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张俊
张俊打开琴房的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穿着旗袍的女人慢慢从琴凳上站了起来，动作缓慢优雅。宝蓝色的旗袍料子讲究，花却不是中式传统，而是用金丝绣的一束桔梗，那枝干从她纤细的腰间穿上来，一大两小三朵刚好停在心上。
女人五官秀美，脸上画着淡妆，眉目腮边含淡淡的红晕，眼光也略显微醺，她上下慢慢打量了张俊一下，掌心朝下把手伸出来，好似18世纪的贵妇让臣子吻她的手背。
张俊轻轻在它指尖上握一下，觉得那只手柔软但冰冷，可这冷不知怎么的要往自己心里钻，惹得他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给张老师问好。”女人从身后拉出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一脸雀斑，五官都长得奇小，只怕再小便没法从那些雀斑中区别出来了，肉嘟嘟的小脸胀得红红的，也如喝了酒一般。只稍微朝张俊点了点头，又躲到女人身后。“他就这样，害羞。”
“害羞的孩子善于观察生活。”张俊心里盘算着这女人是不是那孩子的亲妈，要么她是整容了？要么是他爸长相就如此的收敛。总之如果还认可长相的基因决定论的话，上述理由必然成立，总不会是……张俊停止了自己更猥琐的猜测。坐到一侧的钢管折叠椅上，拉住孩子想看看他的手。
那小孩出溜一下又躲到了他妈妈的另一边。
“坐好，你是在这练，还是回家跟孙奶奶练？”女人故意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更像是娇嗔。
小孩一听孙奶奶马上不情愿地来到琴凳前，他妈妈往张俊这边挪了挪，把他抱到凳子上。
张俊闻到一股清新的香水味从女人身上飘过来，好像有个泡泡把他一下吸入了女人的小世界里。
“他和一个音乐学院的老教师学了一年，”女人给张俊介绍，“给张老师展示一下。”
小胖子抬起两只小肉手磕磕巴巴地弹了一首good morning sunshine ，每次断掉都要重新把手蜷起来比划一下，再接着弹。
“不要每次都这样。”他妈妈点着他的手背。
“老师说了，要握个鸡蛋。”男孩不服气地白了他妈妈一眼。
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张俊在心里也摇了摇头，觉得这孩子毫无天赋，让他弹琴还不如让他去撒尿和泥，但又告诉自己说点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宝宝。”
“大名呢？”女人命令道。
“关大宝。”
“关余哲是谁啊？”女人追问。
“是我。”男孩开始觉得无聊，用拳头敲着黑色的c键。
“喜欢弹琴么？”张俊问。
“不喜欢。”男孩的手被他妈抓住，便开始扭屁股。
“你之前说你喜欢的。他就是怕那个孙老太……老师，太凶。”女人和张俊解释，然后站起来拉他换了位置，让张俊坐到男孩身边。
张俊其实不喜欢上课时家长坐在附近，好像考试时老师一直盯着你答题一样的不自在，但觉得这个孩子的架势，要是没了他妈，可能完全控制不住，就忍住了，“会看谱子么？”
“会。”小孩扭着腰，把自己拗成一个月牙。
张俊暗暗叹了口气，打开练习曲随便翻了一页，“这个会弹么？”
男孩又开始了他的握鸡蛋表演，每看一眼谱子弹几个音。
“张俊。”女人突然叫了张俊的名字，“你别有压力，我压根儿也没觉得他能学成什么样。”
“哦。”张俊觉得自己已经被女人的香水闷出汗来了，想必白衬衫的后背已经湿了一块，真是尴尬地要命。
女人忽然用拳头推了张俊结实的手臂，小声娇嗔道：“我当时给你刷了好多票呢。”
“是啊？”张俊不好意思地扭头看她，只见女人手肘拄着扶手，拳头托着下巴也看自己，赶快把目光闪开，“让你破费了。”
“破费也倒没什么，我就是心疼你。”
“都过去了。”一句话说得张俊的心也揪了一下。
“我都过不去呢，要不是那事，你保准第一，现在还不红得发紫啊。”
张俊余光看到女人小巧的嘴唇一张一合，如两片弹性十足的山楂糕有节奏地碰撞着。“那咱们不是也就没法在这遇到了么。”张俊苦笑一下。
“对，你唱歌的时候就这个表情。说不出来，就你笑的时候，总有点……伤感。”
“妈，我要尿尿。”关余哲自己弹得实在无聊，开始想出去透透风了。
“我带他去吧。”张俊站起来。
“不用，我知道。”女人伸手按住张俊的肩膀。
张俊觉得那只手好像有千斤之力，于是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原本他以为在这小地方再没人记得他，想不到还是被人认了出来。那次歌唱大赛，既让他风光无限，又让他跌入低谷，甚至毁了他全部的事业。他被冠以“中国好割首”，“中国好呻吟”，“一曲封喉”等污名。从那时起，他再无法张口唱歌，甚至连音乐都让他恐惧，教钢琴也已经逼近他的极限了。但这也让他练就了另一种能力，他可以在完全不听的情况完成编曲，完全靠着他对乐器的理解，通过看力度曲线感受乐曲的情感。悲哀的是这条路也在被ai堵死，ai可以在几秒内完成他一整个星期的工作，他再怎么加大工作量，也还是无法获得之前的收入，于是教琴便成了不得不做的选择。这期间如果没有田小萌的支持，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是否有勇气活下来。田小萌最后的决定放弃在研究所的工作，和他到这个县城的郊区开“麦田”民宿。可一切又并不顺利，甚至还欠下更多债务。
女人一个人推门回来，看到张俊还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像被自己点了穴道一样，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让他在隔壁玩一会儿，逼他练也是白搭。”女人说着挨着张俊坐到琴凳上，把手放到琴键上，轻轻地弹起来。
张俊看她指法轻柔而坚定，好像雨滴一般清脆地落在琴键上，突然，一个厚重的低音b，女人伸出脚踩住延音踏板，张俊的余光看到她旗袍的开衩处闪出一小块肌肤，透明的淡粉色高跟鞋倒在地上。
女人歪着脸皱起下巴看着他。
张俊早听出，她弹的就是他出事那天晚上唱的曲子前奏。看他没表示，女人又重复了进唱之前的四小节，一个极具张力的增三和弦，好像把整个教室吹大了好几倍。
张俊感觉到女人的腿贴在了他的腿上，他马上站起来，退出一步，那节奏刚好卡在点上，他自然唱出第一个字。一时间，整首曲子如决堤的洪水从他心中涌出来。聚光灯下只有他这里是明亮的。
“爱恨凝结成心中咒怨，
愁苦之歌如千丝万缕难断……”
现场乐队中主音吉他的二弦低了16分之一，那个音符每次都如一根锥子在戳张俊脑干，他从前没有那么敏感，只是那一晚如此的特殊，甚至他还听到观众席中有人在暗暗哭泣。那哭声好像故意在同他作对，音高暗暗与他的歌声差着1/4度。他放大音量，还是抵挡不住那个哭声，他愤怒地想把她从观众席中找出来，可台下一片昏暗。终于到了间奏，他摘掉耳机细听，那哭声居然消失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调音台，难道是他们故意在耳机里放出一段哭声干扰他唱歌，这手段简直是他见过的最卑鄙的行为。人人都知道，他必定是这次大赛的冠军，他蛰伏三年就等这一天，直播收视率已经突破记录。那个排名第二的刘静雯根本就是花钱买来的名次。稍一闪神他便错过副歌的点。他硬着头皮追上乐队，他盼着大家最好没有察觉，观众都在欢呼，沸腾没人真的关心他在唱什么了。冠军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可那个哭声又出现了。这次他听清了，回头看，只见刘静雯站在台口，两眼内侧有两条猎豹一样的泪线。这一次分神导致他彻底乱了节奏，一下磕巴，忘了歌词。提词器上也一片空白。他僵在了台上，直到乐曲结束，他再没唱出一个字。
主持人为了缓解尴尬，带着鼓掌大家欢送他下台。
他满脑子都是卑鄙的婊子，在走过刘静雯身旁地一刻，他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恨，对着她手中话筒大喊，“婊子，去死吧。”
刘静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