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乐极生悲
按农村习俗正月里男的女的都不干活,但是也闲不住,有个游戏既玩了还能小有收获,获得媳妇们的普遍支持。
我还没吃完饭,拉道他们就扶着门在等着了。还不停的催着:快吃!北街东街的都来了,一定有高手。
我和宏旗各拿了个枣窝窝就匆忙跟出去看打邰了。打邰在农村是一种老少皆宜民间娱乐活动。所说的“邰” 其实就是一根木棍,长二尺上下,粗二指左右,作为下注用。另外选手各准备一两根尺码大的作老邰用。规则也极简单。在场地上平行地画两条横线,间距五到七步。一条线为上线,一条线为底线。上线的中间点一个中心点,下注的邰棍可以平放在中心点两侧,堆放也可以,但必须贴住线。首个选手可用老邰棍猛击堆放的邰棍的头部,将一堆邰棍炸散或将其中几根击出底线为目的,被击出底线的邰棍即是战利品,选手仍可继续击打,未能击出邰棍即出场等候下一轮。这种打法很像打台球,打斯诺克台球开球的都不炸球,而是擦个边球给对手作个斯诺克,给对手制造些困难。而打邰的都想打第一棍,击出底线邰的几率较高。一、二、三、四轮击的排序设置的更为科学,选手站在上线外向底线丢棍,都丢完以后,看棍端离底线远近排出名次。客观、简洁、公平。打邰这项活动既是游戏又是体育。有点输赢,但绝非赌博。
邰场就在我家门口,这儿的街面比较宽敞,赛手们已经聚集不少,有十来个,坐在拉道他家墙外一根剥光皮的树干上。身旁都有个抱邰棍的小男孩。哥哥和西院的二叔春景也在其中,见我们过来就把邰棍交给我和宏旗。我俩就成了他们的跟包了。临时由西街赛手中推举一个裁判。两条用石灭粉画的白线已经画好了。今天的线画的很直坐,间距也比较宽,足有七、八步。裁判示意开始,大家便谦让着排成一行,按序丢邰。临时裁判用根树棍量出远近。一个一个的排出先后顺序。没什么争议既开始赛事。
赛手们按号排成一字长蛇阵,坐在树干上候场。哥哥和春景叔排在二、三位,开盘的是北街的一个彪形大汉,有四几十岁,说话瓮声瓮气,虎背熊腰,挽了挽袖子。右手握的老邰有三尺来长象驴腿那么粗,看着他抡圆了手臂,使劲地朝邰堆的前端撙去,邰棍被顶得横飞四溅,全炸开了,一下子飞出底线七八根。两边的观众直喊:好!好!他那傻儿子乐的呵呵直叫,三下两下把打出线外的邰棍拣了一抱,等着他爹继续下手。大汉却谦和的拱了拱手,连连点着头说:大伙玩、大伙玩。说罢挺着腰板迈着台步,不紧不慢地走出场子。他这一拱手和这两步走,蓦然使我想起在北京天桥看到的卖艺人的身架,还真有点江湖的范儿。
下来该春景叔了。现在场里的邰棍是东三只、西五只,横七竖八散成一片,得一个一个地处理,这就需要点技术了。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先把两根压线的邰只用半成力轻轻兑出底线。然后选近的斜的打出三两只,这都得靠技术和拼经验。接下来的一次失误,被请出局,这样春景叔也得了五、六根。
轮到哥哥时都已是难打的了。不过年青有的是力气,力量加技术,哥哥也拿了四、五根,剩下来由后面的选手收拾了残局。
不知什么时候大嫂和春婶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第一局打完,第二局开场,仍然是丢邰棍、排顺序。这次大汉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可能是排了个第五。赛事井然有序地往下进行着。选手们相互谦让着,显示了自己的绅士风度。娴熟的技艺表演,挑战着自己,愉悦着观众。正是有规矩既成方圆。
比赛的最终结果是我和宏旗每人各抱了一捆木棍,载誉而归。大哥和春景叔年岁相近,习性相通,都还像大孩子,就惦记两样事,一样是疼媳妇,一样是贪玩。
一正月哥哥赢来的木棍堆成小山,不过让我偷偷地输掉不少。过了多少年以后这个土生土长的游戏就自生自灭了。
口里家的气候四季分明。一入春,大地回暖,风和日丽,惠风和畅。
平展的房顶就像是村妇们专用的空间。在农村,房顶的利用即是占地空间的增值。妇女们在房顶上可以作任何附加劳动。像晒粮食、纺棉花、做针线话,乃至乘凉睡眠。一架梯子即方便上下,搭设在邻居的房檐上即是一架桥梁,一架空中云梯。
大嫂左手挟着一个线笸箩,姐姐和淑芬跟着她上了婶子的房顶。
好奇心促使我蹬着梯子爬上房,想看看她们搞什么活动。见淑芬双手捂成喇叭正在喊话:春婶,我们来啦!片刻,只听下面回话:等着,我这就过去!不一会,春婶端着针线笸箩上了房,然后三下两下的把她家的梯子也拽上了房顶。
婶子房的后墙和她家的后墙相对,中间约有一间一房宽的胡同,她熟练的把梯子搭过来,担在胡同上空,左手挟着笸箩右手提着个小板凳,迎着满面春风带着微笑,像走平道似的蹬、蹬、蹬地走了过来。我的心忐忑地跳动了两下,全身好像在抽紧着,生怕她踩空了漏下去。姐姐也吃惊地望着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嫂子和淑芬好像司空见惯了,没什么反应。
她们凑成个半圈,大嫂像是在求教春婶什么鞋帮鞋底绣花啥的,我不想掺和她们的事,我上来主要是想观景的。
这是我的辽望台,站在房顶上能看到多半个村子,视线开阔,别有洞天。
我说过这房顶是妇女们的专属领地,好像是坐在锈楼上一样心安理得,随心所欲的做着她们喜欢的事。这不,现时不远处的房顶上,就有对几个穿花祆的姑娘坐在房上,娓娓优雅地互动着手臂在绕线,还断断续续地传来清脆的具有穿透力的笑声。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观察上,凝神注目的用画家的丰富想象力,去观察农村每家院落里的树是杨树还是榆树,是洋槐还是老槐树。房顶上烟囱一个个地矗立着,要是炊烟袅袅该多动人。天空应该是湛蓝湛蓝的,村外辽阔的田野是过冬小麦的灰绿色。不,应该是响亮的金黄色,丰收在望嘛!整个画面应该是法国巴比松画派的田原风格,而不是小桥流水平沙……
我还正在冥想着,身后传来了呼唤声:前院后院找你找不找,原来你在这儿发呆,快下来有事!听声音知道是迷糊。见他踩着木梯,露着半个身子,在招手呼唤着我。“啥事?”我对他打断我的思路有些不满,很不情愿的跟着他下了房。不过,我还是喜欢在房顶上玩,虽不足三十平米的地盘,但清爽雅静,没有喧嚣,没有争闹。特别是夏季的夜晚,躺在凉席上跟宏旗他们胡编乱侃一阵。侃累了仰望着遥远深邃的夜空,寻找着闪烁着寒光的星座,点数着明亮的星星渐渐入眠。直到有一次被一只蝎子狠狠地扎了一下,小腿肚子肿痛了好儿天,再不敢上房睡了。
清明节的早晨,村庄被浓雾笼罩着。哥哥扛了把铁锹,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去坟茔地祭扫下祖坟。
迷雾充满了大街小巷,已有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雾中晃动着向村外走去,走近了才看清是谁。哥哥和他们打着招呼,我见他们都提着篮子,里面放着烧纸香烛和供品。我家信基督,爷爷不让搞这些,说是迷信。
祖坟地离村子大约一里地。我们走到时浓雾已散尽,坟茔地还有些簿雾,全貌已渐显清晰。大约有两个篮球场大,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十多株挺拔笔直的柏树,茂密的枝又和灰白色的叶片散发出一种柏树特有的气味和淡淡的暗香,只有墓地才会有的气味。七、八个高矮不一的坟丘了然舒静地散布在树隙间,坟前碑石上的碑文已被风融的字迹全无。这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的奶奶和我的几位奶奶所居住的豪宅,又称阴宅。
我从外地回来这是第一次造访祖坟地,平时也没想到了没机会来祭奠。所以,一脚踏上这块阴阳两界的地盘时,下意识的突然感到一种敬畏和阴森恐惧的感觉,举止茫然不知所措。直到哥哥令我们几个清除杂物,割去蒿草,他给坟头培填新土时,一干活我才觉察到自己有些分神。
哥哥边培土边对我们讲述:在早先墓地要大的多、树也多,土改时把周边的地划去不少作了耕地,现在这块坟地也是考虑到程姓在村子里也是大姓,盘根错节,宗族渊源关系比较复杂才给留下的。像这样松柏林立的祖莹地,全村也只有咱一家。
他边培着土边用手指了下旁边的麦田说:这些地以前都是咱家的,叫咱祖爷爷给败光了,土改时咱家只分了水车南边这十几亩地。
我们扫祭完毕,走到水车旁,大家推着水车,捧了些水洗洗手脸。哥哥蹲在麦田埂上,扒开了一个正在灌桨的麦穗嗯了一声:麦子长的不赖,等着吃白馍馍吧!“小麦丰收了,等着吃白馍吧!”大哥一句不经意的戏谑的自嘲,是句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语言。对于我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正是“民以食为天” 的发育成长的关键阶段。将近快一年的大锅饭已经把我吃得服服帖帖,就连过大年吃的也不过是两掺面的馍。好点的也是夹红高梁面的花卷,有数的几个白馍也是做给爷爷奶奶的,还轮不到我们享用。
俗话说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好几次我瞧见吹着牛角、或敲着梆子的卖馍的小贩,把推车停在街口,或是婶子,或是奶奶,或是嫂子用麦子或黄豆换镆。白白的馍,冒着热气,从大笸箩里往外拿时,我仿佛已能咀嚼到馍的香甜味,馋的口水只能往肚里咽。心想看也白看,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还想吃馍,咋不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不过,还得说点实际的。刚解放大部分农民还是急待解决温饱问题,所以家家的日子过的都很艰难节俭。正像常言说的那样,好日子得当穷日子过。糠菜半年粮,尤其是春季青黄不接,生活过的都很清苦。日子过的稍富裕点的人家也不敢显富。当时村里有个有趣的习惯就是一到吃饭时,三五一群往街口或树下一蹲边吃边聊,饭吃完了也侃完了,各回各家。
一日三餐,餐餐如此,壮年劳力像我哥哥这大岁数的可以入群了,吃饭时每人端一个大海碗,仅比小盆小点,碗里无非是米汤,里面有几块地瓜或是几段胡萝卜,懒点的有菜叶的或他瓜秧子叶的汤。稍好点的有面糊糊或是面汤,里面确实是屈指可数的几根面条。多数来说是高梁面,即老乡常叫的粟面窝头。一根筷子插俩窝头,窝头里面塞几根咸菜条。或是两张粟面饼,饼上抹点大酱,裹根大葱。蹲坐时得互相窥视下碗里的内容,觉得彼此差不多,心态平衡了。即你吃你的,我喝我的开始聊上。所聊的无非是天下大事、国计民生、家长里短、乡间轶事、小道消息,乌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总之是男人们的话。时而还打浑互相攻击几句。如果你端的是好吃的、还是拉开点距离、站着吃为好。不然你就会很快被瓜分了不说还得揶揄你是坐月子的。当然这也只是为了活跃下气氛,适可而止。
我时常跟着大哥溜出来,拿张粟面饼,端碗稀汤靠边站着,边吃边听他瞎扯着,对他们的吃相是不敢认同的,倒是他们海阔天空、变幻无穷的调侃颇为引人。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太阳照晒的紫堂色的面孔和一双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无忧无虑谈笑风生,在他们身上潜在着一种令人敬佩的豁达和男子勇敢担当的气质。他们把吃苦受累当作本份,因为他们是家庭的支柱和脊梁,他们更相信天道酬勤,相信今年老天爷会给一个丰收年,也是他们用汗水浇灌的回报。
岂不知老天爷也有疏神的时候,这次既不是风也不是旱也不是涝,而是像闪电一般让人猝不及防的蝗灾。这场灾害震动极大,影响到全国,可能已载入史册。许多年后,我在翻阅一本杂志时偶尔发现一篇关于揭示全国各种自然灾害的文章。文章对当年邢台地区遭受蝗灾的情况有这样描述:某某年、某月、某日,河北省邢台地区遭受到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蝗虫灾害,南和县是重灾区。几千亩麦田瞬间被飞蝗吞噬,其状极惨,群众扑打不及便烧香拜佛,有的还抬出庙宇中的神像,求神帮助驱蝗……这篇文章勾起我的回忆。
这次灾难就发生在我童年的生活中,也是我童年所经历的一次重要事件,所以很清晰地记着这件事的始末。
大概是五月节前几天,麦子已经成熟了长势极好,村外田野上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田,乡亲们正在收拾着收割所需的牲畜车辆和农具,准备适时收割。午饭时大洋槐村下的“大碗会” ,这名是我给起的。 这拨边喝着稀饭边交流着即将开镰的事宜,正侃的兴致冲冲,突然从街里传来了激烈的锣声和呼喊声,声音声嘶力竭,锣声震人肺腑,由远至近。原来是老村长跌跌撞撞地边筛着锣边喊着:乡亲们蝗虫飞过来了!蝗虫飞过来了!与此同时,房顶上几个大喇叭筒子也发声了:乡亲们,注意听好了,刚接到县里通知,蝗虫已经朝咱村飞过来了,赶快准备打蝗虫的工具,大人小孩全都出动灭蝗!
我端着半碗稀饭杵在那儿,没反应过来。心想灭蝗是咋回事?噢,原来是蚂蚱!回头一瞅人早已跑光了!我慌忙奔回家,见大人们都拿着木锹铁锹扫帚,往村外跑,姐姐和宏旗他们正在用旧鞋底捆绑在木棒上做鞋拍子。见我回来嗔怒道:还不快作拍子!发啥楞!
就在此时,院子的上空出现一些斑斑黑点,“蝗家军”的先头部队似乎已进村了,飞进了宅院。只听门窗上发出咣、咣的撞击声,院子的砖路上亦有叭、叭落地的坠物,个个有手指粗,呈土黄色,两只小眼闪着蓝光,呲着两颗大板牙,面目狰狞。
平时我们割草拾柴时把它视如草芥,捕捉后一串串串起来就地烧烤,美食一顿。今天看着它们好像是恶神凶煞,我感到全身在微微颤抖。今天它们要吃人啦!
这时听到宏旗一声吼叫:跟我走!上咱家麦地去!在他的带领下,径直的奔向南院大门。出了门就是环乡河,此时环乡河正至枯竭期,我们三跳两蹦地窜上了大路,只见村外的大道小路上尘埃滚滚、人流如织,都目标明确的向自家麦地奔去。
此刻蝗虫的先遣队已向麦田和人群发起了冲击,奔跑的乡民手持着各种工具,边扑打边冲天摇晃着,打杀声混成一片。蓦然间从县城方向传来闷雷般的万马奔腾的声音,大地在颤动,天空出现几个黑色的巨大的雾团,不断地在扩散着,以迅猛的速度扑天盖地向这边压过来。刹那间覆盖了三丈、张庄、南师及其他的邻村。
前批着陆后批继续向前飞遮天蔽日,不见首尾,天空被遮挡着呈现出昏蒙蒙的暗红色,十分恐怖。这种巨大的来势凶猛的阵势超出人们的预料,措手不及。蝗虫俯冲着向麦地上降落,撞击着人的肢体和手脸。金黄色的麦穗已经密麻麻布满了一层蝗虫,可清晰地听到喳!喳!喳喳咬声。
初时人们被它凶煞的气势吓懵了,等反应过来,看到自己的即将收获的劳动果实被侵吞被毁灭时,一种本能的愤怒和反抗迸发出来了。只见爷爷挥动着木掀冲着我们喊到: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打!
我们冲进麦地中间,使劲地用鞋拍子拍打着落在麦穗上的蝗虫,用脚踩踏着垄沟里的蝗虫,边扑打边狠狠地骂着:日你娘的,叫你吃!叫你吃!
然而蝗虫的来势并不见减,而是飞走一批又溅落一批。前批嗑的是穗,后来者连叶带穗一齐嗑光,只剩下光秃秃的麦杆,一大块麦田只在抽半锅烟的时间就吞噬尽光。
人群疯狂了,情绪失控了。乱抡着手中的铁锹,不管是麦子还是蝗虫一齐砸掉。你不让我活,我也让你活!不知啥时哥哥抱来了几捆干草,堆在地头点着了,燃烧的干草冒着浓烟向麦田滚滚而来,四周随着也冒起了浓烟。
此时又有一帮村民抬出了关老爷的泥像,敲锣打鼓放着鞭炮、摇旗呐喊,请出神明驱逐邪魔。
整个麦田上空被烟雾弥漫着,炮声、锣鼓声、吆喊声混成一体,震天动地。
蝗虫可能经受不住浓烟的熏呛,开始退却了。它们扇动着有力的翅翼带着填饱的肚皮腾空而去,瞬间消失,不知去向。留在大地上的却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凄惨景象。
我呆呆地看着被践踏被蹂躏的土地上消散着余烟,被啃光和扑倒踩折的麦杆一片狼藉。爷爷、婶子、哥哥和前后左右毗邻的长辈乡亲们,像经过了一场残酷的杀戮肉搏的争夺战后的败将,已经耗尽了激昂和愤怒的情感,精疲力竭的瘫软的坐在地上。衣着散乱、蓬头垢面,脸上被尘土、汗水、烟灰乃至眼泪熊涂的黢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妇女们已是欲泣无泪、欲哭无声,男人们的神态木讷而呆滞,有的仰着头绝望地望着苍天,有的低垂着头吧嗒着烟袋在沉思着什么。
他们想弄清楚苍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百姓,既给它期望,又让它毁灭。就在几个小时前,这里还是寄托着美好希望的田野,而仅仅过了几个小时这里却是一个劫场,留下的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