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塞菲拉（三）
“艾登，你之前说的那次，就是……”
“嗯？”
“你还没……对，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当时根本没法回答我！你昏迷不醒，根本就……”
“所以，你是在自言自语？”
“对，没错！我没想到你会记得那种事。”
艾登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塞菲拉也跟着点头，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也难怪她会惊讶得捂住嘴巴，毕竟那种情况下，谁会想到对方会记得住呢？
虽然例子不太恰当，但艾登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人对着昏迷不醒的病人自说自话，仿佛在进行着虚假的对话。
“啊哈哈哈……”
当然，现实情况远没有那么夸张。
“呼，总算蒙混过去了……”
塞菲拉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表情，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npc面前认真地自言自语，现在回想起来，她只觉得一阵尴尬。
这几天她一直习以为常地做着这件事，如今突然感到羞耻，或许是因为她想起了过去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吧。
那段对着只会说预设台词的npc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的时光。
“等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游戏刚上线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高中生？”
大约三年前，这款游戏刚上线时，游戏技术就已经在缓慢而持续地发展。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物品，也应用了逼真的图形技术；即使近距离观察墙壁，也看不出任何像素的痕迹；根据不同国家的语言，角色的嘴唇会自然地开合，这些技术在当时已经司空见惯。
而这一切，都可以在虚拟现实中体验到。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世界里，npc依然是npc。
他们从外貌到声音都是预先设定好的，就连命运也掌握在玩家手中，只是一群虚假的人偶罢了。
不过，至少npc的外貌已经可以与现实世界相媲美。
对塞菲拉来说，这就足够了。
npc是自言自语的最佳对象。
“唉……是啊，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居然会记得我随口说的话……”
“为什么说是‘随口’？”
“就是随口说的啊！”
砰！
塞菲拉懊恼地把头砸在桌子上，低声抱怨着。
为什么要记得那种话啊……
至少也该记住一些重要的对话吧……
说了那么多话，偏偏记住这种丢人的事……
看来，比起以前，她现在判断对方是否能听到自己说话的能力下降了不少。
“看来我们关系很好啊。”
“唉……嗯？”
“你和我。”
“那当然……”
塞菲拉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
刚才涌上心头的疑惑，在她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她多心了？从艾登自然而然的语气中，她听不出任何异样。
“难道，你就只记得这些？关于我的事？”
“……”
“你肯定不记得了！除了刚才说的那件事以外！！”
“……所以，我才想和你聊聊。”
“你说你知道的那件事？”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我想从你这里了解更多的信息。”
一开始，艾登甚至想装作不知道“玩家”是什么。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阻碍的话，那就是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变得模糊，看到了塞菲拉过去的景象。
简单来说，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毕竟，塞菲拉是解开他心中谜团的关键。
“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我想，只要和你聊聊，我就能了解你。”
“哼，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塞菲拉一边说着，一边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搭在椅子的前腿上。
这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把椅子翘得很高，看起来不至于摔倒。
她直视着艾登的眼睛。
“但是你又记得那些奇怪的对话。”
塞菲拉陷入了沉思。
即使是从玩家的角度来看，也很难仅凭几句对话就完全了解一个npc的“设定”。
如果还有“选项”可以选择，她一定会把所有选项都试一遍。
或者，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游戏中常见的桥段，那她也不用费尽心思去揣测艾登的设定，只要按照“套路”去理解就行了。
但现在的情况，却让她难以捉摸。
“一般来说，npc应该会记得上一次轮回发生的事吧？尤其是和剧情有关的事。”
上一次轮回。
并不是指时间倒流，也不是指重复同样的行为。
而是指通关游戏后，重新开始游戏。
当游戏开始注重剧情的时候，结局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虽然也有一些没有结局的故事，但毕竟不可能所有故事都永无止境。
当越来越多的游戏以讲述主角的故事并最终迎来结局为目标时，玩家们开始感到不舍。
因为一旦游戏结束，就意味着要放下所有的一切。
于是，游戏开发者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玩家在通关后重新开始游戏时，能够保留一部分过去的记忆。
这就是“多周目游戏”。
“我们关系好吗？嗯……怎么说呢，十次里面有八次关系还不错吧。”
塞菲拉斟酌着语句，用一种自认为还算满意的说法试探着艾登。
到目前为止，她在之前的几次轮回中，和艾登的关系都还算友好。
她并不讨厌艾登，事实上，由于经常需要和艾登打交道，她甚至可以说是比较喜欢这个npc。
“八次……？你是说，我们之间有过短暂的疏远吗？”
“呃……算是吧。”
“我可不记得有这种事，是什么时候……”
艾登似乎并不知道“轮回”的概念。
从他曲解“十次里面有八次”这句话的意思就能看出来。
他该不会以为塞菲拉说的是，他们之间有大约二十天关系不太好吧？
他明明知道玩家使用的是什么系统，却对“轮回”一无所知。
他甚至还记得那些和游戏毫无关联的自言自语。
塞菲拉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清这一切。
“……时间，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时间？”
还没等塞菲拉想明白，艾登就打断了她的思绪，抛出了一个让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就是……时间。”
“你应该知道吧？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
艾登的身体前倾，仿佛要越过桌子，凑到塞菲拉面前。
咚。
塞菲拉无力地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
虽然玩家的表情并不能准确地反映出他们的真实想法，但此刻，艾登脸上流露出的不安和慌乱，却是塞菲拉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真实的人类情感。
“玩家，你，或者说你们，肯定认识我，也一定记得我们曾经并肩作战的经历。”
“嗯……是啊……”
“但我却没有那些记忆。”
说话总是拐弯抹角。
明明和玩家使用着不同的魔法，却又不肯解释清楚。
和其他npc相比，他在游戏内外的设定都少得可怜，甚至影响到了游戏的评价。
尽管如此，塞菲拉还是喜欢那些能够简单地互相帮助、并肩作战的npc。她很喜欢艾登。
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艾登，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的话让她完全无法理解。
“……最近，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突然想起一些关于玩家的记忆。有时是简单的对话，有时是似曾相识的经历，甚至还有我被玩家杀死的瞬间。”
“艾登……？”
“但每一次，记忆中玩家的面孔都不一样。甚至在相同的记忆片段中，出现的玩家也不同。”
在一般情况下，npc是无法记住上一次轮回发生的事情的，这就好比一本书的内容不会因为你反复阅读而改变。
然而，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上一次轮回中玩家的行为会以“存档数据”的形式保留下来，并对下一次轮回中的npc产生影响。
npc会知道玩家在上一次轮回中是否见过自己，是否杀害了自己，是否对自己施以援手，以及玩家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而根据这些信息，npc对玩家的态度也会发生变化。
他们可能会因为玩家在这一次轮回中选择了其他人而愤怒不已。
也可能会为了弥补上一次轮回中的遗憾，与玩家携手共进，争取更好的结局。
还可能会苦苦哀求玩家，不要抹去上一次轮回中美好的结局，不要重新开始。
当然，最常见的还是npc因为玩家在上一次轮回中杀害了自己而怀恨在心。
在充斥着这类老套情节的元叙事游戏中……
“为什么，我会记得和那么多玩家之间发生的事？那些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艾登意识到了所有玩家的存在。
一个连“轮回”都不知道的npc，居然意识到了从游戏上线至今，所有玩过这款游戏的玩家，并且正在为之感到困惑和不安。
“……”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的“设定”吗？
塞菲拉脸色阴沉地想着。
为了更好地沉浸在游戏中，她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则：绝对不向npc提及任何与“游戏”有关的事情。
可是现在，艾登却率先提出了一个违反规则的问题，她该怎么办才好？
这条规则，她才制定了不到两天啊。
“……玩家，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像旅行者一样。”
“没错，我就是。”
“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是像遥远的国度一样，还是……你又是如何，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我必须知道。”
“……原来如此。”
这就是你对玩家的理解吗？
塞菲拉一边点头，一边回想着自己玩过的其他游戏中，是否有类似的情况。
无数种可能性在她脑海中交织。
npc意识到玩家的存在，这种设定在游戏中已经屡见不鲜，但具体的细节却千差万别。
“这个npc是否意识到自己身处游戏世界？”
显然不是。
如果艾登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定会表现出绝望或者愤怒的情绪。
同理，艾登虽然知道玩家的存在，但他并不知道玩家所在的现实世界。
他的设定应该就是这样。
“这个npc是否将玩家视为自己的伙伴？”
也不是。
无论如何，艾登都不可能对自己的伙伴动粗。
“那么，这个npc是否将玩家视为自己的敌人？”
这倒不好说。
从艾登的态度来看，他明显对玩家充满了戒备，但要说他是敌人，似乎又太过绝对。
毕竟，他现在还没有憎恨玩家的理由。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选项之后，剩下的那个选项，无论多么荒诞，都一定是真相。
“看来，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做出选择了。”
从这一刻起，玩家的“选择”将变得更加重要。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虽然你未必会喜欢听。”
塞菲拉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认真。
她把椅子往桌子前挪了挪，然后挺直腰板，靠在椅背上。
在这个元叙事已经不再新鲜的时代，塞菲拉做出的第一个选择是：
“你想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吗？”
她决定，从这款游戏的序章开始讲起。
“……怎么还没回来？”
同一时间，在晨曦微露的森林中，一个少年正焦急地等待着塞菲拉的归来。
他就是洛奇。
他还记得塞菲拉说过“很快就会回来”。
虽然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恐惧，但他却一步也无法离开，只能乖乖地等待着那个自称要保护他的人。
虽然他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但“很快”这个词，显然已经不能用来形容现在的情况了。
“你不是说，你知道那些家伙在哪里吗？我们现在就过去不行吗？”
npc向玩家问道，而玩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虚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那是一位老者的虚拟形象，他也是在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进入这个游戏世界。
“……时间还没到。”
“你怎么知道时间？这里又没有钟表。”
“就算你这么说，现在也才过了不到三十分钟而已。”
“你怎么知道的……”
顶着老翁面容的玩家没有理会npc的疑问，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
在洛奇眼中，这位玩家沉默寡言，充满了神秘感。
他当然不知道，玩家可以通过界面上的时钟来确认时间，也不知道这位老者只是单纯地松了口气，因为在中世纪背景的游戏里，居然还有时间这个概念。
“……那我们就再等等吧？”
老者点了点头。
“等时间到了再出发也不迟。如果现在贸然行动，反而有可能和他们错过。”
“可是……”
对于玩家来说，最不想遇到的敌人，莫过于洛奇·门达基翁。
“……好吧，那就再等等。”
他决定，继续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保护者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