮。
揉了揉眉心，问了句：“怎么回事？”
鬼兵便将花妖之事仔仔细细地说给千面听，千面听完，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真晦气。”
两个人秀恩爱秀到他这鬼界里来了？
本来鬼生就烦，还要听他们那舍身为人的正义故事。
呵呵……
千面挥了挥手让鬼兵退下。
然而鬼兵犹豫了一瞬，却问道：“大人不去忘川那儿看看吗？”
千面忽然怒道：“去你大爷！滚！”
鬼兵惶恐退下。
心里却有些无奈，他家大人这阴晴不定的性子……
然而等殿中的所有鬼兵都走后，千面却从架子上扯了一件黑袍，披过全身，确定自己的面容完全掩在黑暗之中，才放心的从鬼殿的侧窗飞身而出。
谢云瑶和萧子轩等人赶到时只看到忘川之上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笔直地站着。
“这么一看，两个人还挺般配的。”谢云瑶听到身旁的萧子轩这样说。
她只觉得内心闷闷的，说出口的语气比平时少了些暖意：“师兄不要胡说。”
她的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有什么变化，但萧子轩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
他嘴角的弧度略微低了下去。
禁制彻底破除，原本黑夜无边的鬼界此刻天光照亮，黑夜见白天，他们做到了。
无边的花海中忽然出现了一抹独特的身影。
是曼珠。
她一眼就看到了忘川水边陷入无边幻境之中的沙华。
“傻子。”她轻抚着他的眉眼，又哭又笑。
她早就知道了前因后果。
毕竟是一直陪着她的那朵花，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只是在知道了那一切之后，她却早已失去了见他的机会。
沙华的眼皮动了动，他睁开眼，看见面前泪流满面的曼珠，只觉得如幻梦一般不真实。
“是你吗？”他颤抖着伸出指尖。
“是我。”沙华握住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
真实的触感，是、是真的。
“曼珠，我……我”他想将当初未说出口的话说完。
“我都知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曼珠却轻轻一笑，眼含深情。
“傻子，我好歹是活了上千年的妖，总不可能什么都被你蒙在鼓里吧？”
沙华了然，两人相视一笑。
曼珠扶着沙华站起身，转向陆华裳和卿时玉的方向，对着他们感激一笑：“谢谢你们。”
她知道这次的相见有多么的来之不易，全靠了这两位人间修士。
曼珠松开扶着沙华的手，几步来到陆华裳的身前。
“可以给我你的几滴血吗？”
她不明所以，卿时玉的银月剑警惕地横在她的身前。
她看了卿时玉一眼，示意他放下剑。
她能感受到曼珠对她没有任何恶意。
陆华裳下一秒果断地用灵力在手掌上划开了一个浅浅的口子。
几滴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到曼珠的手掌中，而后却见那几滴鲜血隐入了曼珠的皮肤里。
等一切做完之后，曼珠收回手，眼含深意地看了卿时玉一眼，却道：“小殿下，不必对我这般警惕。”
卿时玉对这几个字有些困惑。
在场的人对这个称呼都有些震惊，纷纷转过眼看向曼珠。
曼珠却没有任何解释，她早就知道了这世间诸般缘分皆是命里注定的，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不能说出口。
曼珠知道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是生命的终结。
百年前，那位帝君在这下了一道禁制，在她身上。
若是以后她再次见到沙华，她的生命便会彻底消散，再没有以后。
她知道天地的规则，所以她不怨那位帝君。
谁都是按照天道规则行事的，就连睥睨众生之上的那位神祇也是一样的。
曼珠紧紧握着沙华的手，沙华一开始还很开心，可是他慢慢地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只手力量渐渐减弱。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里盛满了惊慌。
“曼珠……曼珠……”
他更加用力的反握住曼珠的手，却感受到那双手指尖传来的凉意。
他感觉自己好像握住的是一捧沙，越用力握紧，它消失的越迅速。
如同他们那上百年的离合，只能无力的向命运挣扎，却毫无用处。
“你怎么了？”
陆华裳上前，面露担忧。
“我要消失了。”
曼珠极为平淡的开口，却转头朝着沙华露出一抹笑意。
“沙华，谢谢你在我孤独的生命里出现，我们相伴的百年里，我很开心。只是，可能要跟你说一声抱歉了，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沙华朝着她变得透明的身体抓了一把，却摸到了虚空。
“沙华，没事的，能在现在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后悔……”她的面容愈来愈淡。
“你……到底……做了什么？”
“是禁制。”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
沙华猛然反应过来。原来百年前，那位帝君竟是下了两道禁制，一道对他，一道对曼珠。
所以，她明明知道见他最后一面自己就会消失，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见他。
曼珠最终还是消失了。
她的身体化作漫天花叶，慢慢散落在彼岸花海之中。
沙华想抓紧那道身影，但只抓到了一片花叶，花叶在他手中停留了一会儿，最终化作灰烬。
“曼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我陪你。”
陆华裳往前踏了一步，她想阻止他。
他却转头看了她一眼，安慰地朝她笑了：“你不必劝我，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上百年来，我和她分离太久了，我怎么还忍心让她一个人走？”
陆华裳听到这样的话，收回了往前踏出的脚步。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她尊重他的决定。
何况，他并非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而是，有一个人远超过他生命的重量。
“曼珠，等我。”
他运起灵力打在自己身上。
他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震碎了一般，上涌的血气充斥着他的鼻腔，猛烈的疼痛带来一阵窒息感，他逐渐地呼吸上不来。
但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苦般，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我思念了百年的爱人，等我。
他仰望着虚空，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道光芒闪现，天空中忽然飘浮着一柄长剑。
众人看到上面陡然出现在半空的剑器，颇为好奇的抬头细细瞧着。
下一刻却忍不住露出一抹失望——只是一把普通的剑。
黯淡无光，甚至与用铁铸成的剑相比，还要略显逊色。
却见那柄剑刃缓缓飘到陆华裳身前，她见它好像是要落入她手中，便伸出手。
那柄剑落到了她手中，她握住，感受到从剑身处传来的一点冰冷的凉意。
“这是……？”
“是无霜剑。”
众人：“！！！”
这把黯淡无光、平平无奇的剑竟是那传说中的无霜剑？！
传言中，无霜剑是上古学宫“天道院”中有着号称“天下第一”的天才“陈星澜”的神器。
剑身通体寒霜雕刻在上，飞霜在剑身缠绕，发出冷白光华，有着“一剑寒霜降，一剑破冰寒”的美名。
可众人哪里能想到，无霜剑竟与传闻之中相反。
陆华裳想起看过的《上古神器录》中记载，无霜剑其实是一把可以不断升级的宝剑。
它会随着主人自身灵力的增加而变强，最终极才变成万华·无霜剑。
“可是，为何会是我呢？”
她不理解，这许多人当中她不是最强的，灵力也不是最深厚的，为什么神器会选她？
“是血。”
卿时玉在她身边默默地提醒道。
她猛然想起曼珠向她要的那几滴血，难道……？是那几滴血让神器认了主？
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卿时玉“嗯”了一声。
“做善因，结善果。”
卿时玉的眼神里露出一抹温色。
她心里一动。
继而朝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便低头握紧了手中的无霜剑。
卿时玉被那抹笑容晃花了眼，眼神不动了。
谢云瑶看见两人温情的一幕，只觉得心里泛起了酸意。
“师妹手里的落雪剑也是千挑万选中的极品神器，何必去羡慕他人呢？”
她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萧子轩，却不领情，瞥过了头。
她根本不明白，她羡慕的根本不是神器，而是……而是……
她压着心底的情绪，待平复下来后，才露出一抹平时的笑容，走上前去，朝那清冷如皓月的身影喊了一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