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短工趣闻(三)
夜风仍静静地吹着,不知吹落了多少树叶,抚摸过多少花朵,拂起过多少裙摆;又不知行过多少的路,经历过多少的人,才从远方路过了这小小的庭院。方桌上的西瓜已被众人吃完,只剩下了那一牙牙的西瓜皮瓣,裸露出内侧的白和少许的红。方桌下的青砖地,褐色的小颗粒星星点点的散落着,就像田野里刚刚播下的种子,还不来及寻找归宿,兀自地随风飘来荡去。
“时候也不早了,故事既然听完了,那就都散了吧。”陈三手指与中指夹着那黄叶子烟,靠在方桌的一角,甩了甩手,抖掉了已燃烧尽的烟头,那落下的烟灰,便细细碎碎地散就落到了青砖地上,亮起了一个小点,随即便没入到了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才刚讲了一个,还没听过瘾呢,哪能就这么走了啊。三叔,你见识广,您给我们再讲一个故事呗。”那群短工仍不肯离去,依然围绕在方桌旁,每个人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与兴奋。
“是啊,爹,要不再讲一个吧。”坐在一旁的陈克南附和着众人。他看到二丫和李大壮不停地用手捂住嘴,在那儿打着哈欠,“二丫姨,大壮,你们累的话,就先去休息吧。”
“三叔,克南哥,那我就不陪你们了啊。”说着李大壮便从木凳上站了起来起来,抬起双手,握着拳,伸了伸懒腰,发出“啊啊”的轻微叫声,就转身走向了那短工们一起休息的房里去了。
“二丫姨,你也睡去吧。”陈克南看着站在一旁仍未挪动的二丫说道。
“我不急,我还想听你们讲故事呢。再说,你们都走了,我才好打扫啊。”二丫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带着一丝困意对陈克南说道。她的双唇微微发白,眼睛时不时眨动着,又时不时抱着肩膀搓动或是甩一下头。
陈克南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田野里的蛙鸣不断传来,不知趣的野狗偶尔传来几声“汪汪汪”的叫声,回荡在这庭院之中。陈克南与众短工围坐在庭院的中央,那群短工脸上依然洋溢着未尽的期待与兴奋,似乎上一个故事的精彩还远远不够。
陈三从怀中掏起了一把黄叶子烟叶,蘸了蘸口水,卷成了一支新烟。就着上一支还未燃尽的黄叶子烟,点燃了这支新卷好的黄叶子烟。那感觉就像是一位老者的逝去,仅仅只是为了迎接另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乐此不疲,生生不息。
他将黄叶子烟送到嘴边,“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雾顺着他的呼吸被吸入了肺部,随后,又吐出一串串的白色烟雾,烟雾在空中盘旋,逐渐消散。然后,他端起了那碗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眼睛微微眯起,又放下了茶碗,手指敲了敲木桌。“咳咳”他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讲一个吧。”他坐在众短工的面前,开始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我还在当小伙子的时候。那时候我应该也跟你们差不多大吧。
在小河村的一座山中,矗立着一座小宅院。那小宅院坐落在青翠的山谷中,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植被。院子外开着各种各样的花,风铃花、三角梅、蓝花楹等等,每到了夏天便花香四溢,蝴蝶纷飞。院外的一角有一方小池塘,池塘边种了几棵垂柳,池塘中种满了莲花,夏日里荷花盛开的时刻,与那绿色的柳条和塘中红色的鲤鱼交相辉映,沁人心脾。在院外的另外一侧,有一片竹林,修竹挺拔,翠绿欲滴。竹林中有几条蜿蜒又不知通向何处的小径。到了夏天,如果起风的话,那一片片的树叶与花瓣便会随风飘落,下起一场场五彩缤纷的花雨。那风清凉透彻,与叶香与花香相互交织,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沁人心脾。
“我在小河村生活那么多年,这小宅院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一位年纪稍长的短工带着疑惑的目光问向眼前的陈三。他用一只手不停地抠着另外一只手的手臂,不断抓挠着红肿的地方,那手臂上已经出现了几道抓痕,有些地方甚至已有微微的血迹。
“因为那家的老爷为了防盗防贼,秘密修建了这座宅院,当时知道的人就不多。而且还建在了平时村里人也鲜去的山谷之中,所以知道的人就更少了。”陈三抬起头,看了一喊眼那位年纪稍长的短工,然后对那人回答道。那人点了点头回应了他。
他拿起茶碗,喝了口茶水。喝罢,用拇指与食指捏着那黄叶子烟,坐在木凳上弯下腰去,把那烟头放了青砖地上,杵了杵,然后熄灭了,随即把那半根黄叶子烟又揣进了自己的怀里。随后,开始继续讲起了他的那个故事。
我与那家的管家之前一起做过短工,喝过酒,交情不浅。那管家和我有次在一起喝酒的时候,酒过半巡,他跟我说道,他们家老爷在小河村的山谷之中有一座小宅院,平日不住人,就只有夏天的时候他们老爷才会过去避避暑,躲躲热。他说有一个差事,就是每年入夏之前去那个小宅院打扫一下,之后陪着老爷一起过完夏天,偶尔出去买点生活必需品。钱的话只多不少,但是绝不能跟别人提起,如果外泄,那就一分钱不给。他问我做不做这个差事。我说,还有这种好事那肯定做啊。
于是他和我便在镇上买了一些必需品,之后带着我去了那个位于小河村的山中宅院。那山林茂密啊,临近入夏的日子也是酷热难耐,但一进到那山谷之中,便顿觉浑身清幽凉爽。走了半日,穿过一片竹林,便看到了那所宅院。
“哎,爹,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啊?”陈克南听到这儿,带来一丝不解,他身体微微前倾,向着陈三的方向,似乎想从陈三嘴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做什么事,还需要向你一个小屁孩交代吗?”陈三微皱起了眉头,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波动,但是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陈克南不再言语,倒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双手紧握成拳,低下了头去。
陈三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然后将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继续说起了那故事。
那宅院很简朴,只有一个院子和一幢两层楼高的木质小楼。似乎很久没人来了,院里院外布满了黄色的落叶。那宅院的墙壁几乎被藤蔓覆盖,院子中央则矗立着一棵百年的梧桐树,树冠庞大,枝繁叶茂,树干粗壮,需要几个人才能一同抱住。树皮呈现出深褐色,裂纹交错。这棵树,覆盖了大半个院子,给这幢宅院形成一片绿荫。
走进屋内,一股潮湿夹杂着尘土的厚重气息扑鼻而来,每一个角落与家具上都布满了灰尘,墙壁的角落有一些污渍与霉点。往二楼走去,能听到楼梯木板在脚下发出的吱吱声音,似乎屋顶有些漏雨,二楼的木板上有些水渍。那家老爷的卧室在二楼拐角处,卧室里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布满灰尘的案桌,那案桌是那家老爷用来看书写字和画画的。打开窗,那梧桐树的枝丫一角刚好从窗外伸进屋内,因为那枝叶繁茂,倒也能给老爷避暑热,所以一直没有修整。
那管家交代完所有事后,我就开始了打扫。我把生活必需品放入了楼下的厨房,把院里院外的落叶全都扫尽,把屋内的灰尘全部擦掉,又修好了二楼漏雨的屋顶,之后便一直等着那家的老爷到来。
“三哥,你这故事也太无聊了吧,敢情你就讲你的‘度假史’啊?”一群短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因为故事的无聊已经使他们困意袭来。
“别急,下面精彩的来了。”陈三站了起来,挪了挪屁股,又坐了下去。似乎是因为这个庄户人平日里坐得太少,现在坐久了屁股不舒服。他又继续讲了下去。
那家的老爷没过几天就骑着马和那管家来到了这座宅院。那老爷到了以后,管家就留下了马,拴在了院中,转身回去了。那管家走后,所有的事儿就只有我来料理了。那家的老爷还算是宅心仁厚,没有太多要麻烦的地方,就只是告诉我,他在房内的时候,如果没有吩咐,就绝不要进去打扰他,我点了点头表示绝不在他没有吩咐的情况下进入他的房间。
到了下午,我做好了饭菜与那家的老爷一同吃了,他便回到了楼上那所房间里继续去看书或是画画了。
然而,就在那天,那家老爷刚住下的那晚,事情发生了。
那夜,夜深人静之时,那家老爷在案桌边点着蜡烛看书,他忽然听到窗户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敲打着窗棂。那家的老爷觉得很奇怪,便叫我上来,打开窗户去查看。
我赶紧上了楼,进了那家老爷的卧室,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迎面而来的是一阵阵凉爽的风,夹杂着树叶的嘶嘶声。我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也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就告诉那家的老爷,兴许是风吹动树枝,敲动了窗户吧。然后我关上了窗户,对那老爷道了晚安,便下楼休息去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那家的老爷一直没有下来吃早餐,临近中午时,还没有下楼。我就上去敲了敲门,问老爷还好吗。结果无人应声,我便推开门进去,却发现那老爷的卧室空无一人,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那家的老爷就莫名其妙的人间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难道是闹鬼了?”众短工们听到这儿无不心惊肉跳,个个忐忑不安。他们因为害怕现在已经困意全无,一些年轻的短工眼中已然露出了一丝惊恐之色。
“这件事其实当时把我也害惨了。”陈三顿了顿,声音低沉地说道。
“爹,那人凭空失踪了,肯定怀疑是你干的啊,你当时怎么脱身的啊?”陈克南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身体略微僵硬,显示出深深的困惑与惊讶。
“别急,听我继续往下讲吧。”陈三把怀中的那半支黄叶子烟掏了出来,欲重新点燃,又想了想,重新放回了怀中。继续讲起了故事。
那老爷失踪后,那家的少爷心急如焚,立刻报了案。官府来了人调查,但无论如何搜查,也没有那家老爷的任何线索。
那家的少爷怀疑这可能是银虫山的土匪干的,毕竟他家富裕,可能被土匪知道了他父亲的踪迹,绑架了他爹也不无可能。于是,他四处打探消息,试图找到他爹的下落。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找不到任何证据是银虫山的土匪绑架了他爹,而且也没有收到任何赎金的要求,证明他爹受到了土匪的绑票。
就在那家的少爷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怀疑起了我,毕竟当晚他爹是唯一一个与我在一起的人。于是,那家的少爷找到了我,严厉地质问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吓得不知所措,连忙否认自己与这件事有关,而且清清楚楚交代了那晚我所知道的所有事。
那家的少爷不放心,又问了介绍我去的那个管家。那个管家和我是老相识,他发着誓,说可以对我的人格做保证。然后那家的少爷又问了我曾经在哪做活,我告诉他我一直在大雷村的李老爷家做长工。于是,他又带着人去了大雷村的李老爷家,问清楚了我的为人。李老爷向他证明,我在他家确实干了许多年,而且一直勤勤恳恳,从不偷奸耍滑,确实是个本分的人。
那家的少爷才放下心来,打消了对我的疑虑。到最后那家的老爷失踪也没个所以然,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这个故事就讲完了?”院子里一片寂静,众短工们倒吸一口凉气。二丫听到这儿也已睡意全无。
“还没有,这事还在发生。”陈三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放把茶碗放到了桌上,然后坐了下来,继续开始讲起了故事。
就在那家的老爷失踪后的一年,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那家的少爷也来到了那山中宅院避暑。同样还是我打扫房前屋后,伺候那家的主人。
那一天,天气酷热难耐,那少爷和管家来到宅院后,也是留下了马,让那管家独自回家去了。到了晚上,那家的少爷正在房里歇息,我则在收拾着碗筷和准备着第二天的早餐,心里面还是对去年的事心有余悸。
大约到了午夜时分,我突然听到那家的少爷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赶紧上楼,推开门,只见那少爷脸色有些发白,他坐在床前,用手指了指窗边,告诉我有一阵急促的敲窗声,他不敢过去看,便呼唤我上来查看窗外有什么。
我心头一紧,但也不敢怠慢,赶紧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窗户。窗外仍是一阵阵凉爽的风,伴随着嘶嘶的树叶声。我朝外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也什么都没发现。
我告诉那家的少爷,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是风吹过枝叶,树枝拨响了窗户,让他放心休息吧。那家的少爷就点点头,示意我可以出去了,我便下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内休息去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那家的少爷午时三刻依然不见下楼,我心头一紧,赶紧冲上二楼,推开卧室门一看,那家的少爷居然也不见了!情形与去年他爹失踪时一模一样!
“绝对是有鬼!那家的宅院一定有鬼!”
“三哥,你们怕是见鬼了吧?!”
“爹,到底是不是有鬼?!”
陈克南、二丫还有众短工们一片哗然,每个人都交头接耳地说着自己的猜测。
陈三顿了顿,环视了一下众人,此刻他也不坐着了,站起身来,走到了众人的中间,开始继续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家少爷失踪后,官府和村民再次展开了一番大搜查,可依旧没有任何线索。最终,他们怀疑到了我头上。毕竟,从我手上失踪了两个人,我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虽然冤枉,但也确实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于是,那家的人决定带我上我,让我去那房间里住一晚。他们则埋伏在房间的各处,一旦发现情况不对,便立刻冲上来援助。我心中害怕不已,但为了自证清白,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那晚,夜色深沉,四周一片寂静。到了半夜时分,果然又传来了那熟悉的敲窗声。我心跳如鼓,他们示意我去开窗,我腿脚发抖,缓缓走到窗前,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窗户。窗外,依旧是嘶嘶的风声,什么也看不见。我关上了窗户,走到了床前。
突然,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我即将坐在床上的瞬间,猛地一声,窗户被什么力量打开了,一条黑色的巨蟒顺着那梧桐树的枝丫,从窗外蹿了进来。那黑色的巨蟒身形庞大,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响声。屋内埋伏的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大惊失色,嘶喊着冲了上来,他们手持尖刀与利刃,誓要与那黑色蟒蛇拼命。
那黑色巨蟒见人多势众,也不多做停留,迅速从窗户蹿出,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我们大家都惊魂未定,但他们都知道了真相,确实与我无关。
我们在屋内忐忑地过了一夜,没人敢入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仔细搜寻,寻找那黑色巨蟒究竟从何而来。有人从二楼卧室窗户的梧桐树枝丫边,爬上了那棵百年梧桐树,从树顶往下望才发现,那树干的内部早已被虫蛀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树洞。树洞中,黑色巨蟒正在正在休息,它的周围堆满了森森白骨,黑色巨蟒的呼吸随着鳞片起伏,显得异常恐怖。
我们知道无法进入这树洞杀死这黑色的巨蟒,于是决定放火烧了这棵百年梧桐。火焰熊熊燃烧,百年梧桐渐渐化为灰烬,但当我们挪走那梧桐树的灰烬时,却并没有看到那黑色巨蟒的尸体。只见那树底居然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黑色巨蟒早已脱身,再也不见踪影。
自此以后,再也没人敢去那座宅院。那座宅院久而久之,便逐渐被山谷的森林所吞噬,消失在了茂密的丛林中。
故事讲完,院子里一片寂静,众人心有余悸地回味着刚刚听到的故事。
“爹,就是说,你之前两次开窗,那黑色巨蟒其实都趴在那梧桐树的树枝上,对着你的脸吐信子,而你居然还以为那只是风吹树叶的声音?”陈克南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对着他爹陈三问道。
“我想,是的。不知道那东西趴在梧桐树的树枝上时,看着我的脸吐着信子的时候,它在想什么。”陈三叹了口气,劫后余生般地说道。
众短工们听了这个故事,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二丫声音颤抖着说:“你们这些东西我今晚还是不收拾了,明天天亮了再收拾吧。”说完,她便匆匆回到了屋内。
“好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明天还得继续做工呢。”陈三看着众人惊恐的表情,摆了摆手,安抚道。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迅速散去,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夜色深沉,院子里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着庭院中那棵洋槐树所发出的“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