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千城山1-4
一
那时我年纪尚轻，不合群，别家小孩聚众玩乐的时候，我偏偏喜欢一个人蹲在花圃里玩泥巴。
我把泥巴团成大大小小的方块，错落摆放当成民居，顺便挖了一条河，精挑细选捡了细长扁平的小石块当作桥梁。
完工那一刻，我对着粗糙的成品笑得格外开心。
我迫不及待和人分享建筑成果，收获的却是来自同龄人的嘲弄和欺凌，他们踢坏了我的村庄，更有甚者解了裤裆尿满了那条小河。
我气得跟他们打成一团，又因为寡不敌众，我占下风吃了亏，眼泪汪在眼眶里被我死死憋住不肯落下来。
大人循声找来，把一群小孩拉开。我嚷嚷着让他们赔，被大人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天色渐晚了，其他小孩被大人领着回家吃饭，我不肯走，一个人留在原处，盯着一地破碎的泥巴，抽泣了几下最终没忍住细碎的呜咽。
我抹不干净眼泪，还糊了一手背的鼻涕。
杨四茶纵马路过，随后又折返回来，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半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丝绢，替我擦干净了脸和手。
“谁家小孩哭这么厉害，你父母呢？”她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天上的月亮，我最喜欢月亮。
被这么一哄劝，我忘了啼哭，小手颤颤巍巍指着满地狼藉，呼吸还不太顺畅说不出话来。
“被人弄坏了是吗？没事，我可以帮你修好。”杨四茶一边说话一边两指并在一处挥了两下，莹莹光亮绕着指尖飞出，散了一地的泥块被复原成静谧的小村庄。
我吸了一下鼻涕，情绪彻底恢复过来，眼前景象过于不可思议，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喃喃自语：“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破镜重圆点石成金又不是什么难事。”杨四茶收了手，把我提溜上马，散着步慢悠悠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一路上我格外兴奋，学着她的姿势，手指挥来挥去但无事发生，我求她授我法术。
杨四茶揉乱我的头发，月光落在衣裳上，浮起一层清晖，她说：“有缘到千城山求道学法，在那里我可是大师姐，我罩着你。”
我记下了，到了家门口，我下马拍门，我娘开了门拥我入怀，骂骂咧咧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怎么也不知道回家。
我被我娘晃得直摇脑袋，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隙，我提了嗓音，大声说：“胖丫他们推倒了我的房子，我遇到了神仙姐姐，她帮我修好了，还送我回家，娘，我们留神仙姐姐吃饭好好谢谢她吧。”
随后我回头，我娘的视线也落到前方，院子小而静谧，没有任何人影。
二
一大清早我就跑去了花圃里，被杨四茶修好的村落安详静谧，几片落叶盖在土块上，我轻手轻脚把叶子拿开。
我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糖放在村落的中心，等着蚂蚁来探食。
小小的村落里聚集了一排蚂蚁，我观察的格外专注，仿佛自己变成了蚂蚁大军的排头兵，引导蚂蚁搬弄食物，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等我察觉时，房子已经被胖丫他们一脚踢飞，伴随着嬉笑声，泥块零落散了一地。
无名火噌的在我胸腔中爆开，我吼叫着一把抓住胖丫将他狠狠掼倒在地，拳头如风砸在他的身上。
饶是有人拉扯强行将我和胖丫分开，我还用脚在胖丫身上补了两脚，这样并不解气，愤怒令我脑袋发热，视野带着一片红，我磨着牙，冲这群人吼。
他们惧了，低着头沉默着挖泥巴盖房子。
太阳已经爬到了最高点，村庄初具雏形，他们盖的房子我却不太喜欢，我擦掉额角的汗，平复呼吸后转身回了家。
到家吃了饭，我娘赶我去睡午觉，门口熙熙攘攘。胖丫鼻青脸肿躲在大人身后，他家大人都上门来兴师问罪。
我爹好面子，当下快步进了房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床上拖出来摁在地上，他攥着藤条，每一下都带着狠劲抽在我背上。
我感受的出来，皮开肉绽，血往外渗。
我爹问我知不知错。
我犯了倔，咬着下嘴唇忍着痛一言不发，只冷冷盯住胖丫，他躲哪里，我盯哪里。
胖丫拽着自家大人的衣袖，躲在后面探着脑袋往外看。
大人冷着脸，只提了一个要求：照着死里打。
三
人早已散了个干净，屋子里很漆黑安静，我趴在床上听屋外两人的争吵声。
我娘哭诉我爹下手太狠，我爹骂我净给他找事儿。
我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担心撕裂后背的伤，眼泪无声顺着脸颊滑下，润湿了枕头。
我闭上眼，看见满屋子的人凶神恶煞面部扭曲，像一团又一团巨大的阴影，挡住了天光和逃路，藤条抽打的间隙里，我爹一声又一声逼着我认错。
我发出一声笑，想着我爹下手真狠，我以前受欺负时，他怎么不拿这狠劲替我出头。
再一眨眼，我又看见了杨四茶，她蹲身与我齐高，食指微微弯曲在我鼻梁上轻轻刮蹭两下，温柔哄劝，“别哭了，我送你回家。”
我多眨几次眼睛，放空脑袋，人像景物烟消云散，我娘进了屋点燃了灯，她端着水坐到我旁边，小心翼翼擦拭伤口，我娘问我：“疼不疼。”
我说：“疼。”
我娘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手上动作又轻了两分，“那我轻一点。”
一盆水见了红，我娘起身要把水端出去倒掉，我扯住她的衣角，放低了声音，问我娘能不能送我去千城山。
“那是什么地方？”我娘问。
“去那里，我应该就不会受欺负了……”我越说声音越小，没有一丝底气。
我娘没接我的话，只嘱咐我好好睡觉，出了屋子轻轻带上门。
我两指并拢，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后背的伤口未见复原依旧带着刺骨的疼。
好疼啊，我闭上眼，也许睡醒了就好了。
四
家里米缸空了，我拿了铜板出门买米，路上又遇到了胖丫一伙人。
他身上大部分的伤好了，嘴角还留着点淤青，眼神阴鸷明显惦记着那一顿毒打不够解气。
“守你好几天，舍得出家门了啊。”胖丫说着话，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接过旁边人手里的木棍，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猛一下朝我身上招呼过来。
水池边上的陶罐轰然碎裂，咸菜味混着盐水流淌出来。
这一棍要是砸在我身上，加上旧伤，我当场就得趴地上。
万幸我身手敏捷躲了过去，箭步冲刺踩上板车两手抓着墙头吸气用力翻了过去，落地就跑。
我顾不上身后的一片慌乱声，只顺着路一直往前跑，往前跑。
我闯进了一片绯色的云里，反应过来时我迷茫地站在原地。
我的身后是一团绯色的云，因为我穿梭而过破了一个人形窟窿，丝丝缕缕的云雾重新游晃回去。
天空一半白昼一半极夜，艳阳白云与明月星辰被一道线分列两边。
脚下是绿草如茵，往前走能看到亭台楼阁，在更远处在日夜交替的中间线能看到成群的宫殿建筑，距离虽远，但还是能感受到其间恢弘雄伟。
我惶恐自己误闯了神仙天庭，收了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后退着步子，想无声无息地离开。
霎时天空传来一声长啸，火星子从天上落下，像一场雨，我摔了个趔趄，扑进绯色云团里。我挣扎，脑袋扑腾出云层，往天上看。
烈焰覆盖的神鸟拉动一架华盖马车从天边划过，华丽尾羽拖着烟幕，星子灿烂，浩瀚如烟雨。
神鸟徐徐落地，发出婉转啼鸣，音韵悦耳动听。酒红色纱帘被人掀开一角，其间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人身材修长，穿着一身玄色衣裳，隐约能看见金线缝制的花纹图案，衣袂随风而动，他手肘抬起手心向上托着女人的掌心，两人并肩前行。
我眯着眼睛，让视野更加清晰一些。
女人身着翠绿色的长裙，裙裾飞扬，清风穿过发丝，男人细心替她整理碎发，动作间我看清了女人的面容，杨四茶。
呼吸都变得热切，喉咙干涩，我咽了口唾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迅速充斥盈满胸腔。
我蔫巴成一团，任由绯色的云一点点填满窟窿，把我埋在里面。
云朵柔软且温暖，我阖上眼，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