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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草原行 撷风猎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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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九年秋季开学新学年,首要两件事值得一贺。

    一是我们终于熬过了寒窗三年的预科阶段,自动升入大专一年。不用再被人质疑这个大字的含金量了。

    二是系里又新招了两个班的新生,仍是五年一贯制的。老师们对这批新学子非常满意,清一色应届的初中毕业生,专业考试成绩都是筛选出来的,听说还有一两个尖子是考美院附中落榜的。他们的起步水平比五八届的还要高,老师们教的很卖力。几周过去已经开始画切面像了。这可是我们二年级的课程。

    一天下午体育活动时间,教室里寥寥数人。我在整理几张速写。

    教室的门开着,三个半大小子进了门,左右环视了下,然后径直向我走来。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楞乎乎的小子冲我问道:“谁是程宏慈?” 我看了他们一眼,发问的那个娃娃脸耷拉着眼皮,呆板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找他干啥?”“我们想看看他的画”“ 他不在,体育锻练去了”。他们似乎有点将信将疑,吱唔了两句不情愿地走了。

    我望着他们背影,一种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怎么这么没有素养呢,难道真的连一点尊重学长的礼数都不懂吗,真不知天高地厚!

    蓦然想起当年自己刚入学时对待孙老师的事不也是叫人厌恶反感吗,内疚之下竟言不由衷的说了句:“真是后生可畏。”

    后来这三人中果然有两个出走的。一个是一张娃娃脸带头的那个叫胡勃的,后来留校当老师,又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专攻工笔人物,被美院挖去当了国画老师。另一个长着一对小眼睛的蒙古族,叫毛依罕后改名叫纳日松,也留校教国画。这都是后来的事。

    开学不到一个月,一个星期天的中午,老马情绪激动地跑来告诉我说:来啦!来啦!我说什么来了!他收住了嗓门凑到我跟前俏声地说:咱们的书出版了。

    连环画报社给我们寄来了八十元稿费和十本小人书,叫赠品、纪念品都行。老马多了个心眼,绝对不能让系里任何人知道,我俩在回民小食堂干净利落地书和钱一人一半处理了。

    我把小人书压在褥子底下,钱也没计划地零揪了。只是和老马合伙买了块粗毛格呢,一人做了件上衣算是件成物穿了好些年。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开学后,短暂的平静一个时期,一件意外事件把艺术系卷进一场政冶运动的旋涡。

    一个五八届二年级美术班姓袁的男生午饭后突然发病,腹部胀疼的满地打滚。赶紧送往医院,经抢救治疗总算保往了性命。究其原因说是胃穿孔,是暴食暴饮造成的。

    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听他们班同学说那顿午饭是包子,他一下子就吃了六个。他们班主任到医院探视他时,他才吐露了真情。

    原来袁恩厚家在农村,今年暑假在家一日三餐清汤寡水,既没有什么油水,还吃不饱肚子。村干部说是全国农业受灾,实行粮食定量,农村城市都一样。一个假期他掉了好几斤肉,回到学校好像捞杓似的顿顿死吃,结果把胃吃坏了。

    事已至此,系领导和班主任对他作了安顿,告诫他此事就不要外说了,避免造成不好的政治影响。

    真是摁下胡芦浮起了瓢。我们班的张之仲和罗火叶又摊上事了。

    张之仲的毛病是嘴碎,有时还好卖弄自己的学识。在调侃中他给同学讲过春节时他们村一户人家写了幅春联,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批是南北二字。大伙问他啥意思,他说这还看不出来,缺一少十没有东西。

    这就是农村的现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事让一位要求进步的同学反映给班里团支部书记刘某某女士。

    比张之仲情节还要严重的是罗大业散布南方受灾饿死多人云云。

    当时学生定量是每月三十七斤粮食,多数同学是够用的。但他身高魁伟,消耗量大,这点定量对他来说是显得少了些。每每饭后因食不饱腹躺在床山叫饿死我啦,饿死我啦!

    这件事也被反映到系里,系里又汇报到院里。

    院里指示,这是当前国内一股否定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右倾思潮在社会上以及大专院校的反映。学院内迎合这种思潮的舆论泛滥失控,一定要彻底批判严肃处理。学院已作出部署准备迎击。

    于是又在我们系里开了先河,班里系里连续开了几次批判会,罗大业因问题严重被送到校办农场劳动改造一年,以观后效。张之仲认识态度较好,只进行批评教育,令其作出深刻思想检查交到系里。

    这次批判活动和对罗大业的处理给人心里上一种震憾和出乎所料。

    事后我们几个呼市的同学,还有熊义、要里等议论时说起此事,我们的观点是:罗业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出来的青少年,本质上并不坏,只是缺少良好的家庭教育,身上毛病多些,不懂自律自爱,如说话粗俗、举止狂妄不羁,觉着自己专业好,看不惯有的班干部装腔作势的教训别人,不少班干部都受到过他的挖苦和嘲弄。恰逢这次运动来临,他听到一些南方受灾的言沦不加分析的道听途说、信口雌黄,还觉着自己敢说敢道。

    他自己要往枪口上撞,当然也就成了众矢之地,挨批判也是咎由自取。

    单从罗大业这方面来说,说的严重些不过是思想认识不成熟的愚蠢行径,应属帮教范畴的问题,怎么一下子和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连系起来,成了严重的政治问题。

    并且给扣上右倾分子帽打到农场劳动,这不就断送了他一生的前途了吗!

    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了这点。直到我们毕业罗大业的事没人过问。他自己也浑浑噩噩地在农场苟延残喘地瞎活着。文革快结束,农场清理队伍时才把他迁回老家,找了个工作,可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批右倾运动一结束,学院领导就批准了艺术系高年级两个班,也就是美术和音乐两个专科一年的班去草原体验生活一个月。

    老师和同学们个个欣喜若狂。

    学院对这次下牧区的批示使我们很受鼓舞。批示说,作为内蒙古地区的教育工作者和文艺工作者的重要任务是为主体民族和其他各少数民族服务,所以深入入到广大牧区,向广大牧民学习,了解他们、表现他们,接受广大牧民的再教育是十分必要,意义重大。希望艺术系师生在这次下牧区体验生活获得思想和专业的双丰收。

    我们两个班学生和部分老师在卢宾和解田的带领下登上了通往二连浩特的国际列车。

    过了集宁继续往北就进入了锡林郭勒大草原,在苏尼特右旗旗所在地赛汗塔垃下了火车,也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

    赛汗塔拉是蒙语,意为绿色的大平原。

    早在几百年前蒙古族部落的先人西迁到这一望无垠广袤的大草原来,蓝天白云,水清草绿,逐水草而安居,繁衍生息世世代代。

    如今严重的超载放牧,己使这块昔日丰硕的草原急速地衰老退化。及至我们看到时那种脯腑的短小的植被已复盖不住大面积的沙化。绿色的草地已变成灰黄色的了,心情不免有些失落。这是生活中我们见到的真实的草原。

    旗里用汽车把我们送到白银红格尔公社,音乐专业就留在这里。这里居民和牧民相对集中,便于他们采风和搞创作。

    我们美术专业的直接下到一个牧业大队。化分成四个小组分到四个生产队,叫浩特的牧民定居点。

    蒙族学生成了宝贝疙瘩了,分到各组当翻译。

    鲁宾老师和我们六七个学生坐阵在大队部这个浩特。指挥着其他几个小组的活动,格日勒担任我们的翻译。

    我们在的这个浩特只有六户人家,由于大队的巴书记家在这里,所以大队部也就设在这里。

    浩特北面不足半里的地方有三间土房。一明两暗是大队的队部。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是做饭大师付的宿舍,中间是伙房兼食堂。

    鲁老师岁数大了和大师付住在一起睡火炕。我和刘永祥、李洪富、格日勒四个男生住在大队腾出来的做库房用的蒙古包里,地面给铺了两张牛皮,上面铺了块大毡。包里采光敞亮,四下通风,住的很舒适。

    其他几个女生分别住在两家牧民的蒙古包里。男人在乌场放马,长期不回来。

    至于吃饭问题,原以为能和牧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和牧民一样喝奶茶,吃炒米、手把肉、奶豆腐。其实不然,牧区也施行粮食定量。我们把粮票都交给了食堂的大师付兼管理员老王,这个食堂也是人民公社办的,现在留着接待下乡干部和队长们聚会时用。

    老王是山西老西几,四十来岁,氓流过来的。赤红脸,露着两颗门牙,一对老鼠眼,显得油头滑脑的。学会两句蒙语胡乱使用。

    每天给我们做玉米面锅贴炖土豆胡罗卜。一开饭就嘟嘟那两句:“锅贴的伊的啦。罗卜碱菜白那白那!”吃的我们胃直吐酸水。只是隔三差五的给我们吃顿白面或莜面,从未见过他和我们共餐。我们都怀疑批给我们那点特供都让他暗地开了小灶了。

    大队书记巴图,是个身体健壮的汉子。四十多岁,为人憨厚,说话和蔼,整天骑着大白马到各生产队巡查布置任务。回来后先到食堂看望我们,叮嘱老王:多给老师们做点细粮,他们城里下来的生活不习惯。偶尔还给带来些牛奶和蔬菜。

    巴书记的爱人是标准的苏尼特美人,形象好极了,而且性格也温柔,是贤良内助型的家庭主妇,现任大队的保管。

    巴书记的女儿在旗里的中学读书,年迈的父母亲住在旁边的蒙古包里。老俩口已不干放牧打草等力气活,但身边的零活照干不误,身体健壮的不比小伙子差。

    一个月的牧区生活使我们从中体验到草原牧业劳动最累的并不是青壮年,而是留守在家里的辅助劳力,特别是家庭主妇。除去一日三餐及家务活外,家庭主妇从早到晚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从清晨挤牛奶或羊奶到放牛羊出圈清理圈薰。然后是赶着勒勒车到离苏木很远的水井往返运水,还得帮着畜群饮牛饮羊,稍有空余时间背着粪匡拾牛粪。

    牛粪、羊砖是牧民唯一的燃料,家家都有大大小小的粪垛,也是由老人妇女一筐筐累积起来的。到了剪羊毛季节妇女更是主要劳力。

    我们这一干人的到来,给寂静的草原增添了生气不说,在牧民们传带下很快地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技能,帮着各家各户干这干那的。关系很快拉近了、亲近了。

    这里面几个七八岁的小孩起了很大作用,他们就在本浩特就读,由马背老师每天或上午或下午来给他们上课,其余的时间就跟我们交了朋友。

    他们看我们背着画夹画羊、画牛、画蒙古包、画勒勒车,整天围着我们转。格日勒教他们唱歌,我们跟他们学些蒙语生活用语和单词。

    我专门准备了个日记本,记录了一百多个用汉字注音的单词,都是身边常用的。听人说学会七十二苏,敢跟蒙古人嘟一嘟。蒙浯的一些微量词的尾音确实有不少带苏的。

    格日勒是锡林郭勒盟蒙族,据他说锡林郭勒盟的蒙语是被公认的标准的蒙语,内蒙电台选播音员都是从锡盟拔选。

    小伙伴们铜铃般的笑声和流畅的运用着母语,爆豆似的清脆地交流着。偶尔竟然冒出一两句汉语而且很标准,看来他们的老师正在向他们推广普通话。

    这些小家伙成了我们第一批人物写生的模特。

    他们又去鼓励爸爸妈妈们给我们做模特,全浩特所有的男女老幼差不多都画遍了。

    鲁老师还叫来了高帝和张扬一块给巴书记的爱人斯琴和老爸老妈画了像。

    他们三人几乎可以说是蒙古人形象的完美代表。

    斯琴的容貌并不是司空见惯的那种高高的颧骨,圆敦敦的脸形、厚厚嘴唇,黄棕色的肌肤那种传统的蒙族女性。而是带有欧亚混血基因的,白皙的皮肤,薄薄嘴唇,直直的鼻梁,眼晴和头发略带棕色的蒙族女性。加之本入愠柔贤静的性情,突显出一种端庄高贵的气质。看的出老师们都沉浸在兴奋的状态中飞舞着画笔作画,好像担心眼前的美人随时会消失。

    我们也蹲在一个局促的角落里画着素描。

    鲁老师边画也从不同角度给她拍照。高帝和张扬保持着最佳状态精心描绘着,把美妇画的维妙惟俏,呼之欲出,光艳照人。一对老公婆看的惊呆了,连连称赞:“好、好,比照像都象。”急不可待的要让快给他俩画像。

    这时巴书记也赶回来了,看到把自己老婆给画的像仙女一样,欣喜若狂,喋喋不休的说着道歉的话。意思是老师同学们来了这么长时间,帮着我们干了很多活,自己工作太忙对大家关怀不够,深表歉意。

    格日勒在一旁也趁机烧火,说我们的老师都是国家有名的画家。

    老爷子聆听着,不住的点着头,嘴里呀呀讶的惊叹着,随即用手里的手杖嘟了一下在一旁毕恭毕敬的巴书记说:“抓羊去!”反应敏捷的书记说了声:“喳!”出了包骑上白马向羊群放牧的方向奔驰而去。

    我们这里听到要宰羊可以吃到手扒肉了,真是群情激昂。

    鲁宾老师当即作出安排,他和张扬给老大娘画像,高帝给老爷子画像,同时进行。

    我们在包内作画的时刻,包书记已从自留羊群抓回来一只二岁子绵羊,夫妻协力麻利的完成了宰杀、剔肉多道工序。等老师们的俏像完成时,烹煮的羊肉在沸腾的大铁锅里飘溢着淳香。

    我们几个学生是星星跟着月亮走,沾光族,一起享受了这最丰盛的款待。

    奶食、奶茶、手扒肉和马奶酒。

    细心的主妇怕我们吃不惯特地给炒了野葱鸡蛋,牛奶煮面条。巴书记在桌上一再表示,一定指示各苏木牧民积极配合好我们的写生,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感动的几位老师连连向主人碰杯。卢老师拍着老爷子的肩膀承诺到:“请老阿吉放心,我们回去后把画再修改一下配个漂亮的画框寄回来。”三位老师回校后确实又复制了一模一样的画寄到草原。

    我们在草原所能从事的劳动中,要数剪羊毛还有点技术舍量。

    正值售毛售绒的季节,也是草原上最忙的生产时期。这个浩特牧民的自留羊就有好几百只,分好几群放牧。

    羊是牧民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小小的一只羊,贡献不亚于一只牛,一匹马。它浑身是宝:羊毛、羊绒、羊奶、羊肉、羊皮,乃至羊粪几乎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人类。

    我们在牧民手把手的传授下,开始自己剪一个整羊。由于技术不熟练剪破羊的肚皮是常有的事,慢慢地手法熟练了,一上午也能剪两三只。

    对羊毛和羊身上散发的那种土腥味也习惯了。因为我们身上不知不觉得也带有了膻味,这是草原泥土、河流、毡包、羊群熏陶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我们身上占据了好长时间才消失。

    当我们返校在公社所在地和音乐专业的同学会师时,音乐专业的同学用十分羡慕口吻攒赞扬我们,脸黑了,皮粗了,连味都变了。

    蹲在一个浩特里,时间长了就觉得孤寂单调。得到卢老师的允许,我们几个男生准备去邻队造访下邻队的同学和老师。卢老师一再强调天黑前必须赶回,因为空旷的草原上常有狼出没,不安全,女同学就不要去了。

    我们去的地方叫干泡子,在西南方,说是六七里,但草原上的里数要大的没边,少说也有十里。得翻过一个山丘,山丘的坡下就是这个定居点了。是一块一望无边的塔拉,大畜群常在这游牧,有时马群也来。

    这天,马群也刚好转到塔拉,这个点由张扬老师领着七八个同学扎在这里。干泡子的同学接到电话听说我们要来,早早站在村口等待我们。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同学之间素有同学圈、同乡群之分。有的平常极少过话,但这次是在绿茵之上蓝天之下,肩负着同一个使命,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虽是短短的别后相逢,但彼此的心却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一张张晒的黢黑的脸上,嘴巴半张着露着洁白的牙齿,似哭似笑,眼里含着晶莹的泪珠,让人顿感喉咙在哽咽,欲哭无声。

    这里的男生有要里、熊义,是我呼市圈子的同乡,自然话少不了,也更亲近些。此外还有超鲁、包世文和孙彼得。孙彼得我们给他起的外号叫“大圣” ,因为他太能忽悠了。包世文蒙汉浯皆通,还能耍两下笔杆,被院学生会抽去当秘书,传说这届有望当学生会主席。

    女生是两位大姐级别的李苑、肖瑛,一反在校时风流儒雅的装束,穿着俭朴的学生服用纱巾裹绕着面孔以减少紫外线的照射。

    达斡尔族的乌茵,矮矮的个子一张具有典型特征的脸庞,衣着举止极力在模仿着两位呼市大姐。

    在外边寒暄了一番后,大家一同进入了张扬老师的蒙古包。

    这个包还住着超鲁和孙彼得。张老师正在整理他的写生,大大小小的画幅摆了一地,连蒙古包的哈那上也都用图钉钉着画。

    有人物、有牲畜、有蒙古包和包里的大小器皿及牧民所用各种生活生产器具。都画的很完整很细致、很精彩。真是让我们饱了眼福。

    张老师是学国画的,但是他的素描和色彩都很过硬,风格特点也迥然不同。他画草原的朝霞、画暮色、画植被破坏后裸露的像秃疮一样沙丘……

    张老师指着他的那些画对我们说:我们这次能来草原体验生活是一次唯得机会,会使我们终身受益。真实的草原就是我们现在设身处地的草原。就在我们脚下,他可能没有鲜花作铺垫,没有蓝天白云弯弯的河水作陪衬。但这确是实实在在的草原,有时荒凉悲苍也是一种美,比绿草鲜花点缀的那种凡俗平庸的美更具内涵,更深刻。

    你们在画时一定竭尽所能,把你要描绘的对象画的完整些、真实些。因为写生就是在写实,就是客观真实的记录事物,是你以后搞创作的依据,所以是不允许掺杂个人主观臆想的东西的。虚假的东西犹如谎言,是没有收藏价值的。

    张老师又跟我们谈了些创作理念的话题,皆于当时理解能力的局限已表述不清了。

    大体的意思是:一提起搞创作,好多人都喜欢表现欢腾热烈的欣喜场面,或草壮花香阳光沐浴丰收景象。其实那只是昙花一现的瞬间繁荣,真实的生活是他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贫瘠、衰老、退化的草原,与恶劣的气候条件抗争着,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

    由于迫切的希望画些马的写生,所以听到马群的到来让我们的情绪略显躁动。要里和熊义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便主动邀我们去马群写生。孙被得面带难色的说:你们先走,我帮张老师整理下画稿。

    在去马群的路上,我发现干泡子的几位同学沉默不语,情绪有些低沉。我问要里是不是和老孙闹捌扭了?要里说那倒不是。我说是啥情况。要里语气犹豫的说是因为昨天发生了一件惨案,大家还没有从这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

    原来浩特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叫朝鲁,像个机灵鬼似的活泼可爱,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为了和超鲁在称呼上区别开干脆就叫他“小石头”。

    小石头的爸爸妈妈在百里外的牧场干活不常回家,家里只有他和年迈的老奶奶留守。小石头生性顽皮好动,草原上的儿童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就像城市里孩子不拿骑自行车当回事一样。

    昨天上午公社的兽医来给自家的羊打防疫针。大家都在羊圈里帮看抓羊,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偷偷骑着兽医小黄马在浩特里溜圈,还溜到羊圈旁小站一会儿,显示着得意的神态。随即便拨马向浩恃外走去。

    也就是一二分钟的间隙,突然传来了连续的撕裂肺腑的嚎叫声。是小石头的叫声!

    大家忙向村外跑去。只见黄膘马驼着小石头疯狂地向大草滩方向奔去,后面掀起一团尘土。

    初时还见小石头的身影在马背上颠簸了几下,随后一下子消失了。小兽医惊呼:“完了完了,套蹬了!快找马!”。

    找马?浩特里连个年轻小伙都找不着!壮劳力不是去打井就是在牧场放马放牛,等小兽医不知从哪儿找了匹马,顾不上备鞍就追出去。

    前边的小黄马已看不清踪影,只见身后拖着一溜滚的狼烟,渐渐消失在远方。

    惨剧终于发生了。

    等到两个牧羊人拦下力竭喘哮的小黄马时,马鞍已拖擦着地面被踢得粉碎,拴马蹬的皮条上缠绞着小石头的一只靴子。

    更悲惨的一幕接踵而来,小石头的奶奶面对这场天降的灾难,匍匐在地上,扑打着双臂抽搐地哭泣,口里不住地磨叨着:对不起你啦巴特儿,我没把你的儿子看住,他走了……。眼泪已哭干,嗓子已哭哑,然后毅然决然地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步履蹒跚地牵了一头黑色的老牛,套好一辆勒勒车,意识清醒的沿着小石头西归的途径踉跄而去。

    她要为孙儿收尸,要把拖扯撕裂的碎尸一点点的敛起来,让孙儿的灵魂和骨肉重聚在一起,和他的父母见上最后一面。

    前方的上空有几只苍鹰在盘旋,那就是孙儿在召唤的地方……。

    要离的语言有些哽噎,熊义接着作了补充:老奶奶把小石头的遗骨收殓到车上,和碎衣片掺在一起,就是一堆肉渣,惨不忍睹。现在还没联系上小石头的爸爸妈妈。

    早上张扬老师明确下令:“闲枪少摸、闲马少骑。这些醒世民谚记取些有益无害,不要脑瓜一热,干一些鲁莽的事,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做事要对自己负责”。这话其实是给老孙听的。包世文一旁插言道:“这次大圣这个弼马温该交辞呈了。”听他俩一字一句的说孙彼得肯定有故事。我们就问是不老孙捅篓子了?包世文说:“楼子倒是不大,差点马革裹尸连小命搭上。”

    于是边走边听他娓娓道来。包世文在班里能写两下,不仅是文章而且练就一手双勾隶书,很具实用价值,常在班里或系开什么会时书写会标或搞点装饰,甚至学校开大会都用他写字,在学院也是个人物。其性情含而不外露,内向不张扬,说话很幽默,什么事经过他的口就成了戏文。

    说的是上个星期的事儿了。这天,大家在马群写生,有的画马,有的画马倌,这些牧马人的形象好极了。不管是年轻的小伙,还是中年汉子,个个都身材魁伟气宇轩昂,并且都精通汉语。

    人都是一回生,二回熟。我们边给他们画像,也海阔天空的瞎聊着。话题转到了马身上,大圣的又按捺不住了。他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从阿拉伯的汗血马谈到新疆的伊犁马,从呼伦贝尔的三河马谈到镶黄旗官府马,守着几个马倌口无遮拦开始忽悠上了。吹虚自己是鉴赏马的高手。

    “哦老孙当年在巴颜诺尔军马场也待过,那马群海得货啦了!那群也有上千只,什么走马掂马一眼就能看出。”“俺老孙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专管天马的弼马温官。”不知谁直着嗓子替他吹了两句,把大伙逗乐了。

    马倌里也有调皮的小伙子,只见乌力吉指着他的马道:孙师付看看我的马咋样!这是在将他的军。老孙这时脑子可能有点升温,想显示下自己的能耐,谦虚了两句接过了乌力吉手中的缰绳说:“马倌使得是杆子马,套步颠,我试试看看能不能压出几步小走。”说罢穿着单薄的赖汉鞋纵身上了马,提着爵子连喊两声驾驾,大黑马纹丝不动。它心想你又不是我家主人为啥要听你的!马上的老孙急了:“不给我面子”, 挥起鞭子抽了下大黑马的屁股。没想到大黑马突然啪啪的趵起了蹶子。把老孙颠的前扑后仰的差点没闪下来。

    老孙在马上挣扎的窘象惹的大伙又一次哄笑。但危险往往不经意和疏忽中发生了。

    老孙在上马前竟然忘记了给马紧肚带,所以几个蹶子过后出现了滚鞍,人和鞍具整体的向马肚下滑去。再性情温良的马也惧怕滚鞍。黑马受了惊吓猛的和前冲去,老孙在马背已失去了平衡,但他紧紧抱住马脖子乘机甩掉了单片赖汉鞋,从马蹬里拽出了双脚,想用力夹住马鞍,但是鞍子已滚到马肚子的左侧,马蹬飞溅着敲打着马鞍叮咣乱响。受了惊吓的黑马更是不择方何的狂奔起来。

    马倌们一听齐喊不好!飞身上马拿着套马杆从两侧追了上去。两支套马杆一左一右连马带入一齐套住,拖住了狂奔的黑马。这时乌力吉也飞身赶到,死死地拽住马缰绳,制住了狂叫暴跳的大黑马。

    老孙已经耗尽了气力,从马背坠落下来仰卧在地上,软得象一滩泥,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大家,气息微弱地问了句:我还活着吧?

    坠马之患在他心里余悸未消,小石头的惨殁又刺激了他脆弱的神经,所以他是谈马色变,今天是肯定不会来写马了。包世文结束了他的描述。

    熊义又补充了几句:“小兽医说他骑的黄马是个小马,胆小有小躲的毛病。当时准是受了什么东西的惊吓才发起飚的。这搁在成年人身上根本不算啥,只是小孩子没有驾驭能力。如果铲骑是不会出这么大的事的”。

    抱着欢悦阳光的心情而来,却蒙上了一层阴霾,大家草草地画了几张速写便早早地返回驻地了。

    我们在锡林郭勒大草原整整待了一个月,没有猎奇到那种电影镜头中鲜花盛开,喧华愉悦的那达幕和万马奔腾的壮阔场面、浪漫情景,而是和牧民朝夕相处,观察体验,描绘他们,收集了不少有用的素材,感到很充实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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