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灾难来临(二)
陈克南汗流浃背,终于,他看见了田芳草的家,那青砖黑瓦的房子依然矗立在那儿,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格外寂静。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朝着芳草家奔去。很快,就跑到了田芳草家的门口。他从门口看去,看到芳草家大门开着,几间屋子一片漆黑,院子里乱乱的,养的猪四脚朝天倒在那儿,不见鸡的踪影,只有一些鸡毛在院子里四处飘荡。陈克南正欲进进门,却听见芳草的屋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他愣了一愣,赶紧闪身躲进了门外的草丛。他屏住呼吸,细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哎,他娘的,找了老半天了,不应该啊,这家人看起来挺富裕的,怎么屋子里啥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啊。”
“你他娘的,我刚他娘的叫你别杀那女的,别杀那女的,你现在把她杀了,我问你,如果她把钱财都藏起了你还怎么找?”
“好了好了,你俩都他娘的都别吵了,赶紧找钱财才是正事。”
屋子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还有噼里啪啦,翻箱倒柜的翻找声。陈克南听到屋内传出的交谈,心中一紧,难道芳草遇害了?他不由地胡思乱想起来,手里拿着那把猎刀,他想现在就冲进去一探究竟。
那一伙争吵的人似乎终于翻找完了,从芳草的屋子陆陆续续都走到了院子里。陈坤看见,那是三个身穿黑色麻布衫的土匪,其中两个面孔黝黑的土匪手里拿着亮晃晃的砍刀,一个满头癞子瘦小干枯的土匪手里拿着把锈迹斑斑的土枪。他们每一个都凶神恶煞,眼神中充满了杀气,令陈克南不寒而栗。
此刻,他想立刻冲上去把这三个土匪干掉,救出芳草。可他现在脚趴手软,他的腿已经软到不能站起来了,他的呼吸急促到就像那蒸汽火车高速行驶时的喷气声,他的全身抖如筛糠。他握着那柄猎刀,欲想举起,却无力,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柄握着猎刀的手被汗水浸满,居然吓得绵软到不听使唤了!
“他娘的,是户穷鬼!白忙活了一场!”
“也不算白忙活,那娘们不是挺润嘛。”
“嘿嘿嘿”三个土匪相互望了各自一眼,转而发出淫荡的笑声。
“弟兄们,把这房子点了吧,我他娘的越想越来气。”说着,那瘦小干枯的癞子头土匪就从怀里拿出火折子走向芳草家的牲畜棚,将堆放在其中的茅草点燃了,顿时,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他似乎还不解气,转身又走进了芳草家的厨房,拿出一大罐清油,泼在了田芳草的屋内,又转过去拿了一捆燃烧至一半的茅草扔了进去,芳草的屋子瞬间便被点燃了,那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直上天际。
“走,弟兄们,咱们去下一家。哈哈哈。”瘦小干枯的癞子头土匪朝着两个手拿砍刀的土匪招呼道。话毕,他们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芳草家的院门,往另一家去了。陈克南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除了颤抖,便是傻傻发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急忙从草丛中起身,踉踉跄跄往田芳草屋子的方向奔去。
李老爷家,随着土匪的逼近,院子里紧张的气氛不断蔓延。“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院子里的众人一惊,李太太吓得抓紧了李老爷的衣襟,二丫与大壮也脸色惨白,满脸惊恐。李老爷深吸一口气,稳了了神,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地问道:“谁……是谁啊?”
“老爷,是我,陈三”门外传来陈三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快点开门,土匪要来了。”
李老爷听闻是陈三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他挥了挥手,示意李大壮去将大门打开。大壮略微迟疑了一下,便颤巍巍地放开了握着母亲二丫的手,哆哆嗦嗦地往大门走去。他的手因为过于剧烈颤抖,导致移出门栓时没有拿稳,砸在了他的脚上,他哎哟一声大叫,便一瘸一拐地往他娘二丫身旁跑去。陈三推开门,进了门内,转过身,头朝门外四周又望了望,赶紧将门栓再次牢牢地插了回去。
“老爷,”陈三快步走进院内,虽然惊恐万分,但仍未忘记礼数。他拱着手,依然对李老爷毕恭毕敬,“土匪快来了,怎么办?”
李老爷右手拿着烟杆子,将其对着洋槐树的树干敲了敲,塞在烟斗内的烟草便顺势落出,直直掉落在那青砖地面上,那烟草夹着火花滚了几下,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再也没了动静。他将烟杆子放入怀中,抬起头望向院中的几人,语气坚定地对命令道:“陈三你赶紧去我房里将我的土枪拿来,再将我房里的箱子打开,将打猎的装备悉数拿出,一一发放下去。”他拍了拍身旁李太太的肩膀,“你们妇道人家都去里屋躲避,不要在这儿碍手碍脚。”又转头指着李大壮,“你拿着猎刀,去里屋门外保护好你娘,还有太太和老夫人。”
李太太放下紧抓李老爷衣襟的手,用一个眼神告诉李老爷多加小心,便招呼着二丫一起往里屋走去。陈三跑着出来将猎枪和弹药袋交给了李老爷,又将猎刀递给了李大壮,他自己则拿了一把弓箭。随后,他又拿了把梯子搭在了正屋的房檐下,一前一后与李老爷往屋顶上爬去。
院外,一群手握火把的土匪已然逼近,大门门口传来一阵喧嚣声与叫嚷声。
“李小儿,你给老子乖乖把门打开,老子保你全尸。”院外,骑着一匹棕色骏马的满脸胡须的高大独眼土匪对着院内吼道。随着他的话语,他的身后响起一片片哄笑声。
“阁下想必是银虫山的大当家的吧?”院内屋顶处传来李老爷的声音,他对着院外的土匪喊道,“大当家的,各位好汉,我们远日无仇,近日无仇。既然各位远道而来,想必也是为了图财,何苦害命。何不放过老夫,老夫自会拿出五百大洋来孝敬各位好汉。”
“去你娘的,李小儿,”那高大独眼土匪往泥土地上吐了一口黄色的浓痰,大吼道,“老子他娘的就是看你不爽,今晚必取你全家性命。你老婆还有你家的丫鬟今晚上都要给我弟兄们爽个够。”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响起一阵拍掌叫好声,那场景活像是黑夜中的恶鬼一般。
“砰!”的一声枪响,那高大独眼土匪身旁边的一个喽啰应声倒地。
“他娘的,打偏了。”李老爷朝屋顶下吐了口唾沫,不无遗憾地说道,“三哥,今晚上你我兄弟二人恐怕便会命丧于此,我真是对不起你啊。”
那高大独眼土匪看见身旁的人倒下,顿时气得大怒,他招呼着众土匪往李家宅院攻去。土匪们先是团团围住了李家宅院,然后一些土匪在墙外搭建梯子,另外一些土匪则用着手中的武器使劲地砸着那道大门。
“老爷,您这是何话,”陈三举起弓箭,朝着站在墙上的土匪射去,“你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三哥,”李老爷举着枪对着土匪射击着,他的眼眶红了,声音哽咽,“你儿子那事我做得不地道,真是对不起你了。”
“老爷,你这是何话啊,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陈三搭着弓,瞄准了刚翻进院内的一名土匪,一箭射去,正中眉心。
“三哥,今晚上没有主仆之分,”李老爷装填着弹药,因为过于紧张,那弹药掉落在屋檐上,他来不及去捡,只得从弹药袋中重新拿出一份再装填,“今晚上,只有你我兄弟。”他将弹药填装好后,继续瞄准着不断翻进的土匪,“三哥,作为一个爷们,能和你一起保卫家园,真是死而无憾。”
“老——”陈三的话还未说出,他的那张满布皱纹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土匪还在源源不断地翻进院内,那大门也摇摇欲坠,陈三与李老爷不断朝着翻进院内的土匪射击着。一个翻进院内,躲过枪弓射击的土匪,手持着砍刀,恶狠狠地朝着李大壮奔去。李大壮守在屋外,举起猎刀的手剧烈颤抖着,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根部流出。那土匪临近,举起猎刀就朝着李大壮的脑袋砍去,李大壮吓得赶忙扔掉了猎刀,直接跪倒了地上,试图祈求那恶鬼的饶恕。说时迟那时快,里屋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双温柔的大手将他整个身体抱住,他只觉得似乎是有巨大的东西罩在了他的身上,温温热热的液体从那温柔的怀抱中涌出。
一阵“噗!噗!噗!”刀砍在肉上的声音响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飞了出去,飞进了里屋,把桌上供奉着的佛牌打翻在地,只听得屋内的李太太和李老夫人一声惨叫,便再也没了声。
“啪!”一声惊雷响起,那突如其来的惊雷,它的闪光照亮了整个村庄。那转瞬即逝的光,照出了村庄里的一片狼藉,照出了村民们满是惊恐的面容,照出那为了保护儿子而惨死的父亲,照出了因失去孩子而跳井的母亲;照出了土匪的疯狂,歹人的灭绝人性;也照出无私与奉献,勇敢与坚强。这一刻,闪电照亮了整个世界,它照出了人性的残暴,也照出了人性的善良。
陈克南呼喊着田芳草的名字,疯了似地朝着田芳草的屋子跑去。刚一进屋,便被浓烟呛得不停咳嗽,令他无法呼吸;那浓烟,也使得他无法睁开双眼,他只能倒退着回到了院子。回到院中,他转身跑去田大江的屋内,使劲呼喊着田大江的名字,进了屋不见人,他又转身去往厨房,里面依然不见田大江。这时,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就呆愣愣地站在芳草的屋外,看着那熊熊燃烧着的大火。那大火就如同燃烧在他的心上,炙烤着他的每一份思念,直至生命的尽头。
“啪!”一声惊雷,照亮了整个院子。他抬起头,朝着天空望去,天空依然平静,远处的火光照亮了其中的小小一角。突然,一滴水滑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用手抹去,心中感到困惑。接着,天空忽然暴雨倾盆,密集的雨点打在了他的身上与大地上,那些燃烧着的火焰开始逐渐熄灭,留下滋滋的声音与烟雾升腾的气味。他还是仰望着天空,那雨同时也灭去了他心中的火焰。
芳草的屋子的火焰终于被暴雨浇灭了,陈克南垂头丧气地走了进去。他心中希望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灰烬。可生活不是喜剧,它时常会给人们带来悲剧。他看见,那屋子里面躺着一具面容扭曲,皮肤被火焰烧焦的黑色尸体,很像是一根没有被完全烧尽的木柴,散发着焦糊的味道。陈克南的情绪瞬间崩溃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他的脸上奔涌而下。他跪在地上,抱着那具被烧焦的尸体,哭喊着,叫喊着,用手扇着自己的耳光,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唤醒那具早已没了人样的尸体。也许,他是想唤醒自己,唤醒自己的勇敢,唤醒自己的坚强。今天,他怯了,因为自己的软弱,因为自己胆怯,他失去了他最爱的人,也失去最爱他的人。
雨还在下着,毫不减弱,无情地拍打在他的身上。他抱着她,他要带着她去看她最爱的忍冬花,他要把她葬在那儿,和他的母亲在一起。这两个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土匪们被这惊雷吓了一跳,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个个都呆愣在原地,不再动弹。
“你们他娘的是娘们吗?!打个雷就他娘的把你们吓成这样了?!”一声虎狼似地怒吼从棕色骏马处传来,那正是高大独眼土匪的咆哮。他愤怒地挥舞着手中的砍刀,指挥着土匪继续掠夺。
土匪们回过神来,继续开始翻进院内。此时,雨点如瓢泼般砸向地面,整个村庄瞬间被暴雨吞噬。
“三哥,这么多年有你照顾,真是感谢了。”李老爷扔掉了土枪,他拔出腰中的猎刀,要跳下屋顶去与土匪们杀个你死我活。
“老爷……不,则开兄弟,和你一起死,此生无憾。”说完,陈三也扔掉弓箭,拔出腰中猎刀,直接跳下屋顶朝着土匪砍去。
李老爷仰天长叹,也跳下屋顶,握着猎刀,向土匪们杀去。
暴雨倾盆,雨水汇成小溪,沿着地面奔流而下。
“砰!砰!砰!”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枪响,院内不时有土匪中枪倒地。
“大当家的,有人在我们身后开黑枪。”一位土匪喽啰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擦着脸上的雨水,向骑在棕色骏马上的高大独眼土匪报告道。
“你他娘的慌什么!听这枪声就是几个小猎户,拿着杆破枪在那儿乱放炮,他娘的根本不足为惧!”雨水打在那骑在棕色骏马上的高大土匪身上,雨模糊了他的脸,他没有擦,而是指着身旁的几个土匪命令道:“你,你,还有你,去给我把那伙开黑枪的杀了。快去,他娘的!”
话毕,那一伙土匪就转身欲朝后杀去。“砰——砰——砰——”远处又响起一阵阵连续的枪响,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声。
“等等!”高大独眼土匪举起左手,几个土匪立即停止了动作。那高大独眼土匪思索了一阵,略带一丝慌张说道,“不好,听枪声像是汉阳造,这李小儿估计派人去报告保安队了。”
“怕什么,大当家的。来一个咱杀一个,来两个咱杀一双。”一名土匪举起砍刀,雨滴落在他的脸上,露出阵阵狰狞。
“啪!”一声马鞭打在他的身上,那土匪瞬间失去了精神气,萎得像只被惊吓过度的耗子,抱起头求饶着。高大独眼土匪沉着声凶狠地说道:“你他娘懂个屁!我他娘要和保安队硬碰硬,就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划算。”说着,他勒住马转了身,“走,叫上兄弟们赶紧撤,有朝一日,再杀回来!”
说着,便呜啦啦地骑着马带着人往村口的方向奔去。
雨,依然在下,村子里被火烧着的房子开始熄灭,只留下了滋滋的未燃尽的木柴声与烟雾升腾的气味。
“老爷,土匪们撤了,发生什么事了?”陈三握着那柄已经卷刃的猎刀,迷惑地看着撤退的土匪。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头上一直流到了脚下,流在青砖地上,慢慢从四周蔓延开来。他的身上全是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土匪的。
“看来是甫南儿搬来救兵了,”李老爷眼睛一亮,他丢下了那柄刀刃即将弯曲的猎刀,兴奋地摇晃着陈三的肩膀,“三哥,我们得救了,救兵来了。”
“李老爷,陈三你们没事吧?”王明和他的兄弟拿着土枪跑了过来,他们的身上早已被雨水浸湿,王明继续说道,“我俩本来说来你们这儿避避,想不到土匪把你们围了,我们俩兄弟不敢过来,一直躲在远处观望着。看到他们杀进去了,我们赶紧才放枪。希望你们没事。”
陈三和李老爷对着王明和他的兄弟作了一揖,表达感谢。之后,便疲惫地坐在了地上,眼神空洞,不再言语。
宅院的另一边,李大壮趴在地上,抱着母亲的遗骸大声哭泣着;里屋李太太正拍打着已吓死的李老夫人,欲通过拍打从而唤醒她。旁边倒地的佛牌,散落的佛珠上渗着汩汩鲜血,有一颗头颅,正脸朝下,孤独地向着地面。
“兄弟们,对着天多放点枪,让银虫山的土匪们知道我们来了。”穿着黑皮带着大盘帽的保安队长,骑在马上对着身旁的众人喊道。
“队长,你不怕我们暴露了位置,那土匪来打我们吗?”一名手拿着汉阳造步枪,正在上着膛的小队员问道。
队长举起马鞭打落了那小队员的大盘帽,大吼道:“说你傻,你他娘就是傻,那银虫山的土匪是傻子吗?他会来和我们硬碰硬?”那黑皮队长又拿手掸了掸胸口的雨水,“我们多放几枪,等赶过去,他们早跑了。既不用送命又办了差事,何乐而不为?”
那被打落帽子的小队员重新捡起了帽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重新戴了回去。他竖起大拇指,谄媚地说道:“还是队长英明。”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雨也逐渐停息,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村庄里一片狼藉,满地尸体,哭声一片。田大江不知去向,田芳草被烧成了焦炭,李老夫人被吓死,二丫被砍掉了头颅;还有众多村民失去了生命,他们的房屋被烧毁。这是一场悲剧,一场人为的悲剧。在这一片大地上,一直以来都存在着悲剧,这些悲剧往往是天灾,而不是人祸。近处,溪水依然潺潺流淌,不知流向何方,鱼儿在水流之上不时跳跃着;远处,一群鸟儿叽叽喳喳从树林里飞出,扑棱着翅膀向着田野觅食去了。
陈克南将田芳草埋葬后,用猎刀在木头上刻下了一行大字,上写“吾妻田芳草之墓”;又在下方刻了一行小字,上写“民国八年,陈克南立”。他将木头立于田芳草的墓前,作为她的墓碑。墓旁的忍冬花还没绽放,只在晨曦中的那一缕阳光上点缀着小巧的花蕾。
他的眼泪早已流尽。于是,他趴在墓地前,感受着她最后的一丝气息;他抚摸着墓碑,触摸着她最后的一丝温暖。现在,他失去了爱,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教会他如何去爱。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天空云卷云舒,就像她曾经担着水的身影,他很想将她紧紧相拥。
现在,他明白,只有一件事能让他与她在一起,就是当他闭上眼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