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私塾三子
民国六年,农历丁巳年。正值谷雨时节,蜀中大地一片生机勃勃,田地里种植的麦子已经逐渐成熟,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在阳光的映照下,麦穗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它们的丰硕成果。微风轻轻拂过,麦浪滚滚,麦秆子如同舞动的精灵般随风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乎在低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丰收喜悦。
“今年一定是个大丰收啊!”站在田间地头的一个年轻农民满心欢喜地自语道。这个年轻人名叫陈克南,是李老爷家中的一名长工。他头戴一顶草帽,手握一柄镰刀,穿着灰蓝色的短衫,下身是一条宽松的粗布长裤,衣领、裤腿和袖口都略有磨损。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坚韧与勤劳。陈克南自幼便跟随父亲陈三在李家做事,如今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了。他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品质,为人诚实厚道,性格随和,从不与人计较。虽然只有十七八岁,但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已经流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坚毅神情,只是这份坚毅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调皮可爱之气。
“克南儿啊,你把手头的活停停,少爷这个时候不正是快要上私塾了吗?你赶紧去少爷那儿吧,别误了时辰,等下让老爷责怪就不好了。”陈三放下了手头的那柄呈半圆弧月状的镰刀,从田间直起腰身来,对着陈克南喊道。
陈克南听到陈三的话,把手头的活儿停了下来,直起腰身,对田地对面的陈三说道:“是啊,爹。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这就去少爷家。”
陈克南将手中的镰刀扔在了田埂上,随即便跳上了土路,往李家宅院方向跑去了。
在一片金黄的麦地中,陈克南正沿着一条泥土小路轻跑前行。三月里并不火辣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身上,温暖又柔和。微风拂过,带来一阵阵麦香,耳边是田间虫鸣与树叶的沙沙声。
突然,他看到远处的田埂上,一个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身穿简洁蓝色棉布衫的少女。在她的衣领和袖口处细致地缝有白色的花边,显得朴素又不失典雅。衣衫的纽扣是手工缝制的布扣,排成一列,从领口一直延伸到衣襟下方。她的下身穿着一条深色的棉布裤子,裤腿稍微宽松,看来是为了便于劳作,而被仔细地卷起。脚上虽是一双有些褪色的千层底布鞋,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当初的缝制鞋子的用心。
“芳草,又给你家担水啊?”陈克南微笑着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要不要我帮帮你啊?我正好要去李少爷家,顺路呢。”
这名担着水的少女正是村中木匠田大江的女儿——田芳草。芳草放下了手中提着的木桶,她低着头,脸颊泛起了一整红晕,双手紧紧地握着左边长长的辫子,扭捏着腰身,声音微弱而温柔:“克南哥,我这儿一个人就行了,也不是多重的活儿。倒是你,听说在给李少爷当陪读吧?那你得赶紧过去了啊,我刚刚在路上都看见侴先生已经快到李少爷家门口了。”
陈克南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好好好,我这就去。”说着,他双手捧着芳草的脸就亲了一口,“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在乎你,我喜欢你。”然后便快步往李少爷家奔去了。
芳草被他这么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当场愣在了原地,脸几乎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克南哥,我也喜欢你……你要好好的呀……”她轻咬着下唇,轻声呢喃着。
在这金色的田野间,阳光照射着这一对乡村男女,空气中弥漫着甜蜜、温柔又青涩的爱情气息。这时也无需多言,他们的感情早已心照不宣 。
李家宅院的门外,侴先生步伐稳健,身着一袭素色及膝长衫,脚踏一双布鞋,左手抬起长衫的一角,缓步走入了李家。他推开木质的大门,走进了一片宁静的庭院。庭院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花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院中栽种着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正值花期,繁密的乳白色花朵在阳光下灿烂绽放,花瓣随着微风轻轻飘落在青砖庭院上。庭院四周环绕着高耸的青瓦墙,墙上爬着几株绿意盎然的藤蔓植物。
侴先生目光柔和地扫过这片宁静的庭院,他的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温暖。庭园中李老爷眯缝着眼,晒着太阳,摇晃着躺椅,悠闲地抽着旱烟。他与李老爷各自相互点了点头后,便缓步走向了书房。书房内摆放着几张古朴的木桌与几把木凳。书房正中的木桌前二丫已沏好了一壶热茶,茶香四溢,正迎接着他的到来。
书房内,李大壮早已坐在木凳上等候侴先生的到来,见先生来到,连忙恭敬地行礼,招呼道:“先生,您辛苦了,先坐下喝点茶吧,克南和甫南还没到呢。”
侴先生点头回应,略有一丝不满:“这克南晚来可以理解,毕竟他要在田间地头劳作。怎么甫南也晚到?”
“克南应该马上就到了,甫南今天吃坏了肚子,还在茅厕呢。”李大壮挠了挠头,红着脸低着头对杜先生答道。
说话间,只见陈克南推开书房的门,匆匆跑来。他额头的汗珠滚落,湿透了前额的几缕发丝。显然,他应是跑得很快,脚上和裤脚已沾满了尘土。他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书房,看见侴先生的那一刻,脸上充满了紧张与羞愧。他低着头,对侴先生小声道歉:“对不起,先生,我迟到了。”
侴先生的目光严肃却温和,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又不失威严:“以后要早点过来,路上慢一点,别摔着了。快去书桌前坐好吧。”
陈克南重重地点了点头。此时,他的脸颊依然泛着红晕,额头上的汗珠还未完全干透,他急急忙忙地走到了那摆放着论语的书桌边坐下。
“现在就等甫南了。”说着,侴先生,在木桌旁落了座,喝了一口热茶。茶香四溢,侴先生轻轻捧起茶杯,又细细品了一口,茶水清冽甘甜,冲淡了他烦躁的心情,令他心旷神怡,他咂着嘴连连称赞。
一阵散漫的脚步声传来,李甫南懒洋洋地迈步进了书房,完全没有因为迟到感到一丝羞愧与紧张。侴先生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中透出一丝不悦,但并未开口责备。李甫南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的书桌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坐下。
侴先生轻咳了一声,目光冷冷地扫过李甫南:“少爷,今天为什么又迟到啦?”
李甫南抬眼看了眼侴先生,脸上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嘿嘿嘿,先生,我吃坏了肚子,在茅厕拉着肚子呢。”说完,他也不再多解释,漫不经心地翻开了那本摆放在书桌上的论语。
侴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开始同他们讲解起了论语。
说起这侴先生啊,也算是生不逢时。他生于清德宗光绪6年,在光绪三十年的时候,好不容易考中了秀才,不枉费他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但可惜的是,隔年,光绪三十一年开始,朝廷宣布,所有的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亦即停止。所以,侴先生总是觉得,以他的才华考中进士是完全没问题的。现如今,却只能做个教书先生了。
院中,阳光透过疏落的树影洒在青石板上,斑驳的光影在绿色的苔藓中跳跃。李老爷正摇晃着躺椅,二丫伺候在旁。他手中握着一支老乌木杆的旱烟,烟雾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淡的烟草味。高大的洋槐树枝繁叶茂,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洋槐的花香就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飘散开来。几只麻雀在树上的枝丫间来回蹦跳,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啁啾声,与书房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交相辉映。
李老爷微眯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逸。正在此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转向书房的大门,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悄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踮着脚,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往院外挪去。
“你又从书房里偷溜出来了?”李老爷吐了口烟,声音低沉,带着失望和惋惜的声音说道。
李甫南看了一眼他的父亲,有点心虚地站起来,似乎被捉住了什么把柄似的,低头不语。
李老爷看着儿子那调皮又倔强的神情,心中不免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感。他想起他和他父亲年轻时的辛劳和勤奋,才积攒起的家业,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多想要儿子成才,不至于做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唉……”李老爷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无奈。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恳切,“你说你一个人念书无聊,我把大壮和克南都叫来陪你读书了,你怎么还瞎跑啊?”
李甫南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不以为然的调皮神情,嘟囔了一句:“侴先生讲得太闷了,我不喜欢。”
“人家克南可以听,大壮可以听,就你觉得闷?” 李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伸出手把李甫南推进了书房,对着李甫南喊道,“再敢出来,小心我抽你。”
“甫南,你肚子又不痛啦?”书房内,侴先生讪笑着对刚走进来的李甫南说道。
“我爹给我治了治,现在好多了,先生。”说着李甫南东颠西蹦地又走向了他的书桌。
面对这三个性格迥异的学生啊,侴先生的内心总是涌起不同的感受。
陈克南,地主家长工的儿子,是侴先生最为欣赏的学生。家境贫寒,对于读书却有着无比的热情和天赋。那双眼睛里,总是充满着对于知识的渴望。虽然平时还要干着繁重的农活,但他早已熟读四书五经了。侴先生常常心中感慨,如果陈克南出生于富贵人家,或许也会有广阔的前途。然而,正是因为有着这种贫困的命运,侴先生更是激发了对陈克南的喜爱与怜惜。
与陈克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大壮,地主家丫鬟二丫的儿子。李大壮资质平平,念书也不尽如人意,但却是个心地善良,憨厚实诚的孩子。每当先生生气的时候,他总是毕恭毕敬地安慰着先生。他努力学习的样子,总让侴先生忍不住心生怜悯。他知道,这孩子无法在学术上有多大的成就,但朴实的性格却是难能可贵的品质。也许这样的孩子在未来的生活中,也能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吧。
最后是李甫南,地主家的儿子。他是侴先生最为头疼的学生。李甫南生性不坏,但顽劣调皮,对读书毫无兴趣,经常用各种理由逃课。总是油嘴滑舌,满腔怪调,搞得侴先生头疼不已。他深知李甫南的背景让他有恃无恐,但作为一名教书育人的先生,他从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人。他明白,只有坚持下去才能引导这个顽劣的孩子不走上歧途。
突然,院里的宁静被一名慌慌张张的男子的脚步声打破了。
这名男子气喘吁吁地从外面奔跑而来,满脸的惊恐与汗水使他看起来格外狼狈。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李老爷家的大门,脚步踉跄却又不敢停下。他衣衫凌乱,双手微微颤抖,仿佛索命的阎王正在追赶着他。一路上,这名男子几近摔倒,但他硬是咬紧牙关,拼命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