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中
沈行之并不把这些事定性，只是道：“查一查就知道了，不一定是帮凶。”
纯稚不明白他的话语，他却回过头来：“还有别的要问吗？”
最后一抹夕阳也在逐渐消散，他的双眼是比夜幕更深的黑。纯稚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却想要去了解他。她蓦然想起了习仪的话，问他：“你怎么会亲自来这里，不是应该先交给县衙吗……”他真的会是为了她而来吗？
沈行之的回答不紧不慢：“丞相担心小姐，便让我顺道来查了。”
是父亲让他来的……
纯稚强颜欢笑：“原来如此……是父亲忧虑了，有习仪和一干侍卫在，我如何会有事，还劳烦沈大人来这一趟。”
沈行之没有回答。纯稚眼看着气氛陷入了沉闷，却猜不透沈行之的想法。他应该是非常不喜父亲的命令吧，为了如此一件对他而言的小事跑这么一趟……那他们的婚约呢？父亲是如何与他说的？他是真的心甘情愿的吗？
纯稚的心疼起来，放下车帘，倚靠在马车内，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裙摆发呆。
晚间里不时会有微风扬起车帘一角，纯稚向外看去，沈行之早已不在，远远地骑着马走在了最前头。
几日后，强暴花芽的凶手找到了，是陛下的三皇子。
沈行之在莲池中找到了三皇子遗留在水中的贴身玉佩，验尸官也佐证说花芽的指尖和齿间均有血痕，应该是她在挣扎时留下——凶手身上或许有抓痕和咬痕。可沈行之查不到三皇子的头上，无法进行进一步的取证。陛下大手一挥，被定罪的人成了尚澜。
尚澜不仁不义，置家中老母于无养，弃落难恩人于不顾，是致此大祸的根源所在，其所作所为有违家国礼法，罢官免职，充配边疆，此生不得回京。
纯稚听到消息时，正是在第七日的清晨。今日是父亲和沈行之算好的吉日，沈行之的聘礼再一会儿便就来了。
可说是吉日，大风却从早开始就一直刮个不停，卷起许多草木飞屑。
纯稚的脑海中忘不掉花芽浸满了水的苍白脸庞，可身边却已经全然是一派喜气洋洋——大家都在等着未来的姑爷到来。
呦呦舔了一口纯稚的掌心，却止不住大风刮过带来的一股寒进心底的凉意。
门口还有消息传来，师傅也到了……
纯稚见到慈心心中先是一喜，可随后却又有更大的苦涩袭来。她又想起了那条小船，载过花芽初夜之血的小船，现在不知道飘荡在了谁人的脚下。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师傅的到来让她下意识地打开倾述的阀口，可师傅的笑容却让她一瞬间止住了。
所有人都在为了她而高兴，她为何要不知好歹地去破坏这一切……
周围的一切便就此都化成了喧嚣和吵闹，纯稚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的悲喜会如此不统一，她也不明白同样的欢喜和悲伤为什么会全都挤在一天到来。
沈行之到时，她以为自己等了多久等到的这一刻，可以让她生出一丝真正的欢喜，让她能忘掉得不到伸冤的花芽，可沈行之的情绪却再次让她跌落谷底。
她见到他那俊美的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厌恶烦躁……
即使那抹情绪在见到自己父母时的第一瞬间就被抹平，可他为什么会烦躁？——他是在不高兴吗？他不是真心地想娶自己……
纯稚心痛地站在角落，再不敢出去看他一眼。
直到沈行之将所有繁琐的礼节都一一应付下来，他才仿佛有所感应般看到纯稚所在的方位。他们的目光相对，沈行之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他低下头，有条不紊地继续向孟丞相告辞，随后便带着媒人和几个小厮一起离开。
沈行之走后，远处天边终于传来了轰隆的巨响，倾盆大雨自头顶宣泄而下。
孟丞相和慈心都发现了纯稚，以为她是害羞才一直躲在这里，纯稚却愣愣地摇着头，分辨不出刚才那一眼对视的含义，只呆呆地记着他皱起的带着烦躁的眉头……
她拿起两把油纸伞冲了出去：“我去给他送伞……”
“依凡？”孟丞相唤道，可她的身影已经隐入了雨幕消失不见。
大雨不断地落下，在伞上拍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巨大的水花让整个世界变得朦胧一片。纯稚的裙摆已经湿透，可才出来不久的沈行之，她却如何也寻不到。
但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问他是否真的有意自己，让他收回聘礼吗？纯稚嗤笑自己，憋闷的心绪终于化作泪水和漫天的雷雨一起倾洒。
在雨中一同哭泣的却不止是她一人，她听见远处有更大的哭声。
抬眼望去，宽大的街道上远处人影朦胧显现，待得走近了些纯稚才看清竟然是尚澜和柳奕叶。
尚澜的手上和脚上都带着枷锁，雷雨湿透了他单薄的身形，身后还跟着个身着蓑衣斗笠的官差，押着他向城门的方向行去。柳奕叶挡在他的步伐前大声地哭泣：“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尚澜连看她一眼也不愿，甩开她的身形，拖着脚上的锁链继续一步一步地走在大雨中。
柳奕叶狼狈地从雨水中站起身，又跑到他的身前跪下：“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只是想把她赶走，我害怕你会娶她，我没有想过她会这样……尚澜！我错了！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在说什么？把她赶走？是花芽吗？是她拦住花芽不让她见尚澜？
尚澜沉默着不说话，再次越过她从她的身边离去。
柳奕叶跪在雨中回头扯住他的衣角：“你原谅我……我想去和陛下坦白的，可是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拦着我，我出不去！我今天差点杀了人我才从家里逃出来的……你原谅我！”
尚澜扯出自己的衣角，完全只当自己见不到这个人。
柳奕叶蜷缩在雨中止不住地哭泣，止不住地大喊：“你等我！你等我！我一定会让陛下开恩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尚澜丝毫不为所动，柳奕叶起身决绝地向回跑去。
周围又只剩雨声。
这就是真相吗？纯稚好笑地想着。花芽因三皇子的强暴而死，陛下重罚的却是尚澜，然而当初真正拦住花芽不让她见到尚澜的，却是柳奕叶。
反正也找不到沈行之了……纯稚抱着怀中的油纸伞，向尚澜的方向行去。
头顶上的雨停得突然，尚澜微微地偏头，纯稚撑着伞走在他身边。“孟小姐。”他轻轻地打声招呼，继续走在自己的路上。
纯稚突然想起了沈行之说的。
“花姑娘其实到死都没有相信你会是无情无义之人。”
尚澜的身形顿了顿，自嘲道：“是吗？我倒希望她能恨我。”
大雨止不住地落下，有没有伞区别其实已经不大了，但纯稚还是把怀中的伞递与了他：“以后或许还会用到。”
尚澜轻轻地笑了，接过她的伞，却并不撑开：“你能找回她的尸骨吗？可不可以帮我把她带回来？”
纯稚从没在谁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明明是在笑，却仿佛见到了他已经死亡的灵魂。她反倒感谢起了这场大雨，能把所有人的哭泣都藏进这雨幕里。她没有办法拒绝尚澜的请求。
尚澜谢过她，拖着脚上的镣铐向远方离去。
纯稚目送着尚澜的身影消失在雨水中，转身时却见到街角的屋檐下，沈行之挺立的身形。他也在看着她。
纯稚瞪大了眼，他身边出现的，是另外一个火红的身影，文乐公主。
公主的浑身尽是湿透，很明显她也是冒着大雨来见沈行之的。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然进行完毕，公主飞跨上停在雨幕中的骏马，睥睨的一眼扫过纯稚，驾着马与她擦身而过，将她掀倒在了满地的泥水之中。回头，傲慢的眼神里带着敌视，却也很快地就消失在了雨幕尽头。
纯稚狼狈地倒在地上，眼前出现一双正在被雨水浸湿的净白的靴子，靴子的主人捡起了她掉落的伞，伸出自己的手在她眼前。
纯稚在沈行之的帮助下重新站起，身上还很疼，她只能暂时依靠在他的胸前。水珠不断的从她脸上滑落，她要不断眨眼才能看清眼前的人。沈行之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雨水。她想说谢谢，却听见他的声音混杂着啪啦作响的雨声一齐传来。
“他很吸引你？”
纯稚双手都抵在他的胸前，明明是很亲密的姿势，二人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你误会了。”纯稚狼狈地解释。
他扶着她的手臂：“我送你回去吧。”
纯稚抓住他的袖子：“尚澜是被冤枉的。”
沈行之撑伞望向前路：“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皇上？这件案子是你在查，不是吗？”
他朝她看一眼，眸里写满了嘲弄：“皇帝也知道。”
纯稚感到有丝不可思议：“你们都在把尚澜当牺牲品？”花芽的尸骨未寒，而尚澜明明才是最无辜的一个人。
“对。”他细心地为她挡住天边的风雨，可说出来的话却几近恶劣，“心疼了？”
“沈行之？”纯稚不明白他为何会几次三番地说出这种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行之勾起嘴角：“没什么意思。”
纯稚被他的微笑刺到，乞求得到他的理解：“我和尚澜不过只见过一次……”
他好笑地问她：“你和我又见了几次？”
纯稚愣愣地望着他：“你一直都这么想？”
沈行之反倒是沉默了，纯稚自嘲地开口：“你从来就没有真心想要娶我是不是？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父亲……”
“别说这些了。”
纯稚摇头：“我可以去和父亲说，让他退了你的聘礼。”
“然后呢？”沈行之定定地望着她，“再把聘礼送到宫里去吗？”
纯稚第一次如此毫不躲闪地直视他的双眼：“所以我只是你的挡箭牌，所以只要不是公主谁都可以是吗？”
沈行之怒极反笑：“你不觉得为了拒绝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而去娶另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很多此一举吗？”
纯稚眼里流出了眼泪：“那你为什么要侮辱我和尚澜？”
“你说呢？”
“那为什么提亲时你一脸厌恶？”
沈行之没想白日里的情绪会被她看到，头疼地皱起眉：“那是因为别的事。”
“那为什么……”
“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分明是你……”
沈行之抬起她的下巴：“不要再说了。”
纯稚瞪着他：“你和公主……”
她还是没说完自己的话，沈行之狠狠的一吻吻了上去。
纯稚的心跳几乎停在了此刻，周围的雨声也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唇上柔软的触觉让她久久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直到他的声音响起。
“不要再问多余的问题了。”
纯稚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不知道为什么一切突然又变成了这样一般。
“因为别的什么事？”
沈行之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头疼地捡起油纸伞，懊恼而又烦躁地再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叹息：“今天早上公主便来找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