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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别了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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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蝗灾的波及面十分大,不仅是几个乡、几个县和地区,损失极为惨重,震动了全国,惊动了中央。迅速的安排了赈灾、救灾、安抚慰问、发放救济款救济粮等一系列中心工作。

    接下来便是受灾农村旷日持久的生产自救,按人头救济粮发到户,救济款发到户,救济物资发到户。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我们是黑户,没权享受这些待遇,也没有那种非分之想。

    爷爷避开众人耳目过来找母亲磋商着什啥事,我在一旁写作业,仿佛听到什么坐吃山空,钱紧得留作急用,还低声的提到我父亲的名字。走时告诫我们要做好过更苦的苦日子的准备。

    受灾之后,家中布满了愁云。原本就不融洽的妯娌关系不再掩饰了,终于爆发了。

    起因还是为了大锅饭。我们也知道管伙食的是婶子,其实婶子在家里当着多半的家。爷爷奶奶因为叔叔的死总觉的亏欠着她,处处依着她,怕伤了感情,家里大小事由她做主。这次借遭灾为由把大锅饭的标准又降了下来,原来红高梁面的粟面锅头降为掺麦麸子和谷糠的窝头,原来的米汤地瓜粥降作红薯叶子稀汤。

    这糠窝头吃到嘴里沙沙拉拉的辣嗓子,咽到肚里拉不出屎来。几天过后我们姊弟几个都小脸发绿,肚子涨得像小鼓。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了,开饭时开始大闹食堂。吃午饭时,今天是嫂子掌勺,打完饭后,各屋端着自己的那份准备回屋吃。老老小小,人到的挺齐楚。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弟弟,拦在门前,冲着爷爷开了口:爹,不能让孩子再吃糠窝窝了,吃的他们都拉不出屎,肚子都成这样啦!说着撩开我俩的上衣露出青筋暴溜圆鼓鼓的肚子。爷爷端着饭碗一时不知所措,瞪着我俩的鼓肚子发愣:这!这!咋成这样!身后的婶子用不屑一顾的神态瞟了我们一眼嘲讽的说:这有人供着就不懒了,还挑三拣四的!嫌家里受罪,别回来呀!

    好像母亲正等着她答茬,于是摆出长辈的尊严义正词严地说:我在跟爹说话,你插什么嘴!是我们这老老少少拖累你们了,可这也是我们的家,是爹他老人家的家,是秋声和他儿女的家,也是我的家,自打嫁给程家我就是程家的人。不是你一人的家,为什么你能住,我们就不能住!你是分了二亩地几间房,又有啥了不起的!那还不是用程家的祖业换的?是,我们地无一垄,房无一间,可我们没吃着你的,没喝着你的,不用你供着。我们花的是我男人的钱,是他们爷爷的钱,用不着你瞎操心!

    母亲把憋在肚里很久的委屈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像迸发的火山,像连珠炮,言词犀利、言之凿凿。母亲毕竟是有知识的女性,一连串攻击性的言词,使婶子毫无思想准备,被打了个闷宫,噎住了。自觉理亏的嘀咕着:我们也是吃糠咽菜的。

    母亲得理不让人,继续攻击:是,都在吃糠咽菜,可你家的孩子是这样吗?也肚子涨的像鼓似的?你的孩子是老程家的根苗,我们家的孩子就不是老程家的根苗,不是老程家的骨肉吗?

    爷爷在其中觉得很尴尬,如果再争辩下去,场面更难控制。急忙止住了争执,果断地说:行了,都别吵了!宏军明天上集上籴点麦子磨了给孩子们蒸麸子面馍,不吃糠窝头了。

    我们打心里感谢母亲,我们觉得母亲在激昂陈词的时候,姣小的身躯倏然高大起来。像一座山矗立在我们身后,为我们争来了权力,让我们有麦夫子面馍吃。

    我总觉得母亲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太难了,太窝囊自己了。一是她性格太倔犟,硬折不弯,致使和继母关系弄僵任性地离家独闯社会,和父亲结合后,她受门第观念的影响,觉得她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我父亲家不过是个土豪之家,家里的人多是些粗俗的农民,一直不愿融入这个家庭。二者她生长在湖北,浓重的湘鄂方言使她在和北方人沟通时形成一道天然的鸿沟。她听得懂别人的话,别人有时就听不懂她说啥,所以常听到一些刺激她的词语。什么“垮子”“南蛮子” 。皆于此她更是固执己见,决不随和屈就,所以在这个家里除了和嫂子处得来,和其他人很少交流。因为嫂子和她一样,身材苗条娇小,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另外嫂子有文化、人精明、尊敬她,母亲的倔犟性格终使她固守成见,乡音不改,直至暮年。

    自从回到家乡后总有一种成长的危机感笼罩着我。其一。和我同龄的几个伙伴拉道、迷糊他们像大葱一样猛的拔高了一节,发育的又高又壮又憨实。混在他们中间时,我显得又瘦又矮又乏力,好像停止了生长一样。干点什么活时,他们是毫不费力气的三下五除二几下就完事,而我却有心无力,努着劲不见效果,这时他们就把我拔开一边替我干完,我感到自己很无能,很伤自尊。其二,一个饿字和一个馋字,经常在缠磨着我。这种感觉在外地时是没有的,可能是像婶子说的,享福享的不知人间还有饥饿二字。母亲说这是营养不良,影响了发育。

    一次,是在蝗灾之后。伙食标准下调之后,我可能是腹中空空,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蹲在墙根晒晒太阳吧。我妈,也就是我哥哥的母亲走到我跟前拽起了我,把我引到她住的小院里。这个小院就在我家墙外,原先也是程家的宅院,土改时村领导也是程家没出五伏亲戚考虑到我家的复杂情况,把小院分给我妈独住。真是开明之举。先前她和哥哥嫂子在一块住,我们和母亲回来后,她便主动的搬回小院。她让我坐到炕上摆上个小饭桌,稍时端上一碗像杂面做的面条,外加一个荷包鸡蛋。我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狼吞虎咽的把饭吞进肚里。完后抹抹嘴,小脑瓜都有点冒汗了。妈在一旁看着我吞食的样子,眼里似乎噙着泪花。这以后还有过几次她避开人,悄悄地把我领到小院改善一下。这个女人也是为了自尊,甘愿在小院落寞一生。饥饿可能使人的肢体变得懒散,但饥饿也更能激发人的想象力,追求美好的愿景。像一句成语说的“画饼充饥”, 在虚幻中得到满足。

    有一次,可能闲饥难忍,也可能是饿的过头了、心智混乱了,心里老想着姑姑给做的烫面蒸饼沾蒜沫,自己竟浑然不知地在幻觉地引领下走了七八里路,穿越了三四个村子,来到大姑家河子姑村,真是白日作梦竟梦想成真。等到了家,大姑牵着我的手问了我好几句话,我竟不明白她说的什么?只听到她说了句:饿了吧?我的意识才苏醒,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饿了。大姑和姑夫相互对视了一下,用种怜惜的目光看着我说:又瘦了!说着她用手擦了下眼角,叹了口气。姑父在太原即将解放前夕,趁乱从宪兵队跑回了老家,主动向区里作了坦白交待,称自己乃是生活所迫、想混个差使、多挣几个钱云云。政府看他态度诚恳,在村里口碑尚好,又能主动弃暗投明,决定既往不咎,回家安心务农。他家土改时定的是富裕中农,没分没斗,所以日子一直过得绰绰有余。大姑给我做了烫面蒸饼沾蒜沫,知道我喜欢吃角瓜丝,又做了个凉拌角瓜丝,又圆了我一个吃梦。吃完饭后和表兄宏恩到他家果树地里玩了会儿,摘了几个鸭梨兜着回到姑姑家。姑姑知道我又是偷着跑出来的,嘱咐我早点回去,免的家里惦记。说着用包袱皮儿给我包了几个蒸饼和鸭梨,系好斜挎在肩上,又叮嘱了几句送我出了村。回去时的心态跟来时判若两人。吃饱喝饱玩好,真是不虚此行还有点小小的收获。待姑姑的背影消失在街巷的深处时,我调整了下步伐,连窜带跳的往回走。因为我惦记着小弟弟,他才两三岁,正是淘气的时候,怕他出来乱跑,因为我家墙外有个枯水井。据说邻居家的小孩曾经掉下去过。

    政府给拨下救济款,村里组起生产自救小组。会手艺的集体到城里打工干零活,留在家里的搞柳编、养蚕榨丝等。勤快人家早早把受灾的麦田清理出来,播上了晚秋作物的种子。

    人间正道是苍桑,还是得向大地索取索赔。

    大蝗虫驱走了,“小蝗虫” 们开始出动了。放学刚回到家,还没喝口凉水,迷糊的集合口哨开始刺耳的尖啸起来。我们匆忙地拿着镢头挎上背筐,揣个粟面窝头跟着大伙出了村。今天去哪不知道,也不用问,跟着领头的走吧。多数又是迷糊他们几个事先都踩好了点,以割草、搂柴为名有机会就骚扰下人家的瓜地、菜地。年年如此,经验老道,从未失过手。

    这次在头儿的引领下,来到一片两村交界的一大块麦地上,离这块地不远有片不小的绿地,估计是块胡萝卜地。好,就此止步。大家不争不抢地各占两垄麦茬地。先开始干正事,刨麦茬子。只见这些农村长大的娃子们干起活来像飞一般,手脚麻利的像玩一样。不过两袋烟的功夫,麦茬堆起一大堆,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胡萝卜地里干完了另一件事。这叫搂草不忘打兔子,两不误。这时或是拉道或是迷糊就会走到我和姐姐跟前,看着我们费劲的样子便嘟囔两句:半天才刨这点。行了,你们快去吧!你们等着,这点活我帮你俩刨了。我和姐姐扔下镢头迅速地跑到胡萝卜地,蹲下蹭、蹭、蹭熟练地拔了七八根,拧掉缨子用衣服一兜跑了回来。迷糊他已帮我们把麦茬子刨完正在抖土,准备装筐,我看在眼里暖在心里。他俩回回都是这样,用现在的话说这大概就是团队精神。我们把胡萝卜压在筐底,麦茬子装满了背筐。看领头儿一挥手,意思是打道回府。于是便背起背筐速速撤离现场。

    说实话,我头两次这么干的时候真是心惊肉跳,这不是偷吗,这叫人逮住还能有好?越紧张手越不好使,不是拽折萝卜缨子就是拧断萝卜,后来经迷糊手把手一教,利索多啦,还挺自我欣赏。

    有一回也是大伙刨完茬子往回走时路过一片豆地,豆子刚要成熟,迷糊他们顺手把挨着路边的豆苗拔了几棵往麦茬里一塞。大伙也你拔几棵我拔几棵,然后走的远远的。来到几棵长在地埂上的杨树下,熟练的刨了个土坑,捡了点干树枝点着了,大伙围成一圈火烤毛豆荚。不管生熟过过火就行,吃的还挺香。我带着疑问低声问迷糊:老这么干有没有叫逮住过?他用不解的眼光盯着说:这小来小去算个啥!你没听说过咱村的大名是啥?我摇摇头佯作不知,他继续侃:三丈的王八南师的贼,啥意思知道不?我说不知道。他显的颇有城府的挺了挺胸脯说:在早三丈和南师都是穷村,三丈的男人没能耐,养不住媳妇,女人就偷汉子,所以王八就多。咱村的男人可不一般,干啥都是好手,就连偷也偷的让人信服,偷也得有个章程,我说的是偷庄稼,偷富不偷贫、偷远不偷近。庄稼人一不会偷、二不会赌、三不会手艺,光指望种那几亩破地还能养家?不都得像三丈的男人那样当王八!看他调侃的挺起劲,歪理邪说还一套一套的。我想对这个不知可否的答案的准确性求证一下便问他:你听谁说的?他不假思索地说:我爹!说罢懊悔地用手抽了两下自己脸说:臭嘴!

    村里组织了好多生产自救小组,可爷爷哪个组也不是。我疑惑不解的问母亲:爷爷又会木匠,又会做丝线,那么好的手艺为什么不参加村里的自救组呢?也好给咱家多挣点钱。母亲依然是那种忧郁的表情苦笑着说:傻孩子,你不懂,到现在咱们还是黑户那!能平平安安的就不错了。

    再说爷爷当然深知自己的处境,所以深居简出,尽量减少外界的关注。刚回村时爷爷便先入为主,主动地找几个村委谈了话,向他们讲述了回来的原由:这几年虽然跟着大儿子在一起,他到哪我们跟到哪,可这次张家口解放时他随着国民党的部队南撤了,这一走竟然多半年一点音信也没有,我们这一家子真成了没主的孩子、没人要的爹,走投无路,无依无靠,还是回老家吧,再怎么说人有远近,可故土不能离啊!爷爷一番中肯的陈述,感动了村委们,对我们的境况表示理解,何况执政的多数都是姓程的或沾亲带故的亲戚,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自为之吧。所以村里一直未对我们进行过纠缠。

    对这次灾后的救济和组织生产自救,爷爷是有自知之明的,那是政策、是政治,是有别对待的。深知这层利害关系,所以这个红线是不能碰的。不过这也给了他自救的理由和机缘。他收拾起了他那套完整的木匠家具,每天都五更天起来,吃点干粮喝口水,用锛子挑着锯和工具箱趁着晨雾出了村,下午都是快掌灯了才回来。这样可以避免碰见熟人,给自己留点尊严。如果是村干部也可有说词:赈灾自救吧,不能再给村里添麻烦了。

    干部们多数是通情达理的。至于村里的活尽可能不做或是少做,一来维护个脸面,免受一些人的讥讽。常言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二来,往年在村里干活,他的身份地位不同,敬如师尊,多是请来请去,酒菜相待。也不可能张嘴要钱要粮。如今可大不同过去了,现在老程家最需要的就是钱,钱能使这家人维系生存。有了足够的钱,有望使这家人脱离窘境,求得一条生路。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爷爷整日早出晚归到三丈、到张庄、到北师,甚至到更远些的村子做活。爷爷的木活手艺过硬,大到盖房,小到打制家具都能拿得下。因此大活、小活从未断过。

    爷爷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木匠,他觉的这是小觑他,他自诩是乡绅。我觉得一点也不为过,而且是个有信仰的乡绅。当完工结算报酬时,不像匠人那样砍价要价,斤斤计较。他认为谁心里都有一杆秤,活在那摆着,活就是价。总是很淡定的对主人说:看着给吧!换来的却是主人的慷慨解囊。

    为了多有些进项,爷爷还挤出空闲时间和哥哥两人在南院立上柱子,拉上线杆撮丝线。然后煮染上色,加工好的各色丝线分成大绺小绺的拿到城里大集上卖。爷爷这样拼命的劳累究竟为了啥?

    我看着老人一天天憔悴的脸和一天天消瘦的身体,心里很难过,想劝劝他,别这么累自己,可我个小孩子说话他能听吗?一天夜里,当弟弟妹妹都睡熟时,我钻在被窝里悄声的告诉母亲自己的想法。母亲把我和姐姐拢到一起,语气低沉而哀婉:你爷爷有他自己的苦衷的。随即给我们讲述了爷爷的事。

    张家口解放后,爷爷听老乡说家乡解放三四年了,现在很太平,不少人都回去了,爷爷动摇了,开始跟父亲商量着想回去,初时父亲劝他不要想的过高,要现实些。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心想毕竟老人在老家有妻有儿,也是一家人家,也就同意了。把自己的一些积蓄交给爷爷,作为生活急需时所用。我们回来后家庭的矛盾和种种遭遇境况,让他悔恨莫及。由于自己的私心,走了一步错棋,错就错在不该把我们也带回来,跟着他受窝囊罪。所以他决定修正自己的错误,拼命干活赚钱,送我们出去,脱离困境。母亲说爷爷已经挣了不少钱,交给了母亲,足够我们作路费用。母亲用期盼的口吻说:愿主保佑我们,苦日子总会熬到头的!

    转眼深秋了,有的树叶开始变黄了,我看着这眼前景象仿佛跟去年秋天刚回到家的景象重合在一起了。环乡河两岸的钻天杨树叶被秋风吹拂着发出哗哗的响声,枯萎的树叶片片飘落。

    河岸的这边就是我家的场院,土改后已不属于我们一家使用,和其他几家邻居共用。现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谷垛、粟垛、高粱垛等,准备打场脱粒。

    田间、场院、街里车轮滚滚,乡亲们投入到另一场大秋作物的收获中。西街这条老街筒子的车辙,被牛车、马车碾压的深深浅浅、歪歪斜斜,还不时地喷泄着一股牛屎味。就着这泥土气味,大槐树的阴凉下“大碗会”照常继续着。该吃还得吃,该聊还得聊。聊的内容多是集中在晚秋作物收成还不错,也算老天法外开恩,给补上了夏麦季的损失。不过这蝗军的厉害确实领教了,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庄稼长的再好在地里长着也不叫人放心,只有拉到场院才算放心。今年的麦子要是提前两天开镰就不会摊上这场蝗灾了。上了场也不算保险,玉皇老儿想祸害你有的是法儿。来场大风,降把天火,要不给你来个连阴雨……。“臭嘴,净说不吉利话!看来填进了你的狗肚子里才算放心!是不是?二坐月子的?”。一场内容严肃的话题又开始变味了。

    天还是湛蓝湛蓝的,秋高气爽的天。地还是吐纳着温馨和浑浊的地,该来的还是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一年四季就是这么重复着时光的轮回。

    秋末的一个中午,刚吃完饭,开始进入悠长的歇晌时段。街里静谧无人,一个当家子的村干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来到我家,说是找爷爷有事,爷爷把他们让进屋沏上水,村干正要开口说话,一个四十多岁宾客用手阻止了他,“不用你说!”用冷峻的目光看着爷爷说:“你叫程林森?”爷爷回答:是。他接着说:“是这样,我们是县工作队的。你回来快一年了吧?为什么不去县里报告?”爷爷平静的说:“我都跟村领导谈过了。”“村领导!村领导!你以为和他们说说就行啦,正因为他们隐瞒了你的情况,我们才来调查你的!”说着冷眼瞥了下一旁的村干,村干显得很窘迫欲言又止。县里工作队的接着说:“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事得搞清楚,得十天八天的。你准备一下吧,带上行李”。说罢两人出了屋,拿条长凳坐在院里抽烟,聊着事。

    家人都聚过来了,奶奶显得很紧张,哆哆嗦嗦地给爷爷收拾行李。一旁的村干安抚着奶奶:“别着急婶子,没什么大事,问清楚了就回来了。”看来是个小辈的。

    我们大家簇拥着爷爷出了家门。不知啥时候门外停了一辆胶轮马车,看来是专接爷爷用的。爷爷神情很沉静又有些缺憾地冲着母亲和我们看了一眼,转身对奶奶说:“照顾好卫生,给主祷告吧”,随后跟着两个公差上了车。马车慢悠悠地出了村,消失在茫茫的田野。

    我望着远处雾蒙蒙连在一起的天空和大地,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荡荡的失落。爷爷被带走了,连同对我们的承诺也被带走了,爷爷还能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而生,好像灾难即将降临。

    果然,就在第二天,也就是爷爷被带走仅隔了一天。早晨厨房里空无一人,直到快中午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莫不是断了炊烟?连心里有所准备的母亲也感到有些错愕,怎么就连一点前兆都没有?一丝过渡的间隙都不给?也太过分了吧!母亲看着我们一张张呆傻饥饿的小脸,苦笑着说:“再忍忍,我去找奶奶问问”。母亲在奶奶屋待了好长时间,出来时端着一大碗玉粟面。她跟我们说我们的口粮早已吃光,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各回各家,各自起伙,大锅饭散伙了。奶奶给了点玉粟面先打点糊糊充饥,咱们一点粮食也没有,往后只有乞讨这条路了。一听到乞讨要饭这两个词,我感到浑身都凉透了,不可能吧?怎么一下子落到这步田地。让我像个小叫花子一样端个破碗,挨门挨户地要口饭吃,这太让人……。我正构想着自己若是个小叫花子该是啥模样,耳边仿佛听到母亲慈祥安定的声音:放心吧孩子们,妈不会让你们去要饭的,即便要饭也是我去,敏子你俩在家看好弟弟,我带着妹妹先去后街亲戚家借点粮食。说完拿了个面袋领着妹妹坦然地走出了家门。我想跑过去拽住母亲,你不能去!妈,你是大家闺秀,你是程太太,你是我们的母亲,你怎么能沿门托钵去要饭呢?可是我觉得我的腿酥软无力,迈不开步。也没开口发声,只是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着这些话。傍晚母亲和妹妹回来了,一个面口袋装了小半袋粮食、面粉和熟干粮。姐姐烧开水煮了些糊糊,母亲边和我们吃饭边嘱咐我们:这几天她要去远处的村子去要饭,让我们在家照料好弟弟妹妹,不要到外边玩,更不要和外人说这事。我不能在咱家村讨饭,这样会有辱程家门风,但我又不能不沿村乞讨,我得让人知道我们是怎么离开的。现在你们还不懂,以后我会告诉你们的。母亲的一席话确实让我一头迷雾,似懂非懂。连着几天,母亲都是很早的起来迎着晨雾、踏着露珠去远村乞讨,步履稳健充满信心的向村外走去。我望着她姣小的身影好像越走越高大起来,懵懂中似乎感到她在运筹着一个计划,一个让我们脱离苦难的计划,心里多少增添些欣慰和希望。我们现在只能是等待,再等等。时间一天一天的挨过去了,遵照母亲的嘱咐,我们只能在院子里待着或玩会儿。我就像身陷囹圄一样,身心同时像在遭受一种压抑和捆缚。学不能上,大晚会不能旁边,伙伴们不能见面。我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正是需要活蹦乱跳、胡喊乱叫、伸张野性、不受羁绊的生长的时期,哪能顶受着这种诸多的失落和压力,再这样憋闷下去我可能要失控、要崩溃了。我百无聊赖的在院里瞎转着,又听见迷糊像勾魂似的尖嚣的口哨声,我没好气的开了院门,只见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口气挺冲地直问我:“你咋啦?学校没你,街里也没你,我都找你四五遍了,心思你串亲戚去了”。说着上下打量着我,像是碰见陌生人那样。我没情绪和他搭讪,低着头搪塞了两句:“我病了,跑肚子,好几天了,给我向范老师请个假!”他噢了一声,用疑惑的目光瞅着我:“我说呢!看你瘦的,小脸焦黄,多煮几个鸡蛋补补吧!”。我没好气的冲他说:“煮鸡蛋,煮狗蛋吧!”。迷糊还算识时务,白活了几句安抚的话便走了。终于等来这一天了。就在母亲在外村沿街托钵的第十天的一个下午,母亲比往常回来的早些,情绪略有些激动。她轻轻的掩住屋门拢着我和姐姐说:“孩子们,给你们说个好事,明天我们就能离开这啦。我打听到你们父亲的消息啦,他在绥远!咱们得快收拾下东西,我去跟奶奶商量商量。”听母亲一说,我也是一时亢奋脱口问道:“绥远,绥远有多远?”母亲用警告的口吻冲我说:“小孩子,打听那么多干什么!记住,要守口如瓶!”说罢匆忙上奶奶屋去了。既然什么都不让问那就听你们大人的了。第二天刚四更,窗外黑乎乎,就听见大哥先敲了敲窗户,然后轻声叫道:“妈,春景叔的车来了,咱们该起程了!”母亲应了一声,她一宿没睡,叫醒了我们,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携带最少的行李上了马车。家里没人相送,街上也死一般的寂静。春景叔低声地吆喝着牲口,稍子马绷紧了套绳,大车缓缓地行走着,悄然地离开了村子。一出村春景叔就挥动了鞭子给马车加速了。原来这隐秘的行动都是大人们安排好的。南师到邢台在我的记忆里三十六七里地,不到中午我们就到了邢台,春景叔又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在车站的小吃摊上,母亲款待了春景叔一顿便饭。临了春景叔说:“嫂子,我只能送到这了。希望你们到了绥远能很快找到我大哥,下边的路程就得靠宏军了,我得天黑前赶回去”。说完又嘱咐了大哥几句就匆匆告辞了。母亲把我们安顿在候车室,让我们看好行李和弟弟妹妹,就和大哥去买车票了。邢台火车站没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和我一年前回来时的感觉一样,物是人非。除了隆隆驰动的、喷吐着烟雾的一列列火车,就是拥挤蠕动的南来北往的旅客。我甚至都没记清车站的建筑有什么标志性的特点。可能我当时情绪不佳,心智有些紊乱了。直到下午五点多我们才登上火车。我们买的是直达的车票,车厢里已满员超载。火车起动了,我们将随着这些流民一路北上、西上再西上,将行驶两天一夜到达一个叫归绥的地方。

    再见了故乡!别了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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