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死神与我1-3

    一

    死神就坐在我的床边，膝上放着台笔记本，两只手在键盘上敲个不停，写完文档做表格，还不停开网页查询资料，写累了还左右耸动肩膀缓解关节疼痛。

    加班终于结束，死神长长叹了口气，坐姿变得更加随意，她一手扶着床位的栏杆，身体已经完全放松，终于有空分给我一个眼神。

    “是这样的，朋友，我们这儿年终太忙了，所以耽误了你一点时间，不过没关系，我个人对你做一点补偿。”

    她的声音很好听，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会比较贴切，她的声音就像冬日里一场浪漫的雪，我喜欢浪漫，我喜欢雪。

    “比如呢？”我询问她所谓的补偿内容。真奇怪，我的身体似乎摆脱了持久的疲惫，变得轻盈，视线也变得清晰，我看见她宽大的黑色斗篷里似乎有斜斜的刘海，她的脸庞就被藏在一片阴影里。

    “满足你一个简单的愿望。”死神比了个手势，她的手指真修长，我有点怀疑这么美的手怎么握得住巨大的镰刀。

    “我的愿望是不想死。”我抬杠，视线落在她的指尖，哦，这姑娘涂了黑色的指甲油，很酷的颜色，跟她这身装束很搭。

    她的手指晃了晃，果断地拒绝了我，死神挪了下位置，离我更近，她说：“不要想钻空子，我可以带你想去的城市，吃你想吃的食物，带你见你的人之类的。”

    的确是简单平淡的愿望，细细想一下，我说：“我想见见我妈。”

    “可以，没问题。”死神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她伸手按住我的眉心，整个人贴下来，额头贴着额头，很凉，黑色的斗篷也将我笼罩住，一片黑暗。

    二

    我是被热醒的，身体醒了却黏腻得难受，眼睛眯蒙着一层汗睁不开，我靠着本能踢开压在身上的被子，才喘上一口舒服的气，我撩起衣裳，摸到湿漉漉的一把汗。

    难不成我忘交电费空调停电了？我懊恼地想着，想抓一把头顶，发现我的手只能摸到耳朵尖。

    我吓了一跳，猛地睁开了眼睛，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好小好小的手，我仰头四处张望，看见了许多婴幼儿的玩具物品。

    争吵声透过房门传了进来，我听见女人沙哑的哭声裹挟着控诉，门开了，我的母亲流着泪把我抱起，用带恨意的目光死死盯住身后的其他人。

    还是那些家里家外的事，我妈在我懂事以后轻描淡写地描述：三伏天里家里人给我盖的严严实实放在房间里睡觉，还有其他育儿方面的注意事项无论她强调了多少次，那家人从来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后来她累了，离婚净身出户，费了许多力气才拿到了我的抚养权。

    我伸手接住她的眼泪，小小的几滴水珠，在我手里好烫好烫。

    我尝试过但是说不出来话，只能抱紧了我妈，用毛绒绒的头顶不停地安抚她。

    我妈关上房门，开了空调，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睡，我听她说小兔子给妈妈开门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又听她说小老虎给妈妈开门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又听她说小红帽给妈妈开门的故事。我被她逗得一直咯咯笑。

    我努力地，努力地，终于喊了一声妈妈出来，我妈乐疯了，立刻拿出手机拍摄，想方设法逗弄我出声，然后将视频发送给她的小姐妹们大肆炫耀。

    下午的空调房里，我妈一度抛弃世俗仇恨，开心地炫了半颗西瓜。

    死神双手交握于胸前，以放松的姿态靠着墙壁站立，对人间的喜悲无动于衷，死神低头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突然化作一道黑烟冲向了我，一把把我提到了半空中。

    我妈吃完西瓜，回头看我睡姿安详，便躺在我旁边，伸手轻轻揽住我，一同入睡，阳光透过纱窗铺进房间里，很暖和很惬意。

    我问死神，临走之前我能不能抱抱我妈。死神说可以，松开手就把我丢了出去。

    三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我扑倒在地，脑门亲切地和地面摩擦，膝弯有点痛，想来是被人狠踹了一脚膝弯，愤怒传达到大脑里的同一时刻我已经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转了身。

    我看见了我妈，愤怒瞬间被浇灭了。她踹的我，还要抬给我一记耳光，被身边的人拉住。

    我能犯什么错惹我妈生气，气得她当街动手打我？也不过就是沉迷游戏逃学偷家里钱充游戏屡教不改，还当着一帮亲戚长辈的面和我妈顶嘴甚至想还手。记忆被翻新了一遍，我不敢直视我母亲的愤怒，继而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声音说不上来是脆响还是沉闷，我仅感受着耳朵内的嗡鸣声和口腔内黏膜破损带来的血腥味。

    见状，众人安静下来，开始小声地劝孩子还有救，讲道理为主……我妈挥手让看热闹的人都散场，然后一步步走近我。

    我已经窜个儿，比我妈高出去一个脑袋，却还是被她像提鸡崽一样塞进了汽车后座，我低着头，拿纸巾吐掉那一口血，对我妈重复着说对不起。

    我妈较劲地不肯回头，也不肯望一眼后视镜，末了，在个长红灯路口，等红灯的空档，我妈收拾出来一瓶矿泉水丢给我让我漱口。

    真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妈还爱我。

    回家以后我卖弄殷勤，扫地拖地倒垃圾，收拾阳台衣物，在我妈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我妈没有施舍一个好眼色给我，反而嫌弃我当着她看电视。

    我哼了一声，大步迈进厨房，给我妈弄出来三菜一汤，我和我妈口味相近，她爱吃的我也爱吃。

    我妈顺着香味追到了厨房，靠在门边啧啧称奇，问我什么时候点亮了厨艺的科技树。

    我诚诚恳恳承认自己的错误，开玩笑说是一巴掌打开了心窍，从今起和游戏划清界限，好好学习刻苦用功，还要做好吃的孝顺老妈。

    我妈被逗得特别开心，饭后两个人在客厅看电视，我妈不计前嫌赏了我一个座。

    星爷的老电影，我妈闭着眼光听响都能把剧情在脑海里过一遍，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电影还没放完，我妈靠着沙发背睡着了。

    我去房间抱来一床被子，走到客厅，我才把被子放到沙发里，顿时就改了主意。

    我拦腰抄起我妈，这天天闹着要减肥塑身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轻多了，将她抱进卧房，仔仔细细盖好了被子。

    我回客厅关电视，看到死神正坐在餐桌边，她端了个新碗，正喝着我做的排骨汤。

    “味道怎么样？”我问她。

    死神喝完了最后一小口，毫不吝啬地夸赞了我的厨艺，然后起身抓住我的手，朝入户门走。

    这一刻终于要来了，我恋恋不舍地回望卧室方向，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山火海里，但无论我如何用力，都没成功挣脱死神的手。

    死神转动了门把手，我认命了，跟我妈说了一声道歉一声谢谢，还有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