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红树林
如果基因可以解释人类本能那么，到底是哪一个片段在控制我们对蛇的恐惧，又是什么主导了这个基因的出现，它到底又如何起着作用。当我们看到蛇的时候，会本能的僵化，那一刻身体开始不属于我们。而张俊就是要突破这一本能，用手去抓住死亡。这不是勇敢，这需要训练。张俊来到箜萨的第一年，他就强迫自己必须通过这一关，因为在丛林中生活，蛇就是一日三餐，它们会出现在你能想到和你想不到的任何地方。而应付它的最有效手段并不是逃跑或者将它杀死，而是不要惊慌。和丛林里很多其他动物一样，大惊小怪才是它们攻击你的原因。所以，当一条蛇从梁上落入你的菜盘时，你应该轻轻把盘子放下，然后退后，向它鞠躬请它离开，且因为你的沙谷糊糊弄脏了它的身体而向它道歉。这是在被一次次突袭后最终脱敏的结果。绝非男子汉气概，因为在部落里所有女人也能做到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些滑不溜秋的长条家伙。
此时，张俊的阻碍全来自素熙，她颤抖的身体，她的体温，她纤细的绒毛，她因惊恐流出的汗水，她柔软的皮下脂肪，她如蚕翼透明的皮肤，还有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蓝色血管。这不安分的小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收紧身体，将素熙的腿紧紧勒住，同时慢慢向上昂起了头，一条信子在空中疯狂地摆动，一点点猎物恐惧的味道都能引发它的致命攻击。素熙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
张俊这时右手已经绕到了素熙身后，他却看不到蛇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头慢慢向外侧移动，同时眯起眼睛，因为，如此近距离的对视，就是把鼻子送给它咬。这一口气已经呼了大半，他终于看到它的头，那是个圆圆的小脑袋，紧闭小嘴只是个小小的洞，两颗绿色的眼睛好像美州绿松石镶在头顶，晶莹、无情。
张俊看到了自己的手，就在它的脑后，这一口气的最后一丝从他口中呼出，然后他张大了眼睛。
小蛇注意到了张俊的存在，无论是眼睛还是气味，只见它眼后的皮肤隆起，一条细缝从下巴上裂开。就在此刻，张俊一把掐住了它的颌骨。
两颗毒牙嘶地一下从蛇嘴里翘起来，同时蛇身猛卷。张俊左手抓住素熙的腿，右手猛扯，把它从，素熙的腿上抽了下去。
那蛇吱地一声喷出一条毒液，同时身体瞬间缠在张俊的右臂上。
毒液只是喷到旁边的蒺藜上发出哧的一声。张俊本不想杀它，但它越缠越紧，只好看准一个蒺藜刺把它的头往上猛戳。那刺钉穿了小蛇的头，一条血箭从窟窿中射出来落在张俊的手上。
张俊心里稍宽，却听见素熙在旁边发出一声呻吟。扭头看，她捂着自己的脚坐在地上。脚掌心上一个小洞，鲜红的血汩汩流出。“怎么了？”
“踩在刺上了。”
“按住。”
张俊赶快把死蛇丢进树林，回身拿了水壶把她脚底的泥与血都冲了冲。回头看到一棵罂粟过去，摘了一颗果实，烧了些烟灰，把白浆挤在上边，然后敷在了她的伤口上。没有纱布，素熙用牙把袍子的开衩处撕开，扯下一条自己包上。
“你这袍子哪来的？”张俊突然觉得这白袍子好像病服。
“水人给我的，可能是他们和实验室的人买的吧，不知道，怎么了？”素熙看着张俊。
“没什么？想起一个朋友。”张俊把东西装进包里，“你能走吗，要不回去？”
“不，我能走。”
“也是，瓦素那里药还多一点。走吧，我扶着你。”
张俊扶着素熙一拐一拐地穿过了香蕉林，村民的哨音还是时远时近的传来。
“水人如果和实验室是一伙的，那么我们就危险了。”张俊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们可以从实验室或是矿上走私武器，或者向我们投毒。”
“我一出去，就向我们新闻社曝光。”素熙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呻吟，文明人肉嫩的脚根本适应不了丛林路。
“最要紧是……我给你一个人的电话，她是保护区的联络人，你出去马上让她来协调这次的冲突。和她说，布洛陀有二十来只枪，如果真的打起来，很有可能造成种族灭绝，不是水人就是箜萨人。”
“好。”
“还有那个威廉，应该禁止他再到保护区来了，他一心想挑事，目的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为了半岛和平。”张俊停住，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我背你吧，这样更快点。”不远处又传来哨音，“不管是不是追我们的。你逃出去对大家都有好处。”
素熙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到张俊的背上。
张俊用手揽住她的两条腿，站起来，快步往红树林走。
“其实……嗯……你真的不想回家么？回你们国家？那这里的冲突就与你无关了啊。”
张俊感到素熙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头发一下下抽在他的耳朵上，“我已经是一个箜萨人了。”
“你有隐情，不想说？没事，人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我有电子恐惧症。”
“头一次听到这种病。”
“我起的名字，不知道算不算真的是一种病，但只要接近城市，哪怕是有电的地方，我就会头疼，然后失眠，就算睡着了也要做噩梦，头顶开始瘙痒，想用钉子敲一个洞，把灵魂放出去……啊。”张俊肩膀一痛。
素熙张开嘴，用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犬牙，“你不说可以，但不要骗人。”
“是真的，我女朋友也有同样的症状，以至于最后她跳楼自杀了。”
“对不起。”
“但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心理疾病，因为我们去医院，他们说我们一切正常。我原本只是为了圆她一个遗愿，才来的箜萨，但到这里后，我发现我头不痛了。所以我才叫它，电子恐惧症。”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这个原因，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张俊放下素熙，“这是红树林了，我们得趟水去到那边有船的地方，你的脚我看下。”张俊让她抱住自己的脖子，替她检查了一下伤口上的布绑得是否结实，“到了瓦素你得先去那里的医疗站，我不能陪你去了，离开太久，怕他们会发现。”
“好的，我能办到，我一定能。”素熙眼圈虽然红了，但没让眼泪流下来。
张俊觉得这女孩不简单。
两人趟着齐膝的水，拨开芦苇，好不容易到了河边，张俊在红树林的根系丛中找到了一条独木舟，又顺藤摸瓜地找到一个竹排，可是拽了几下都没拖下水。
素熙来到他身后帮他一起拉，眼看要拖出来，忽然停下了。
张俊扭头问她怎么了，只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树丛深处。张俊顺她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浑身覆盖着白草的部落女人站在树根上，目光呆滞地盯着他们俩，接着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