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惊变
后宫消息滞后,得知卫国公与世子出事时晚了两日。
桑无争刚领了皇后赐下的新鲜石榴,正让小宫女给自己剥开。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她也没太往心上去——卫国公年过七旬,已算高寿了,何时去世都不奇怪;世子虽然正值壮年,但领兵戍边就有因战负伤的风险。
都挺正常。
只是皇后娘娘定然会伤心又担心……
想到皇后这一个多月来对自己母女俩的照拂,桑无争再看向鲜红似血的石榴籽时,顿时没了胃口,摆摆手让小宫女端出去和宫中其他人分了。
晚些陪宁婕妤用膳时,桑无争发现母亲也是满面愁容。
“阿娘可是为娘娘担忧?”
似被桑无争发问的声音吓了一跳,宁婕妤举了许久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到桌上,她叹息着让人取一副新的来,之后才幽幽道:“是啊……卫国公的丧事尚有太子殿下帮衬,倒是世子那边,虽说圣上已从太医院差了两位御医赶往西疆,可路途遥远,也不知能否赶上。”
这种事非人力所能控制。
桑无争安慰道:“卫国公世子忠心为国,上苍和刚去的卫国公应当都会保佑他的。”
宁婕妤闻言点头:“也只能作此想了。幸亏大公主已顺利成婚,否则卫国公这一走,陈二郎须得戴孝,她不知又要被耽误多久。”
桑无争一怔,想起自己前段时日关于大公主婚事办得有些仓促的猜想——兴许皇后便是知道其父身体快不行了,这才强势推动大公主的婚事?这倒是解释得通了。
她正思忖着,又听宁婕妤说:“希望卫国公世子平安,否则……”
“阿娘与那位世子应不相识吧,怎么这般替他忧心?若他真有不测,咱们再帮着宽慰娘娘便是了。”
“你不懂。”顿了顿,或许是想到女儿虽年幼,却已经会劝自己去依附皇后了,所以宁婕妤难得没有就此打住,屏退众伺候的宫女,继续道:“闻知阁的先生们可曾与你们说过本朝的事?特别是,圣上登基前的事。”
这自然是说过的。
桑无争记得先生说过,永朝前些年很是动乱过一些时间,全靠卫国公忠心耿耿领兵拥立当今皇帝,方才镇住各路叛王,还天下安宁。
宁婕妤:“圣上当年为了答谢卫国公的忠义,除将其从候提拔为超品国公外,更是立当今娘娘为皇后,以示恩宠信任。”
桑无争不解:“娘娘是圣上的正妻,本来就该是皇后呀?”
“常理如此,只是……”宁婕妤声音又低了些。“当年圣上并非太子,娘娘只是他的王妃而非太子妃。以往就曾出过本是亲王的皇子继承大统后,立侧妃为后的先例,所以圣上登基之初,听闻也有过些许波折。”
话说到这儿,桑无争明白了母亲没说透的部分。
宫中一直有传闻,皇帝尚是王爷之时就与贵妃有些往来,只是皇后更为贤淑,堪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所以才压贵妃一头。
如今听来,当年立后恐怕并非因为“贤淑”,而是因为后族手中的兵权。
卫国公已死,如果继承其势力的卫国公世子也不幸离世,那,看皇帝平日里对贵妃的各种恩宠赏赐,难道说……?
“阿娘,您的意思是父皇可能会废——唔!”
嘴被宁婕妤一把捂住,桑无争瞪大了眼,头一次见母亲神情如此严厉。
宁婕妤小声提点:“无争,就算你还是孩童,也是懂事的时候了,便是‘童言无忌’也有个度,断不能过于放肆,留神祸从口出。有些事你不仅不能说,连念头都不能起,知道吗?!”
桑无争连忙点头。
宁婕妤这才松了手。
看着殿外的漫天红霞,她自语般说:“卫国公世子未必有事,就算他真有什么事,还有祖宗法度在,应不会……顶多就是,受些冷落。何况还有太子在,他已成年了。”
桑无争懵懂听着,也在心中祈祷事情别往坏的方向走。
可惜天不遂人愿,又过十日,宫中派去的御医还未到西疆,又一道噩耗传来。
那位卫国公世子到底没走出鬼门关。
皇后接到消息当场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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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天气转凉,雨水也渐渐多了,娘娘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妾别无所长,眼看要入冬了,为娘娘做了些御寒的小物件,还望娘娘不嫌弃。”
桑无争坐在宁婕妤身后,听她笨拙又真挚地表达着对皇后的关切。
上首的皇后斜倚着凭几,示意大宫女将东西接下,浅咳了两声道:“难得你这般用心,哪有嫌弃的道理?现下还往我这儿走动的,可不多了。”
父亲和最出色的兄长先后去世给皇后沉重一击,她自那日昏厥醒来后便病倒了,小半年过去不见起色,因而执掌后宫的权力也被贵妃分了去。
初时宫中众人对皇后的态度礼敬一如往昔,但在贵妃代管后宫,皇帝又以皇后需要守孝不便接驾为由,少往凤栖殿走动后,风向就慢慢变了。
如今除了规定要向皇后问安的日子外,还时不时来此探望皇后的,仅宁婕妤与几位以往受皇后庇佑的美人。
往昔热闹的凤栖殿冷清不少,宫殿还是那华贵的宫殿,却给人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待娘娘恢复康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宁婕妤讷讷道。
皇后淡然一笑,忽然朝桑无争招招手:“无争,来娘娘这边坐。”
近半年来,这并非皇后首次这么唤桑无争,所以她也熟练地应声在皇后榻边的踏脚凳上坐下。
皇后伸出消瘦了一些的手,轻轻替桑无争捋开缠住发髻的小银穗子,顺势摸了摸她红润的脸颊,目光满是怜爱。
但桑无争知道,皇后看的应非自己,而是成婚之后便不能再随意出入宫禁的大公主平嘉。
听闻平嘉公主已经递了数次折子请求入宫侍疾,只是未获允准。
太子妃倒也想要过来侍奉皇后,却因其有孕在身,皇后担心将病气过给她,所以拒了。
并没有任何旨意要禁皇后的足,实际上她却像已经被软禁了一般。若非还有太子在,怕是宫外的消息都打听不到半点。
“近来可有用功念书?瞧着你像又长高了不少,当初平嘉的衣裳还剩下好些没穿过的,都仔细收着呢,回头让人带你去挑些喜欢的。”
“这……”
“谢娘娘。”赶在宁婕妤婉拒之前,桑无争已爽朗应下。
感觉到母亲在责备地偷瞪自己,她只当不知道,笑着对皇后说:“只是无争生得不如长姐高挑,穿上恐惹娘娘笑话。”
“我笑话你做什么?若不合适,让人裁剪修改一下便是。”说完,皇后又细看了桑无争片刻。“你与平嘉本也不像……特别是眼神。”
桑无争眨眨眼。
皇后笑着,没往下说。
此时宫女端来一碗药汁,皇后便顺势谢客了。
桑无争安静跟着宁婕妤走了好一会儿,见母亲迟迟不理会自己,只得主动问:“阿娘,您生我气了?”
宁婕妤嗔怪地看向她:“我虽是位份不高,平日也没亏着你什么吧?怎么眼皮子这般浅,几次三番从娘娘这儿领赏?别人知道了,不知又要说你什么!”
“无非就是贪财咯,还能说什么?”桑无争刚接完话,额角就被宁婕妤警告地轻戳了一下。她却继续道:“爱说什么说什么,总之我是拿到了实在好处。而且娘娘看我用长姐的东西,心里也舒畅些。”
这点宁婕妤倒是不否认。
见不着平嘉公主的这些日子,皇后大有把桑无争当第二个女儿养的架势,三不五时就赏她些好东西,如今她的私库藏品比宁婕妤都还要丰富了。
“你还笑!若是贪财的名声传了出去……”
“阿娘,有名声总好过没名声呀!说不定还能让父皇想起有这么个女儿呢。”
宁婕妤霎时沉默下来。
说是父女血亲,自桑无争降生至今,除却家宴之类盛大的场合跟着其他兄弟姐妹一起请安之外,她还从未有过私下见皇帝的机会。说来残酷,若无人提醒,皇帝恐怕连她排行第几都记不清了。
“罢了。”良久,宁婕妤一声叹息。“你既喜欢,就好好收着,岁末也好打扮起来。”
“待到过年办宫宴时,长姐应当能进宫了吧?”
“是啊,希望娘娘到那时康健些了。”
但皇后到底没撑到岁末再见爱女一面,崩逝于除夕前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