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离鸾
老茂低了头,若不是念着这些,他压根不可能帮施宁偷偷出来,上一个不顾施卓厉反对,坚持要帮季言川的施远,如今还躺在家里养伤,一天不知道要灌下去多少药。
如今若是施宁再出点什么事情……
“姑娘,说句僭越的话,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能记着恩情,不贪图名利富贵,这是好的,可是……”他低下头,似乎搜尽了肠肚想找出什么来劝诫施宁,可他又实在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有些无奈地又看向施宁,“季家已经没救了!你没听那人说吗?季言川已经断气了,这才被他们扔到乱坟岗里去。姑娘,你已经出了那么多钱把他弟弟捞出来,够对得起季家了!别去,听叔一句,就此回去吧!”
“可是茂叔,我答应言礼,哪怕是尸首……也要带他哥哥回去的!”
施宁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自打九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季言川到家里来,她躲在锦屏后面,看见那个脊背挺直的少年的时候,她冥冥之中就有一种预感,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她想跟他在一起。
事情在那时候是那么顺利,很快父亲就定下了他们的婚约,季家举家前来,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原来有兄长,有弟弟。
可如今,季家,只剩下一个季言礼。
她拉着老茂的手,软在地上,失声痛哭。若只是他们有缘无分,她是肯认的,自打从弟弟嘴里听说,季言川救下公主,公主还赏赐信物,她心中就没有一刻不在说服自己。毕竟她是商门之女,季言川那样耀眼的人,若是前途有望,她愿意成全,愿意放手。
可是做梦也没想到,毁约的居然是自己那个一直对季言川赞不绝口的父亲,而他,还未足双十,居然就……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惨烈的哀鸣,仿佛是野犬,又仿佛是狼。
施宁一时愣住,止了哭声,那哀鸣迅速衰弱下去,没了踪迹。
老茂多年行商,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过来,这种声音是野兽死前的挣扎。
他瞳孔闪动,几乎不敢相信那种可能。
施宁也站了起来,看见老茂的神情,连忙道,“茂叔,这是怎么了?是不是……”
老茂愣愣地看向远处的旷野,他的嘴唇颤动,他想说,那人也许并未断绝。可他的目光看着眼前施宁青春正盛的脸庞,他又不能说。难道真的要她永远裹缠进那一坑烂泥之中吗?
施宁见他如此,一咬牙,干脆甩开他的手,捡起灯笼便往那黑夜之中跑去。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跑,灯笼的纸壁被她摇得哗啦啦地响,光影脱兔一般在她脚下晃动。
她像是在无边黑夜之中悦动的萤火一般,极力在往心中的希望奔赴而去。
身后马蹄声传来,她忍不住回头,满面泪痕的脸却在看清那马蹄声的来源之后,绽成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老茂还是追了上来,将她拉上了车。她不知道老茂用了什么办法让马匹克服了恐惧,她攥着老茂的胳膊,只是沉默地看着摇晃的灯影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的土路。
血腥味混杂着腐臭渐渐自这夜色之中扑来,马蹄声也慢了下来,老茂一拉缰绳,车轮终是停住了。
“姑娘,要不我去看看,反正季家二郎我也认得,这种地方你就不要去了。”老茂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想要挽回一下。
施宁却道,“茂叔,你别说了。我若是怕,就根本不会找到你,今时今日,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跳下车来。
老茂也很自然的转身,拉着马走到一棵枯树旁,将马匹拴在了树上。
“有些时候,我也真不明白老爷,以姑娘的胆识才华,就算跟季家的婚事不成,又何必……”老茂本来低着头只管跟着施宁的脚步前进,却没想到前面的施宁突然顿住了,差点就撞上小姐的后背,惊得他连退了两步,这才绕到一旁,可当他的目光看见眼前的场景之时,他也同施宁一样,双腿仿佛灌铅一般,怔在当场。
只见一片死物之中,单单立着一个黑影,那影子既像人,又不像人。这浓重的腐腥之气,似乎就是从它身上传来的。
施宁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却被老茂一把揪住,拉到了自己身后,他自己也从身后摸出一把柴刀,手却抖得差点将刀掉在地上。
“是……是人是鬼?!”他鼓起勇气,张开手臂护住身后的施宁,嗓音紧得几乎破音。
这种情形之下,施宁也紧张到手心冒汗,可对方却并没有回答。
灯笼照亮的范围有限,只见那人影晃动,似乎在向他们走来。
“我……我……你……你你不要过来!!你要是再往前,我就!”老茂齿关打颤,手里的柴刀抖如筛糠一般,他很想拔腿就跑,可是双腿软得根本挪不动。
那人影还在缓慢向他们走来。
施宁鼓起勇气,将手里的灯笼举了起来,亮光扩大,只见那是一个已经脏污到看不出模样的人,他一手握着一把全是鲜红的匕首,另一只手里却提着一匹狼尸。
“你是谁?”施宁忍不住问出了口,随着那人行走的模样,她心中那种紧张害怕似乎渐渐散了,反而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涌了上来。
答案几乎就在口边。
那人走到离二人约有一丈之地时,他手中的匕首和狼尸都倏然坠地,他的眼睛看向施宁,然后脱力一般软倒在地。
而施宁的耳边,却分明听见他轻轻唤了一声。
“宁宁……”
这世间会这样唤她的唯有二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便是……
“二郎!!”
那个答案终于还是脱口而出,灯笼落在地上,内里烛火点燃了纸壁,火光蹿了起来。
火舌将夜色舔尽,施宁扑到季言川身上,不顾他满身的血泥脏污,将他紧紧拥抱进怀中。
“二郎!!二郎!!”
施宁泣不成声,许婚的时候,她与他同在施家的厅堂,虽然说不上话,可是彼此眼角眉梢总有数不清的话。
可悔婚的时候,她只是单方面听到父亲的斥责,严厉地警告她以后不许出府,不许再见季家的人。
“我们施家从今天起,跟季家再无任何干系!爹爹替你另选良媒……”
那时候,父亲疾言厉色的这些话,叫她如堕冰窖,她有一万句话想问,一万句话想说,有一万个理由想要再见他,哪怕是告别,哪怕是悔婚,起码要再见一面。
可如何能想到,真的再见面了,却是这样惨烈的模样。
荒原之中,她的哭喊凄婉而又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