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子
使唤不动手下的人，桑无争只得和白芍二人慢慢清理凤栖殿遗址的杂草。
对此白芍很是不安，即便已做了四日，还是每过一会儿就会劝桑无争休息。
“是我提议要做的，全丢给你，那我成什么人了？”桑无争坚持自己也要动手。“再说比起打马球这类活动，除点草算不得多累，就当强身健体了。”
“那您……留神点，别被镰刀伤到。”
桑无争笑了笑，当着白芍的面学着对方的样子，利落的又割断一把芒草。待到白芍放心转过身去，桑无争才敛起笑容。
说来无奈，她坚持自己参与，就是想给白芍加深一下自个儿体恤下人的印象。
毕竟白芍就快出宫了，出了宫，事实上就不再受限于桑无争的管辖，反是她需要对方在宫外帮自己办事。
所以为了确保白芍对自己的忠诚，除却实际的利益外，就只能打打感情牌了。
擦掉额角滑落的汗滴，桑无争抬头看一眼天色，觉得今日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白芍，风有些大，云层也压得极低，怕是要落雨了，收拾一下准备回去吧！”
说完话，没有得到应答，桑无争以为是白芍走得远了没听见，起身要找对方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竟站了不少人！
而她要找的白芍，正战战兢兢跪在一个肤色白净，唇上有须，身着宝蓝色圆领袍的中年男人跟前。
桑无争脑中一霎空白，全凭身体的本能反应，松开镰刀，拜了下去。
“儿臣拜见圣上，未知圣上驾临，望圣上恕罪！”
胸腔中的心脏剧烈起伏，如同要蹦出嗓子眼一般。桑无争听见自己紧绷到破音的话语，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
她知道太子让自己常来凤栖殿遗址必有安排，却没想到对方“安排”的竟是皇帝！
圣上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行为？
两年前陈皇后刚下葬，皇帝便等不及的立新后，可见对陈皇后并无多少夫妻之情。
大公主疑似纵火焚毁凤栖殿，皇帝便以其为已嫁女，应当在宫外守孝为由，暂时免了其进宫面圣的权利。
以上种种，无不透出皇帝对陈皇后一脉的凉薄，甚至可说厌恶……
桑无争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她只得用力攥紧手心，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事情既已发生，接下来的应对才是关键。
死寂的环境中，皇帝走近桑无争时，衣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显得响亮无比。他没有让桑无争起来，反是不顾随侍太监紧张的劝阻，弯腰拾起了桑无争刚扔掉的镰刀，玩味地伸出手指碰了碰沾着青草汁和湿土的刀刃。
“前日有人上报，凤栖殿附近有可疑之人活动。”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平淡的陈述。
“朕觉得有趣，故亲自过来看看……抬起头来。”
桑无争深吸一口气，依照吩咐抬起头。她应当避免直视天子的，但鬼使神差的，她非但没回避，还看向了皇帝那双深邃的眼。
她曾在不同人口中听说过，自己的眼睛和皇帝很像，这却是她首次有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与之比较。
皇帝确实有着和桑无争一样的，仅眼尾微微上挑的圆眼睛。
像猫咪一般的眼睛。
就连其眼中闪烁的玩味的光，都和猫咪琢磨着要如何对待猎物时一样。
桑无争确信，即使有着相似的轮廓，她的眼神也绝不会如皇帝这般不怒自威。她匆忙又垂下了眼。
“是五娘啊。”
“是，儿臣无争，恭请圣安。”
听见桑无争自报小名，皇帝轻笑了声，将手中镰刀递给随侍太监，摆手示意众人退远些。
“起来吧，父女之间不必如君臣般拘谨。”
这话听着和太子说的可真像……念头一起，桑无争忽然就觉得轻松了些。她仍是怕自己这陌生的“父皇”的，只不过参照太子，多少有了些与之应答的头绪。
无论对方表现得多亲切都别得意忘形，循规蹈矩就对了。
“这个时辰，你不待在自己住的殿所，跑来此处作甚？”
终于是问了！
自己的回答，很可能会影响自己，乃至于母亲以后的命运。
桑无争飞快思索着，缓缓开口：“女儿原本是住一旁的梧桐居的。”
她没有一开口就把已故陈皇后牵扯进来，而是谨慎的，像任何受了委屈，知道该忍耐却仍是忍不住的孩子那样，流露出伤感、愤懑的情绪来。
“皇后娘娘当初说待凤栖殿遗址清理完了，就允准女儿和阿娘搬回来。所以……”
“所以，见此地荒芜，你便自己动手了？”皇帝仍带着笑，“朕还以为，你是来缅怀贞仁皇后，本想夸赞几句你的孝心。”
桑无争莫名感到一种寒意将自己包围。
她犹豫了一下道：“女儿受过陈娘娘……贞仁皇后娘娘照拂，有时确会怀念她仍在世的时候。只是，动手清理凤栖殿遗址乃是为了自己，女儿不敢欺君。”
“哦……这是在别处受了气，想起贞仁皇后的好了？”
这回，桑无争抿紧了嘴唇，不太情愿地撇开头。
皇帝这是明知故问，所以她不需要真的回答，由着对方去想，去得出结论便是。
沉默降临二人之间。
皇帝负手而立，垂眸看着桑无争主仆俩这几日努力清出的，被埋在荒草下的凤栖殿地基一角，久久不语。
直至一阵风起，吹得草浪翻飞，他才说：“既然皇后有过允诺，你与你的母亲便搬回梧桐居吧，总不好让皇后食言。”
这是桑无争两年来梦了无数次，宁婕妤也壮着胆子争取过，却始终未成的事。
没想到只是与皇帝的寥寥几句交谈，便行了？
桑无争愕然之下忘了分寸，迟疑地确认：“圣上可是在说笑？”
“君无戏言。”似乎被桑无争惊喜又怀疑的神情逗乐，皇帝那双大猫一般的圆眼微微弯出柔和的弧度。“不过不是今日，回头让人将梧桐居重新修缮一番再搬不迟。”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一切稳妥了。
桑无争却仍是壮着胆子追问：“圣上可否赐女儿一个期限？”
皇帝大笑，招手将随侍太监叫过来：“郑橫，你差人去内务司，让他们估算一下修整梧桐居所需时日，报给五娘。”
待郑太监领命退下，桑无争方才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皇帝却在此时忽然道：“宫中近日虽要裁撤一些人手，但总不至于堂堂公主身边只有一个随从吧。其他那些伺候你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