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短工趣闻(二)
陈克南、李甫南、李大壮和陈三,以及众短工们,一起围坐在方桌前,桌上摆放着切好的西瓜,洋槐树的花儿从树上飘落,摇摇晃晃地落在了方桌上。
“今年的西瓜可真甜啊。”李甫南从桌上拿了一片西瓜吃了起来,嘴里不住地称赞。
“是啊,特别甜,真想给芳草也带一牙过去。”陈克南放松地靠在木凳上,时不时抬头望着夜空,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边说还边傻笑。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西瓜汁正顺着嘴角流下。
李大壮刚吃完一块西瓜,又拿起一块,啃得是津津有味。他的手臂不时抹去嘴边的西瓜汁,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向四周的人说道:“这瓜真甜,比白天喝的那绿豆汤还舒坦。哎,你们不是说要讲故事吗,谁来讲啊?”
众短工们手中拿着西瓜,津津有味地啃着,他们有的随意坐在地上或长凳上,有的盘着腿,有的把脚架在了另外一张木凳上。有几个人朝着陈三坐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让年龄最大的陈三先开始讲故事。
陈三坐在椅子上,一只脚半搭在木凳子上,他没吃西瓜,而是默默地抽着那黄叶子土烟,他面前的木桌上还放着一碗凉了的茶水。他用右手食指往桌上的茶水碗边缘转了一圈,随即又抬起手,伸出手掌,笑了一笑,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让年轻人先开始讲故事。
一位年轻的短工环视了一圈,然后清了清嗓子,就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双肘支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开口说道:“就让我先来讲吧。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时大家就都望向了他。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语调中透着几分忧伤。
“那一天太阳出来得很早,也就意味着回去的话也得很晚,今天的白天就会是很长的一天。”他放下了西瓜,开始聚精会神地讲起了故事。
那一天,空气很静很静。在小河村的山上,有一户人家,烟柱正在从那户人家的茅草屋的屋顶冒出来,一团又一团地升上了蓝天。几只苍蝇胡乱地飞来飞去,可牲畜棚里面一头牲口都没有,因为它们都放出去吃草去了,所以苍蝇们手足无措,才得四处乱飞。
“白天最长的话,那就是夏至到了吧?”李甫南咬了一口西瓜,对着正在讲故事的年轻短工问道。
“那是当然。”年轻的短工对旁边的李甫南回答道。其实他并不太了解节气方面的知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故事,于是他又继续开始讲起了故事。
家里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哥哥,哥哥这时候正在熟一张兔子皮,手中的灰黑色的兔子皮毛亮而密集,皮屑撒了一地。弟弟把厨房里的火熄灭了,说明在大锅中的豆浆,也已经煮好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豆香味儿,他们俩深深地吸着豆浆的馨香。
说到这儿,听故事的众人,都咽了咽唾沫。甚至有些人,嘴角边已经流下来两股“清泉”。这时有只蚊子蚊子落在年轻短工的手臂上,他拿右手猛地拍下去,却没拍到,蚊子“嗡嗡嗡”地飞走了。于是年轻的短工开始继续讲故事。
弟弟问哥哥,这些兔子皮能卖不少钱吧?哥哥说,那些钱是将来给弟弟娶媳妇用的。弟弟知道家里面有不少钱,那是父母离世后兄弟俩一起攒起来的。他们的毛皮、豆浆和鸡蛋都可以拿去镇上卖个好价格。但是哥哥说钱是给他攒的,他始终有点不相信,若是父母说这种话,他也许还信。
有一个“嘭嘭嘭”的声音在山间回荡,那是对面山坡上的人家在劈柴。弟弟心想,劈柴的人一定是那家的女儿,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这弟弟啊天天都在思念着她,可是想要见那个姑娘可不容易。两边的山把他们各自分开。白天,在对面的巨大绿坡上,弟弟可以看见那姑娘家的茅草屋,他总是觉得她家的模样活像是块黄色黏土匍匐在绿色的山间。
爱情其实已经在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弟弟心里萌芽,可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爱情。可悲的是,那姑娘已经二十岁了,初秋就要嫁给他人,对此,这弟弟也是一无所知。
“哈哈哈,原来这就是爱情?那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去偷看邻村姑娘洗澡,这也是爱情?”正在听故事的众人大笑着调侃着这个故事中的弟弟。年轻的短工不以为意,他拿起桌旁的西瓜咬了一口,然后又放到桌上,继续讲道。
那弟弟对他的哥哥讲,家里面的柴火不多了,一起劈点木柴吧。
那哥哥对他弟弟说,他没空,他还在熟兔子皮,让弟弟自己去劈柴火吧。说着他还搞怪地对着弟弟做了个鬼脸。
于是那弟弟就操起了斧头,左脚压着一根朽木,“啪啪啪啪”地砍了起来。
那哥哥依然在低头熟着兔子皮,空气里依然弥漫着豆浆的香味。他又咽了几口唾沫,几只透明翅膀上有些树枝状花纹的苍蝇,很大胆地落在了地上的皮屑上。
那弟弟盼望着对面有回响,可是却再也没有听到对面有回声。他有些失望。他又砍了几下朽木,脚下的木头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对面姑娘那边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他彻底失望了,只有自己这边荡出去的声音,被山间草木贪婪地吸收了。
于是弟弟就不劈了,在朽木上坐了下来。哥哥明白他的心思,却只能叹了口气。毕竟父母早亡,他还只是个孩子,难怪他寂寞。
那哥哥故意问弟弟,你怎么不劈了?
弟弟就说木头太湿了,不好劈。说这话的时候,那弟弟正骑在那根朽木头上,低头抠着手指甲里的泥垢。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四五十只黑蚂蚁正簇拥着一只临死的金龟子,金龟子仰面朝天,无力地扑腾着细细的腿。很快,它就被黑蚂蚁们拖进了洞穴里……
那哥哥知道他弟弟的心思,于是就说他的刀太钝了,速度太慢,估计明天也熟不完这张兔子皮。他就让他的弟弟去对面的姑娘家,去借一把刀回来。
那弟弟一听,顿时两眼放光,霍地一下站起来,就往那姑娘家去了。他抑制不住兴奋,顺着坡就往下跑去。山底有座独木桥,桥下是湍急的溪流,如果马掉下去,都能将其冲走。因为太激动了,那弟弟都忘了怎么过的独木桥。
这时,众人嘻嘻哈哈地笑歪了嘴。
李大壮放下了西瓜,头往前伸了伸,颇好奇地问那讲故事的年轻短工:“对面发出的劈柴声,那弟弟就确定一定是那姑娘在砍?”
“是的,就是那姑娘!”讲到这里,年轻的短工眼睛顿时亮了,变得兴奋起来,“而且,那天还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众人一片哗然,接着他又继续往下说去。
爬上了对面的绿坡,那弟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心好像堵住了嗓子眼儿。他下意识地咽了几口唾沫,可嘴里居然渴得挤不出一滴水来。他抬头看了看绿树衬托着的蓝天,万里无云,山脚下松软的嫩草正在随风飘摇。
接近那姑娘家时,这个弟弟还特地认真整理了一下衣服,那天他穿着的是白布做的马褂和黑色的宽松大裆裤。他从容地走进了院子,那姑娘独自一人蹲在灶边洗碗。夏至里,中午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得那姑娘的发梢上,闪出一圈金闪闪的光。见那弟弟进来,姑娘就起身笑笑,开口问好,问他来干什么,还问他父母不在了是否寂寞。那弟弟就一一做了答复。说到寂寞,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寂寞。
那姑娘看他满头大汗,问他是不是跑着来的。他回答是,那姑娘就去洗了下碗,然后大锅那儿盛了一碗豆浆给他。
当豆浆从那姑娘手中缓缓端过来时,那弟弟太激动了,不能自已地迎了上去,可就在这时,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发生了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啊?”众人全都放下了手中的西瓜,疑惑地看向了他。
“就是……窜稀了呗……”那讲故事的年轻人低下头去,扣着手指,声音微弱,尴尬地说着。
“哇!哈哈哈哈——”听到这儿的众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有人还跌下来长凳。
那只蚊子又“嗡嗡嗡”地飞了过来,摇摇晃晃地在空中像个喝醉了的酒鬼,最终还是落在那年轻短工的手臂上,那年轻的短工这一次并没有用手扇走那只蚊子。他继续讲着那个故事。
那弟弟就惭愧地低下了头 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右手还端着那碗豆浆,左手下意识抠破脚上的一块疤,血就一股脑儿淌了出来。那姑娘捂着嘴笑了笑,然后甩了一下麻花辫,转身出了屋子。
那姑娘刚一出屋子,那弟弟就崩溃了,他拿起了那姑娘家的刀,发疯似地冲了出去。那姑娘在他身后大喊着,不过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口中只能“阿巴阿巴”喊着。
在山脚下,独木桥那儿,那弟弟狠狠地把自己摔进了草丛里,然后他揪住自己的头发,砸自己的脚。他身旁有不少小石头,于是他拿起那些小石头,不停地砸进溪流中。那些小石头落入溪流中,溅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的水花,水花刚激起涟漪,然后又随着溪流没入平静,他就又抛下去一块小石头,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大喊,傻子,全都怪你,怨你,你是个傻子!
说到这儿,那讲故事的年轻短工眼中噙满了泪水。
陈克南和李甫南沉默着,李大壮又咬了口西瓜,听故事的短工们依然哈哈大笑着,有的人甚至笑出了眼泪。陈三拿起叶子烟又抽了口,吐出的烟缓缓升入空中,慢慢地消散在了这庭院中。
那只落在讲故事的年轻短工手臂上的蚊子,似乎已经吃饱喝足了,它的肚子变得鼓鼓囊囊的,腹部金色的银蓝色相间的花纹一览无余,十分鲜艳。洋槐树的花瓣又随风缓缓落下,与那飞在空中的蚊子不期而遇,“啪”那讲故事年轻短工伸出手臂,手掌准确地拍中了那蚊子。那蚊子与花瓣就在他的手中留下了掺杂着花粉的小小血斑,像朵来不及绽放的红色玫瑰。
他又继续开始讲起了故事。
夏至里的太阳落下山顶的时候,在接近山顶时是柔弱的光,天空这时一丝晚霞也不会有。这时候,在独木桥山溪的下流处,几个扎着马尾的女人正在溪边洗衣服。有个眼尖的女人突然发现一个孩子顺流而下,溪水湍急,冲击着那个孩子,而那个孩子没有任何反应。这群女人大喊大叫地将他捞了上来。捞上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衣裤也刮破了。身上有许多被石子或是树枝碰破的伤口。那个孩子的的手腕处有一道一字型的伤口,很深,几乎割到动脉。她们赶紧把那孩子送到了附近的大夫那儿,很幸运,他活了下来。
“故事到这儿就讲完了。”讲故事的年轻短工背过了身去,开始大口吃起了放在桌上他仍未吃完的西瓜。月光洒下,洋槐树细长的阴影斜落而下,阴影笼罩住了讲故事的年轻短工,把他完全隐没在了黑夜之中,他的神情被夜色吞没,以至于没人能看清楚他。随着他的啃咬,那西瓜汁正从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听完了这个故事,陈三吐了口烟,李甫南转身回了房,李大壮打了个哈欠,那些短工们依然在哈哈大笑着。
只有陈克南注意到那个讲故事的年轻短工,他的手腕处的有一道红色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