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羽翼不丰
桑无争隐约明白了太子是想让宫中众人仍能记住他的生母，却不太理解太子的做法——毕竟太子本身就是陈皇后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人们看见他，自然就会想起陈皇后。
而且让人记住又有何用呢？人死不能复生。
何况，太子看上去也并非重感情的伤春悲秋之人。
从与他是结发夫妻的太子妃都要尊称其为“殿下”的表现来看，太子表面显得再平易近人，内心恐怕仍是傲然的，尤其重视其权威是否得到尊重。
因此，纵有百般不解，桑无争仍是不敢耽误太子吩咐的事，隔天便以怀念曾居住的梧桐居为由，下学后特意绕路去了一趟。
此时她才意识到陈皇后的故去对整个东内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越是接近凤栖殿遗址，沿途越是杂草丛生，几乎要让人以为误入了哪片荒野之中。
险些被一丛杂草绊倒，桑无争匆匆伸手抓住身侧的花枝，娇嫩的手立时被花刺扎出几个小小的血洞。
心中潜藏的害怕，以及受伤的刺痛让她心头火起，忍不住骂道：“内务司负责这片的人想死吗？偷懒至此，管事难道只管吃空饷？！”
“公主息怒。”白芍用干净的绢子替桑无争捂住伤口，解释道：“皇宫占地颇广，即便有上万宫人，仍是人手不足。若要处处都保持整洁干净，恐怕得所有粗使宫人日日不眠不休才做得到。”
于是久而久之，宫中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没有贵人居住的地方，或者贵人们极少踏足的地方，便搁置不管。哪一日要用到了，再加紧打扫修葺不迟。
凤栖殿焚毁后，东内没有合适的宫殿可供柳皇后迁居，所以她仍住在西内的瑞月殿。受她提拔之人，自然也分布在西内各个殿所中。
如今的东内，除了有两位皇子，地位稳固的王昭仪居住的春澜殿周边区域打理得当外，其他地方都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光鲜，内里则能敷衍就敷衍。
那些既无宠爱，也无子女的妃嫔们大多已认了命。不受传召的日子，她们大多闭门不出，免生是非。
自然，她们不会向高位之人诉苦。
桑无争以往只道自己的母亲宁婕妤过得不好，如今才知道，底下还有更惨的。
她抿了抿嘴，未再说抱怨的话语，更加小心地沉默着向前走。
桑无争原以为大火烧过的地方，草木生长会比别的地方缓慢。没想到凤栖殿残存的地基都被荒草淹没了，根本找不着原有的轮廓。
她凭着感觉缓步绕了一圈，不禁伸手比划一下道：“当年的正殿，是在这儿吗？”
白芍皱眉回想了半晌，无奈摇头：“婢子看不出来……”
少了人工造出的各种景观，以及以精美的雕梁画栋区隔出的错落有致的房间，皇宫的这一角，看着和无人开垦的荒野也没太大分别。
桑无争今日来此只是走个过场。
现在四下除了她们主仆二人外，会喘气的也只剩天上的飞鸟与地上的蛇虫鼠蚁。
她不想因为在这鬼地方久待，无端被哪条潜伏在草丛中的蛇咬上一口，所以逛了一圈见无事发生，便准备回春澜殿了。
途经以前居住的梧桐居，见掉漆的大门已被半人高的杂草遮住大半，桑无争心中微动：“明日再带几个人过来，清理一下此处吧。”
“是。”
但没走出几步，桑无争又改了主意。
“不……还是从凤栖殿遗址开始清理。”
自己之所以来此，是为了“缅怀陈皇后”。可不能本末倒置，让心中的感情干扰了行动。
暗暗提醒自己后，桑无争也想看看，自己如果把动静闹大点，是否就能更快看见太子的安排？
-
“公主恕罪！婢子们不敢去啊！”
桑无争没想到自己安排好的计划会在第一步就进展不顺。
听闻她要去清扫凤栖殿旧址，侍奉她的宫女们顿时跪了一地，齐声抗命。
这番景象看得桑无争堵心不已。
宫女们抗命的缘由很简单——阖宫上下都知道陈皇后在世时与柳皇后有仇。陈皇后去了，柳皇后恐怕就是最希望众人早点将她忘记的那个人。
谁要是公然去凭吊陈皇后，不就等于给柳皇后找不痛快吗？
届时柳皇后动了怒，自不会把起头的公主怎么样，但要收拾帮着办事的宫女却也不难，她甚至连理由都不用找，只需给内务司一句话，自会有人抢着料理她们。
白芍恨恨道：“你们可是派给五公主用的，现在公主还使唤不动你们了？”
“白芍姐姐，你就快要出宫了，自然不怕，可我们还得在宫中度日啊！”一个宫女伏地回答。
有人先开了腔，便有其他人附和。
“是呀……而且，我们是负责春澜殿侧殿的宫女，凤栖殿遗址不归我们管呀……”
“对对，若公主一定要婢子们去清理凤栖殿遗址，可否先知会内务司一声？得了司事的允准，婢子们行事才名正言顺。”
“你们——”
“好了。”制止白芍继续与其他宫女相争，桑无争目光淡淡扫过这些恭敬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看自己一眼，却也不肯退让半步的宫女。
其实这些人的顾忌并没有错，是她下令时想得简单了。
会形成这般僵持的局面，无非是因为她并非掌握她们生杀大权的人。
宫女们归内务司管理调度，犯了错要受罚，通常也得由内务司的司事决定如何罚。当然，若是皇后或四妃九嫔中的那一位主子略过内务司，自己处罚了宫女，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可桑无争的生母只是婕妤。
而桑无争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
易地而处，桑无争觉得自己也不会为一个给不了多大好处的主子冒险。真出了事，罚俸调岗都是轻的，不明不白死了也并非不可能。
她不怪这些人。
要怪，也是怪自己羽翼不丰，护不住人，拿不出可以让旁人为自己卖命的筹码。
“刚才的事，就当我没说过，你们继续做自己分内的活儿便是。”待到众宫女欣喜抬头，桑无争才继续道：“不过，‘没说过的事’要是传出了这间屋子，给我惹了麻烦……白芍？我记得去年桑季不知轻重的，好像打伤了一个宫女，后来他受了什么罚？”
白芍回道：“五皇子被禁足半月，罚抄了百遍道德经。”
“那宫女呢？”
“听说是残废了，后来被内务司送去了哪里，婢子也不清楚。”
桑无争点点头，微笑看向白了脸色的众宫女：“唉，我与桑季是姐弟，说不定也和他一样会忽然疯癫呢？你们可要留神，别成了那个不巧碰上我发疯的倒霉蛋啊。”
“婢子明白，婢子今日什么也没听见，一切如常！”
这一次，众宫女回答的声音仍是不大，但却比刚刚抗命时更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