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火
满宫缟素和持续十数日的大雪共同构建了让人倍觉压抑的氛围。
皇后停灵处的哀乐与诵经声终日不断,却像被这铺天盖地的白色吞噬了一般,再热闹也显得寂静。
宫中众人除皇帝外,都依规矩换了孝服为皇后守丧,但其中认真伤心的,恐怕也只有皇后的一双儿女。
其余人等哭得哀戚的,更多是在惶恐失去这位宽和皇后的庇护后,自己未来那难测的命运。
宁婕妤表现得比桑无争想象中冷静。
她每日都规规矩矩随其他昭仪妃一同为皇后戴孝哭灵,但也就只是尽分内之事,旁的绝不多做多说半点。她甚至还较平时更注重吃食作息,倒像因为皇后之死悟了什么似的。
桑无争看着就觉得有些害怕。
“阿娘,您这些天当真无事?”接过宁婕妤塞给自己的小点心藏进衣袖的内袋里,桑无争仔细打量母亲的神色。
宁婕妤细心替她整理着孝衣,确定不会被人挑出错来,这才满意点头。
“无事。咱们能让娘娘照顾这些时日已是幸运了,以后……嗯,娘娘的丧礼耗时耗力,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尽孝也不能饿着自个儿。”
桑无争不知母亲想说以后怎样,只看出宁婕妤眼底藏着些许愁绪。
“阿娘自己也备些点心。”
“阿娘旁边那么多人盯着呢,可不能偷吃,现在多用些就是了。”摸摸桑无争的头,宁婕妤幽幽叹道:“过了今日,也就不必这般了。”
皇后去得不巧,恰逢春节。皇帝认为不能因其丧礼误了这每年最重要的节日,故吩咐了一切从简,办完头七便罢了。身在外地的藩王及宗亲们也无需特意赶回来,避免劳民伤财。
这般开明做派,自然赢得民间和朝臣们的盛赞。
这些人的反应倒也正常。让桑无争疑惑的是,平嘉大公主似乎对皇帝的决断没有任何怨言,这几日哭灵时见了皇帝,乖顺一如以往。
对此,宁婕妤只道:“圣上是君,大公主是臣,哪有臣子怨怪君上的道理?你啊,多跟大公主学学,别整日与五皇子争斗,记得娘说的,低……”
“低调、忍耐、平和,无争。”
桑无争抢着说完宁婕妤总对自己念叨的八字真言,心里无奈极了。
知道她不爱听自己说这些,宁婕妤摇摇头,牵着她的手走出梧桐居:“你这性子也不知是像谁。”
母女俩到灵堂的时辰与往日无异,其他昭仪妃也都到了,只是以往都第一个守在皇后灵位旁的平嘉大公主今日却不见踪影。
太子妃对众人解释道:“今日是娘娘停灵宫中的最后一日,平嘉心中难受,想再看看娘娘生前居住的凤栖殿,所以会晚些到。她已向圣上报备过了。”
有些事没人谈论,但大家心中都清楚——皇后下葬后,凤栖殿迟早会迎来新的主人。届时,皇后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抹去。
因而大公主要凭吊母亲,追忆以往在凤栖殿生活的时光,确实也只有现在了。
无人再议论此事,只是当众人要依序跪拜开始今日的哭灵时,灵堂外传来宫女的一声短促惊呼:“天啊,那是走水了吗?有火光!”
桑无争闻声看向灵堂外。
只见凤栖殿的方向,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撕碎了后宫这苍白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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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几乎完全摧毁了凤栖殿。
值得庆幸的是,平嘉大公主被宫女太监们及时救出,虽然呛了些烟尘,并无大碍。
只是起火的原因总得查明白。
“先将皇后灵柩护送出宫,不要误了正事。”被惊动的皇帝一边吩咐着,一边用阴冷目光扫视在场所有人。“至于走水一事……宫里宫外不能有任何流言生出。否则,朕一定严、惩、不、贷。”
众人皆伏地承诺绝不敢妄言。
桑无争跪得离正在歇息的平嘉大公主最近,略一抬眼,就见对方掩在手巾下的唇角微微一翘。
她立即垂下眼,心中狂跳,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
关于这场火灾,皇帝虽然放了狠话,但最终只查了半个月就草草收场,归因于当值的宫女偷懒未及时发现油灯倾倒所致。
杖毙了十数名宫女后,再也无人提及此事。
后来又过了些时日,桑无争听闻平嘉大公主的驸马办差出了些错,被罚暂停职务,居家思过。连带着让其父,陈家三房老爷袭爵的旨意也留中了。
旁人都认为这是皇帝对后族势力的继续打压,只桑无争知晓,这其中恐怕还有教训平嘉大公主的意思在。
不过,这些事已经与桑无争母女俩无关了。
陈皇后葬礼才过不久,皇帝便正式将他宠爱的贵妃柳氏册为继任的皇后。同时久未添丁的宫中还多了条喜讯——王婕妤被查出已有孕数月,随即晋为昭仪。
相较于谁是新后,王婕妤的晋升对桑无争母女二人而言,才是影响最大的。
“我们搬去王婕妤宫里?!”骤然听闻这个消息,桑无争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般。
“她如今是王昭仪了。”宁婕妤愁眉不展地纠正道。“今日她向贵……皇后娘娘进言,说梧桐居离凤栖殿太近,工匠们出入清理凤栖殿时难免打扰,万一哪天冲撞了也是不美。所以建议将我们母女挪个地方,娘娘准了。”
若不考虑双方往日的恩怨,王昭仪这话听来倒像处处都在为宁婕妤着想,因此宁婕妤甚至找不到理由推脱。
毕竟凤栖殿那烧焦后的遗址就像皇宫的一道疤,总是得清理掉的。
而清理凤栖殿时,会有外男出入也是事实。
桑无争稍作冷静后便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得咬唇问:“皇后让我们何时搬?”
“明日就搬。”宁婕妤环顾自己受封后一直居住至今的宫殿,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要带的东西都让白芍她们替你收好。等去了春澜殿,记得收收你的性子。寄人篱下,委屈是免不了的。”
桑无争扁扁嘴:“我尽量不与桑季斗就是。阿娘,等凤栖殿清干净了,我们是否就能搬回梧桐居?”
宁婕妤默然片刻,这才道:“那得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想到自己无意间得罪过柳皇后的三公主,桑无争闭了闭眼,只觉得前途一片黯淡。尤其来到春澜殿,看见五皇子桑季带着小人得志的笑容等在门口时,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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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无争……我可等你多时了。”自从得知桑无争母女俩将被迁来春澜殿,桑季就等不及的在春澜殿的宫门内外来回数次了。
以往与桑无争较量,他从未讨到便宜。
今后就不一样了,春澜殿是他母亲的地盘,也是他的地盘,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总有让对方服软认输的时候。
想到此处,桑季得意地扬起下巴。
紧接着他就迎上桑无争看向自己的目光。
桑无争不似其母宁婕妤有一双温柔似水,让人看了便心生爱怜的垂泪眼。她的眼睛像始丰皇帝多些,一双圆眼漆黑透亮,看着就是诚恳真挚的模样,只是眼尾处微微上挑,增了几分锋锐。
平时乍一看时不觉得有什么,被她微眯着眼盯住时,才感到有些阴冷。
以往每当被桑无争这般看着时,自己都会很快倒霉。
回忆起不堪的往昔,桑季挺直的腰板随着桑无争的靠近越来越塌。
当他以为桑无争又要拿排序称谓来压自己时,却惊愕发现,桑无争竟然就这么默不吭声的和自己擦肩而过了。
桑季怔了怔,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这次自己似乎占上风了?
一股狂喜从心底升起,桑季转身几步追赶上桑无争,笑道:“咦,莫非我认错了人?你不是一向伶牙俐齿吗,今天哑巴了?”
见对方依旧不答,桑季又说:“还是你总算也知道什么叫‘识时务’了?放心,我一向待人热情,你以后住在春澜殿,我会常常来找你玩的,五姐!”
这是桑季记事以来喊五姐喊得最心甘情愿又干脆的一次。
被桑无争冷冷瞪住,桑季还要挑衅,宁婕妤忽然轻言细语介入两人之间:“五皇子是好心,但我等初到春澜殿,还未见过昭仪,且之后得收拾安置,着实不宜招待你。你若要找无争玩,改日可好?”
无论如何,宁婕妤是长辈。
桑季撇了撇嘴,不甘愿道:“既然婕妤都这么说了,我今日就先作罢。只是阿娘早已吩咐过,她要安心养胎,没精力见你们,就不用去打扰了!”
当谁想见她似的。
桑无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跟随母亲来到春澜殿宫女为她们指引的新住所——位于春澜殿西侧最阴暗的地方,殿所的墙角还潮得长了青苔。
王昭仪能在春澜殿里找到这么个比宫女值房也好不了多少的地方,确实是“用心”了。
桑无争看向母亲。
宁婕妤则带着早有所料的淡然,谢过领路的宫女后,让自己带过来的人开始收拾。
“这才第一天呢。”
正如宁婕妤的感慨,自这一日起,仿佛为了排解孕中无聊,王昭仪将找宁婕妤的麻烦当成了取乐的手段,桑季也有样学样地给桑无争添堵。
今日砸她窗户,明日往她书篓里装不知哪儿抓的蛤蟆爬虫,又或故意在桑无争用功念书时使唤宫女太监们弄出各种杂响……
转眼两年匆匆翻过,桑无争最初还会憋火,现在却已看腻了桑季幼稚的捣蛋手段。
拔下头上的一根银钗将灯油中的倒霉蜈蚣挑出,桑无争看着它挣扎几下后钻进了墙缝里,抬头问白芍:“这个月的份例又被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