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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阿梅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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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深夜,闷热依旧,陈克南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终是起身,走到院中。院子里的凉意果然比屋内要舒爽许多。抬头望去,星河灿烂,明月的清辉洒在这小小的院落,映出他一丝淡淡的感怀。低头间,他瞥见一个人影,立在屋旁的角落。

    “是谁?”他轻声问道。

    母亲阿梅的声音柔和地传来:“是我,你娘。小声点,别吵醒了你爹。”

    “娘,你也睡不着吗?”陈克南疑惑地望向那暗影中的身影。

    阿梅未作回答。他走近前去,看见母亲正用布巾沾水,轻轻地抹着身体。

    “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陈克南关切地问道。

    “娘没事,只是太热了,擦擦汗就好。”阿梅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你快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事呢。”

    陈克南点点头,转身回到屋内。他不知道,此刻的阿梅已是病入膏肓,深夜的清凉中,掩藏着她无法言说的苦楚。

    第二天清晨,陈三见阿梅还未起床,他便轻轻推了推她,却发现她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心猛然一沉,顿时慌了神,失声喊了起来:“克南!快来啊!你娘不行了!”声音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陈克南被父亲的喊声惊醒,慌忙披上衣服冲了出来。看到母亲病重的情形,他眼中瞬间涌满了泪水,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子,飞奔向兴城找郎中去了。

    得知阿梅病重的消息后,村里的人纷纷赶来陈克南家看望她。院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围在一起,安慰着神色憔悴的陈三,嘴里说着各种好听的话,仿佛这些话能减轻他心头的沉重。李老爷也来了,他一脸凝重地对陈三说:“放心吧,我会尽自己所能,找来最好的郎中。”陈三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抽着叶子烟,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绝望和无奈,他似乎明白,人的命运往往不是凡人能够左右的。

    “爹,我回来了。郎中我带来了。”陈克南急匆匆地推开屋门,见屋中有许多人,他挨个儿点头示意,匆忙而不失礼节。

    郎中挎着药箱,进屋后环顾四周,说道:“让无关人等都出去吧。”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陈三与陈克南点了点头,便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屋子。村民们虽然不情愿,但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性,陆续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继续低声议论。

    “哎,你说阿梅能不能治好啊?”一个村妇担忧地问。

    “我看有点悬。”另一个老人摇了摇头,叹息道。

    “阿梅要是走了,还不知道这爷俩该咋办哟。”有人小声嘟囔。

    李老爷听得心烦,摆了摆手,严肃地说:“你们瞎操心这些干嘛?都没事干了,赶紧散了。”

    众人被李老爷语气中的愤怒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纷纷走出陈克南家。他们在乡间小道上,回头看了看那所小院子,又低声嘀咕了起来。

    不多时,大夫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陈克南与陈三哀丧着脸紧跟其后,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院子里的人见状,纷纷围了上来。田芳草、李甫南与李大壮也赶来了,他们围在陈三和陈克南身边,试图用温暖的言语安慰他们。可是,言语能抚慰人心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如果真的能将哀伤驱散,这人世间恐怕就没有如此多的忧愁了。

    “大夫,阿梅婶怎么样了?”李甫南、李大壮与田芳草焦急地拉着大夫的衣角问道。

    郎中神色黯然,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夫,再多钱我都可以帮忙出,她有没有好转的可能性?”李老爷在一旁焦急地问。

    郎中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回天乏术,尽快安排后事吧。”

    说完,他便挎着药箱,沉重地走出了院门。院子里的人们顿时陷入了沉默,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谢你们能过来看望我内人,再多的感激之情我无法言表,但是现在,各位请离开了吧。”待郎中走远,陈三低声对大家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和悲伤。

    陈克南没有说话,他只是对院中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做出手势,请众人离开。大家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觉得此刻沉默是更好的安慰。于是,众人都默默地退出了陈克南家,离开了那个充满悲伤的小院子。

    半夜,阿梅忽然醒了过来。守候在一旁的陈克南喜出望外,以为母亲要好转。然而,陈三却深知这是回光返照。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明白这意味着阿梅即将永远离开他们。

    阿梅虚弱地撑起身子,陈克南急忙搀扶她,把她靠在床边。她轻声要了一碗水,陈三赶紧递了过去。喝罢,阿梅用尽全身的力气,虚弱地对她这一生最爱的两个人说出了最后的话。

    “我走后,你们可以伤心,但不能一直伤心。如果一直伤心,别人就会看你们的笑话,认为你们是软弱的人。”

    陈三在一旁默默地抽着叶子烟,烟雾在昏暗的烛光下袅袅升起。陈克南眼中噙满了泪水,哽咽着说:“娘,你不会走的。”

    阿梅虚弱分地抬起手,抚了抚陈克南的额头,继续说:“人啊,一辈子会逐渐认识到许多事。最开始就能了解到饥饿;然后稍微长大一点就会知晓亲情;再然后就会懂得到友情与爱情。当你了然这三种感情之后,你就会有烦恼,有欲望;从而明白眷念,理解别离,懂得责任,认识痛苦;最后,了解衰老,知悉死亡。”

    陈克南眼中流下泪水,他哽咽着:“娘——”

    阿梅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虚弱地说:“等你也知悉到了死亡,你就知道,死并不可怕。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当它要来时,它就像走马灯一样,把你这一生最重要的记忆都再重新经历一遍。”

    “娘,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你不会走的。”陈克南满脸泪痕地注视着母亲,声音颤抖。

    阿梅轻轻抚了抚陈克南的脸颊,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水,她继续虚弱地说道:““等它……要离开时……就会在你的记忆里关上那一盏走马灯……你会发现……自己的脑子开始一片黑……暗……”

    话音刚落,阿梅的手从陈克南的脸颊渐渐垂落。“娘——”陈克南的泪簌簌而下,他痛苦地大喊,双手使劲地摇晃着阿梅的身体,试图再次唤醒她。

    陈三走了过来,沉默地拍了拍陈克南的肩膀,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他紧紧地抱住了阿梅,脸色苍白,仿佛老了几十岁。

    丧事是在陈三家中举办的。大雷村有个规矩,人死后要在家中停棺七天,才能入葬。夜晚,陈三看着阿梅的遗体,回想起他们的往事。

    阿梅是一个孤儿,幸得李老爷家收留,才得以长大成人。陈三早年在李老爷家做长工时认识了她,那时她还只是十七八岁的姑娘,面若桃花,充满对未来的想象。而如今,她的脸庞已冰冷僵硬,不久后,这张脸也将化为尘土,留给他和他的儿子无尽的哀思,这哀思也会随着时间逐渐模糊,直至忘却。

    陈克南坐在母亲的棺材旁,眼睛红肿,再也流不出泪水。李甫南、田芳草、李大壮和村里的人都来安慰他与父亲,吊唁母亲。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把自己与世界隔绝。他努力地回想着和母亲的点点滴滴。

    和父亲比起来,母亲更柔和。他小时候,母亲背着竹篓带着他,在田间劳作,在厨房炒菜;待他长大一点,他想要青蛙,母亲就下田抓;她要鱼,母亲就下河。下雨的时候,他想出去玩,母亲就穿上蓑衣,把他藏在里面,到外面玩泥巴,最后,母子俩都变成了泥猴。天气晴朗的时候,他要彩虹,要溪流和大地,要会飞的白云,母亲就把树叶、泥土,都涂抹到他的脸上。

    他回想这些,回想着这一切,他感觉记忆总是美好的,尽管经历时感受不到。

    十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尸体,人死后就像是一块冰,失去了柔软,人还是那个人,她却不再是那个她。

    到了第七天,阿梅下葬,就葬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那里长着许多母亲喜欢的忍冬花。当天晚上,陈克南做了个梦。

    “克南啊,克南啊,我的儿子。”他看见母亲在他的窗外飘着,正在轻声呼唤着他。

    “娘,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回来就别走了吧。”陈克南眼中噙满了泪水,声音颤抖。

    “是啊,我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很柔和,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飘入他的耳中。

    “那你别走了,好不好?”陈克南哽咽着,手擦着眼泪。

    “我不能一直飘在窗外,要是被人看见了,还不得把人给吓着了啊。”

    “那你进来吧,娘。”

    “我不能进来,屋内与屋外是两个世界。”

    “可你要走了,我和爹怎么办啊?”

    “你和你爹,都别伤心了,你们要在人世间继续努力地活着。如果想我了,就抬头看看天,低头瞧瞧地,闻闻青草与花的清香,感受微风的抚摸。因为,我就是那片天,那块地,那朵花,那株草,那阵风……好了,我要走了,你们要好好保重……”

    阿梅说完这句话,陈克南便从梦中清醒了。四周依旧是黑夜的寂静,屋内一片漆黑。他愣了一会儿,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奇妙的是,他没有哭,反而感到内心一阵轻松。

    他慢慢坐起身,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静,仿佛母亲的话语在梦中抚慰了他的心灵。尽管悲伤依旧存在,但那份沉重的悲伤似乎被释放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微弱的星光,内心释怀了许多。

    他走出屋子,来到院子中央,抬头看向夜空。银河如一条银色的绸带横亘天际,星星闪烁如钻石般点缀其中,月亮柔和地洒下清辉,照亮了寂静的夜晚。天空依旧璀璨,仿佛在诉说着宇宙的恒久不变。

    他以为今天会下雨,可是世界依然风平浪静。只是此刻父亲的房里正暴雨如注。他明白,他明白,父亲也在深深地思念着母亲。

    这个老实巴交且壮实的农村汉子,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平静,似乎把死亡看作人生中必然的一部分,没有太多情绪波澜。他一直以为是父亲饱经岁月沧桑,学会了坚强。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只是把最深的思念留在了最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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