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施新改 下乡下厂
一切教学制度的改造都是围绕着对人的改造,也就是对人的世界观的改造。
勤工俭学展览刚结束,系里就准备下乡。一是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新的教育方针,二是探望慰问在农村接受劳动锻练的几个老师。
音乐专业的有两位,都是中青年。一位叫陈之梁,江浙人,教小提琴,终日沉醉于小提琴的拉练中孤芳自赏。另一个叫钟玉栋,也是名牌学院毕业的,据传专业学的很浮,什么都懂又都不精,穿着总是标新立异,油头粉面像个奶油小生。师生们送给他的外号是“万金油”。
美术专业的有徐坚,这个浙江美院毕业的高材生。据说在校时就是不关心政治,只埋头专业,还有消极言论被批判过,这次下乡劳动锻练改造世界是首选人物。
另一个吴大卫,是南洋归国华侨。资本家家庭,在浙江美院深造后主动要求到祖国最落后的边疆地区贡献青春。
刚分配到师院才三几个月,组织上成全了他的抱负,首批就批准他到农村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大卫老师憨呼呼的,长了个傻大个,穿着瘦瘦的牛仔裤,三接头的白皮鞋,花衬衣,戴着金丝边眼镜。年轻轻却早早谢顶,还蓄着短短的胡须。简直就像个资本家大少爷。能不让他下去锻练吗?
可是,在同学们中口碑极好,都说他汉大心实、心地善良、单纯,脾气绵软的像大姑娘。还有就是喜欢他的绘画。
他给我们上水彩课,起初同学们看不懂他的画:形不准,色彩夸张怪诞。有些离经叛道。后来经高帝老师一点拨,茅塞顿开。
高老师说吴大卫早在南洋学画,接受的是的印象主义和后期印象主义的理念和训练,绘画色彩火辣、明朗、有生气,风格特点极强。特别是风景画,外光作业,研究光和色的变化规律。
印象派的理论是超前的、科学的,我们想学都没有这种机会。
既然高帝老师都对吴大卫作了这样的肯定,那么把这么一个没有生活经验,稚幼、单纯、心无城府的大男孩一下子下放到农村劳其筋骨,磨其肌肤,系里这么作是不是有点近乎残酷。
我便和老马交换了点看法。老马说,你没看出来吗,这就是欺生,就是那么几个人装着自己多有水平多进步,专去改造别人。怎么不带个头先改造改自己呢!
好家伙,他的反应比我还强烈。 我们下乡的目的地,也是几个下放锻练的老师待的农村,是在土默特旗铁帽公社塔布村,是个名气很大的小村子,因为它是乌兰夫的故乡。
我们全系二百多师生,在老革命张主任的率领下,乘坐西去的火车离呼市四十多里的毕克齐车站下了车。
毕克齐是土默特旗政府所在地,小镇子不大但很繁华。系领导要去旗政府办理相关手续,给同学们放一小时假,但不准走远,一小时后在车站集合。
土默特旗位于大青山下,方圆百里地势平缓土壤肥沃,气候温和民风淳朴。素有百里土默川,处处米粮田,富甲一方的美誉。
小镇毕克齐是全旗的经济文化中心,距呼市很近,又在呼包线上,一派兴旺发达景象。物价比呼市便宜不少,不少女生和女老师乘机又添购了些日用品。
一个小时过后,我们整队向西步行了二十多里,来到了铁帽乡,现在是公社。公社书记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且指派秘书给我们带路,马不停蹄的又向西走了五、六里,塔布村就在眼前。
村口一排排的白杨树下,站着男女老少不少村民,敲锣打鼓地在迎接我们。大喇叭里反复重复着:“塔布村的乡亲们,师范学院的老师学生们来了,大家快出一来欢迎欢迎!”
在欢迎的人群里终于走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跟随着村干部疾步走到队伍前面,随着村领导和老师们热烈地握着手拥抱着、寒喧着。真像是新媳妇见了娘家人了。
村长领着我们大队人马下榻在村的小学校里暂时歇脚喝水。还有绿豆汤,看来村里已做了充分地准备。
午饭时,有序地把我们三三两两地分配到户。实现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
塔布虽说是个小村子,但少说也有三四百户人家,安排一二百人的食宿是没问题的。
当时大食堂刚撤,村民们都回家做饭集体干活,我们的伙食看来是村里给兜了。
我和熊义、要里三人分到一对老贫农家,房东老大爷把一间西厢房给我们收拾的干干净净。做饭时老大娘可能是从村食堂里多打些油和面,笑嘻嘻的说:“一会儿给娃们烙油饼吃。”
当天下午,在村小学的院子里举行一个联欢会,慰问下放的四位老师,还邀请了村干部参加。系助理谢田主持,给四个老师赠送纪念品。
老革命张主任语重心长的进行了一席演说,说教的对象当然是我们这些师生了。
老革命也是触景生情,越讲越激动。说他们在延安鲁艺时放下书本,就拿起镐头,放下镐头,就拿乐器,给百姓们演出,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在劳动中锻炼改造自己。你们将沿着我们所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
村里的老支书也表了态,他说你们送下来锻练的年轻老师表现的都非常好,能吃苦,不怕累,什么农活都抢着干。还给我们扫盲班上课,组织村里的年轻人学歌,学拉胡胡、吹笛子。我们正准备写表扬信给公社,为他们请功。像这样的好青年好老师下我们村锻练,有多少要多少。
老支书一席热诚纯朴的发言博得了大家一阵掌声。该到下放老师表述衷肠了,他们和领导们并排坐在台前的课桌后面。
我注意地观察一下他们,人瘦了,也晒黑了,朴素的衣衫上布满汗渍的痕迹和尘土。
徐坚和陈之梁举止显的拘谨,表情呆板,非哭非笑。吴大卫的表情还略带木讷,如果是在村民的群体里真认不出是大学老师。真的回到群众当中了。
倒是钟玉栋人虽然晒得罴乎乎的,可还是围着领导跑前顾后的很活跃。
他代表四位老师作了表态性的发言,感谢党对知识分子政策的英明伟大,给了他这次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接受农民兄弟的再教育,脱胎换骨,升华灵魂,如果党和人民需要他将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钟的讲话在新同学里激起了强烈的反响,不断的使劲的给他鼓掌。
我觉得自己头发根子在出汗。挨着我坐的腰里悄声对我说:“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为了不使会场气氛降温,联欢及时穿插了几个文艺节目,这些节目都是在学校准备好的。
有几个老师的集体诗朗诵,我们班尹伊和周森的相声,钟玉栋和陈之梁临时动议,操起小提琴二人合奏了一曲马思聪的《思乡曲》,乐曲虽优美动人,但总给人酸楚的感觉,有点借瑟泄怨之嫌。音乐科四个女生的表演唱“南泥湾”。
在锣鼓声声响、秧歌舞翩跹的欢乐气氛中,把大红花别在四位下放老师胸前,全场起立在雷鸣般掌声中,联欢会圆满结束。
说是三同,同劳动多数同学没干过庄稼活,扛着锄头下田耪地结果伤了不秧苗,村干部就布置些清扫环境卫生,积肥等零活。
我们抽空挤时间画了好多写生。
塔布村是乌兰夫的故乡,云氏家族在村子里是大户,是土旗蒙族,不懂母语,历史上也曾本民族的歧视,说他们忘了祖先,被汉人彻底同化了。
但就这支被彻底同化了的部落,却养育出了蒙族民族英雄和领袖——红小子乌兰夫。所以塔布村及村民们这巨大光环的照耀下,处处都能感到国家政策的倾斜和优惠,地域富饶,民风淳朴。村民们安居乐业,显示出较高的思想觉悟。
我们请他们当模特画速写,都是大大方的接受,不管是老大爷、老大娘、大姑娘、小伙子没有拒绝的。
这次我们可是速写丰收了,每人都存了几十张,而且都是鲜活生动的农民形象。
我们在村里乌兰夫的祖居画过速写。它修葺一新,很好地保护起来。
我们集体到铁帽乡参观了乌兰夫从事革命活动时期所教过书的小学校,现已改成乌兰夫事迹展览馆。
在我们计划返校的前一天,村里为我们安排了一场文艺晚会。地址在村边的一个宽敞的场院。
会场布置的很简单,一块兰天幂、一个土台子,场地中间拉了一根长长绳子作为分界线,男左女右不准越界。
这是多少年来一成不变的死规矩,村村如此。
我们师生整队坐后排,还有不少邻村的乡亲来观看。
演出进行的很顺利,都是塔布村的群众和邻村的老艺人们经久合作拉练出来的。
二人台剧目有打金钱、打连城、走西口等,一出接一出。
我们从来没有看过这农民自己演的戏。带着浓浓的泥土气息,用现代话讲“原生态”的演出,所以倍感新奇。
可能因为是小戏条件所限,一切都因陋就简,没音响,没大幕,土台子上铺了块大苫布,台子上临时拉了电线安了几个五百瓦的大灯泡,灯天一黑照的台子明灯瓦亮的,一切都暴露在观众的视野之内。
乐队的众师傅按文场武规各就其位,集中坐在台子的右侧。有笛、四胡、二胡、洋琴、三弦、笙管、锣鼓,似乎还有鼓板之类的一应俱全。
演戏的师傅们在天幕后化妆,伴奏的师傅们吱吱咕咕的开始对弦。会场的骚乱顿时平静,进入了开演前的倒计时。
稍许,老村支书精神抖擞的登上台表示了几句,他说:感谢师院的老师同学们下乡来帮助我们农业生产。乡亲们没啥好送的,自演自唱准备了几出小戏犒劳老师和同学们。希望多给指导,多给提宝贵意见。
说罢向乐队挥挥手,只见操鼓板的师傅答答答几声鼓点,掀起了笙管齐鸣,一首二人台牌子曲欢快而热烈地奏起来。这大概也是二人台演出的一个传统的程式。
正戏开演前乐队先奏几段牌子曲,调动下观众和演员的情绪。通过乐队的演奏水平,戏团的实力可见一斑。
第一出戏是“打金钱”,用老乡的话说是热闹戏。有唱有耍,戏中人物都是浓妆艳抹,着装华丽,短衫长裤小打扮戏装,因为都是清末民国初年的民间的故事。演员在台上既要唱还要舞弄手中的霸王鞭和红手帕,随着音乐变换招数忽左忽右,忽快忽慢。玩鞭的男角几由单鞭到舞双鞭,时而还翻几个跟头。
台下的娃娃、妇女们使劲给鼓掌,这就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第二出戏是“走西口”,这是一出唱功见长的文戏。两个老艺人在台上端庄稳健地有板有眼的抒发着,这种唱腔和经常听的流传民歌味的“走西口”大相径庭。
两个老艺人的演唱听来很有功底,行腔老道,时高时低,时而真声,时而假声,刚柔相济,看来是受过师傅真传的。
音乐科的老师们也在切切低语,交流着说:有功夫,别据风格……。这是声乐行家评价,看来错不了。
谁知这出走西口刚结束,老支书猛地蹿上台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提议。
他情绪略带激动似乎要弥补着什么礼数上的疏漏,直着嗓子喊道:“下面哦提议邀请师院的老师,为哦们唱首洋郎歌好不好?”台下掌声雷动,齐声喊好。“那就欢迎欢迎!”
老支书的突然袭击,让音乐科老师猝不及防。
还是老革命沉稳,不紧不慢地说:“慌什么!汤弘的嗓门大,随便唱支什么,之墚、玉栋、良星你们仨给伴奏下”。
老帅下令紊乱的心顷刻变的安静下来。
在汤弘高大身躯的引领下,一个手风琴手、两个小提琴手,一行四人健步登上舞台。
不是要听洋的么,那就全部来洋的。
汤弘向老支书说了几句,老支书连连点头。但见老支书往前迈了两步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地报道:“下面有请汤弘老师演唱台湾岛哦的故乡。”
随着乡亲们热烈掌声的渐弱,汤弘老师宽厚高亢漂亮的男中音的歌声震撼了这小小的打麦场。
台湾岛这首歌曲,词曲朴实无华旋律生动流畅,加上演唱者高超的技巧和清晰的吐字,连老人和孩子们都听懂了,紧扣人们的心弦。谁说农民不懂洋歌,洋歌唱好了农民也是爱听的。
表演完最后一出“打连城”,演出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
村民们有的感到余兴未尽,边往回走边吟唱着戏词。
我们也赶忙回到住处,因明天要返城,心情有点激动,草草地收拾了行装,很快进入了梦乡。
星月清辉悠悠苍穹,看似一个晴朗的夜晚,可天公却无声无息地送来一场急雨。先是劈利扒拉的大雨点打在窗户上,继而便是如注般的倾泻。
无惊雷无闪电,哗哗的闷声闷气的从子时下到寅时,黎明时方有所收敛。
此时,高音喇叭里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全村男壮劳力赶紧去村北大堤护堤抢险!
山洪下来了!
我和熊议、要里几个弱梆子,自知不是什么壮劳力,多说不过是个半劳力,拎起大爷家的铁锨便往外跑。
水火无情,此刻男人们不冲锋陷阵难道让女人们挡头阵!
大娘开着屋门冲我们喊:娃们不能去!
我们已冲到街上,街上已成纵横交错的条条小河。
堤内的村民正在一个大坑里有的挖土有的抬筐,往堤坝险处运土加高加固。堤外边的洪水已拦腰深,十多个棒小伙子有的光穿个背心,有的干脆全裸着身子,在水里扑扑嗵嗵地拖的拖,拽的拽,把砍倒的青玉米,青高梁捆的个子往水流冲涮险处堵塞。
系里的几个大女生勇敢地冲上大堤,看到此景象吓的乖乖的跑回去了,再也没敢出来。
通过大半天全体村民和师院师生的奋战,险情终于得到缓解。汹涌的洪水顺利分洪到支渠,向平缓的低凹地流去。
这场暴雨山洪来的快去的也快,主要的还是塔布村长年积累的防洪经验和修建的分洪设施起了很大作用。
尽管这样还是有部分农田叫水淹了。
系领导考虑到下一阶段将是旷日持久的抗灾自救,二几百号书生留下来,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给村里加重负担,所以在和村领导了沟通后毅然决然地决定返城。
第二天吃过早饭,和乡亲们道别后,提着行囊松松散散的列队走出了村庄。
年岁大的男老师和女老师,村里派了两辆大马车送到车站。
村口已经站满了乡亲们,挥手向我们告别。有的老大娘和女娃娃们还不住的抹着眼泪。
高音喇叭里反复的重播着老支书的喊话:“塔布村的乡亲们,师院的老师学生们要走了,赶快出来欢迎欢迎!”
爱说俏皮话的要里对我们几个说:“看把老支书累的开始说胡话了!”
经过一夜暴雨冲刷,村外大道到处是积水洼,不利于列队行走。于是系领导放下话,化整为零、三五结伴、能者可先飞,目标东南方二十五里地的毕克齐火车站,十二点前务必到达。
闻听指令沉闷的行军队列立刻炸开了花,这个喊老姐,那个喊老妹的,同学们挽起裤腿,把鞋别在腰里,专找着水洼洼、积水的地方走,溅踏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着晶莹的七彩露珠。
同学们像一群顽皮的幼童,又像一只只放飞的小鸟,在享受着绝对属于自己的这三个小时的空间和时间。
我们迎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走去,道路变得越来越干松,越来越坚实敞亮,在欢歌笑语中不知不觉的到达了毕克齐车站西站台。
从西边包头发过来的普快十二点多点从毕齐经过,停车时间仅三分钟,为了不和旅客争时间,站长同意我们从后几节列车上车,上了车再集体补票。
这趟车正点是十二点十分到站。
还有一趟从兰州过来的普快,要到下午五点左右通过。
同学们赶了两个多小时的路,已是腹中空空,想出去搞点吃的。但系领导告诉大家列车随时可能到站,不准擅自离开。
这时站长报告说因洪水冲坏了几处路段,正在抢修让等消息,谁知这一等却整整等了两个小时。
回到学校时已将近四点。我走到大食堂门口仿佛觉得快要饿虚脱了。
放暑假了,这是我们予科三年的最后一个假期,同学们一个个陆续回家去了,我和马得林利用这段真空时间一鼓作气,白天黑夜的躲在回民学生食堂里把一共四十余幅的“巴林摔跤手”搞出来了。
还是按老套路,我画草图,老马勾线定稿。
可能是平素脑子里储存蒙古族的资料较多,所以酝酿构思构图时这些形象背景自己就跃然纸上,我只是奋力捕捉罢了。所以进行的很顺利,很连贯。
老马线描黑白关系的处理上有了惊人提高,特别在一些细部描绘上把我我含糊其辞的地方,给予丰富和充实,清晰地描绘出来,使画面更显合理生动。整体上更向平基赛维奇靠近了一步。
我开玩笑的对他说:“我干脆叫你老马赛维苛吧!”他不以为然地说:“像他又怎样!只不过拿他一用。跟他一样那就坏了。重复别人,就等于毁灭自己。”
我觉得他又在故作高深,就问他:“谁说的”。他说:“书上”。
我们把稿件寄出去后,还有二十多天假期。
老马说:“假期还挺长的,我得回赤峰陪老妈过苦日子了。咱们的画我估计开学前后能见分晓,你多留点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