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怎么不说呢?
明若春自己进洗手间开开水龙头,把手上翻垃圾桶的脏污冲洗掉。
妈妈在门口不安又愤怒地指责些什么,明若春把门反锁了,妈妈更愤怒。
“你还学会锁门了?我是你妈!你不看这是谁的房子!你给我开开!”
似乎失去掌控感会让她愤怒。
明若春看着镜子里表情麻木的自己,找到洗发水的瓶子,用圆钝的瓶身狠狠击打自己的额头,颧骨,胳膊,肩膀,肋下,腿上,声音被水声盖过。
仍然觉得不够,握拳砸在自己被扇的半边脸上,拳击的钝痛转化成尖锐的疼痛,明若春感觉有血腥气在口腔蔓延开来,口腔内壁肯定是破皮了。
爸爸出来,拉了拉妈妈的袖子,说:“别吵了,吵一天了你也休息会儿。“
警察很快赶来,车停在院门外,不一会就有人敲响了楼下202的门,又有人上到三楼,敲开303。
明若春收拾好一切从洗手间出来。
开门看见对方的警服,妈妈紧张疯了,眼神几乎带着恐惧看向明若春,声音颤抖着问:“你到底干什么了?”
明若春看了一眼警察,说:“没干什么。”
警察姐姐哄着她:“别怕啊小妹妹,那老头我们今晚带走,连夜教育。”
另一个警察补充:“明天你如果有时间,来警局做个笔录。”
明若春捧着热水杯点头,表情麻木。
“你这个伤,我大概看一眼,拍个照留个证据好吗?”
明若春仍旧点头。
她只洗了手,随便抓了几把头发,身上蹭到墙壁上的白粉和灰尘都没有清理,伤口看着格外惨不忍睹。
妈妈擦了擦眼泪,在旁边问:“不影响高考吧?”
警察给伤口拍了照,有些好笑,说:“你女儿在离你家这么近的地方被老头伤害,你不关心她的安全和健康,关心高考?”
“那不是,警察都来了,肯定没问题了。”
警察叹了口气,说不打扰她们休息,让妈妈多注意明若春的心理问题。
第二天,明若春请假了,脸上身上布满了淤青,一碰就疼,早上洗脸疼得她呲牙咧嘴。
景和在早自习悄悄给她发消息:怎么了?昨天冻感冒了?
小景ovo:徐敬只说你请假了,为啥请假啊?
明若春打字:不是,在家里磕伤了。
景和失笑,打字:谁家好人能在家里磕伤?
消息发出去的一瞬间,突然想起什么,抓着手机往外走,边走边给徐敬请假,下楼正好在楼梯碰到吃早饭回来的徐敬。
徐敬:“干嘛去?”
景和心想完蛋,面上笑眯眯,说:“有点急事老师。”
“什么急事等中午放学呗?”徐敬寸步不让,“假不批啊。”
景和顿时愁眉苦脸,转身上楼回了教室。
北风刺骨,明若春坐着妈妈的新能源小汽车,去了派出所。
姓张的老头还在局子里拘着,一晚上过去,憔悴了很多。
警察姐姐给母女俩倒了水,明若春带着口罩,接过水只是捧着,乖乖听警察的话交代了事情经过。
警察哥哥看着明若春刘海没遮住的淤青,咬牙,“我就知道这老小子没说实话。”
明若春看他一眼,没说话。
院子里的监控他们已经派人调取了,楼道里没监控,至于事件细节,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
张老头一脸阴沉,看见明若春妈妈,冷笑一声,“老邻居,你们家日子穷的时候,我可没少帮你们。”
“现在给我送派出所来了?”老头晃了晃手腕上的金属手铐,“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女警察愤怒,“你伤人在先你还有理了?”
“我伤谁了?我伤谁了!”姓张的叫起来。
明若春摘下口罩,看见明若春脸上的淤青,不说话了。
他也记不清自己打没打她的脸,怎么就青成这样。
老头被拘留半个月,中午回家,明若春吐出一口气,轻松起来。
“小春,”妈妈坐在驾驶位,问:“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外面吃?”
明若春眼睛闪了闪,把口罩拉严实,“回家吧。”
“行,回家给你炒你爱吃的酸辣土豆丝,青椒炒肉。”
“好。”很猝不及防地,明若春的眼泪下来了。
做笔录的时候,明若春坦白了这些年张老头对自己各种骚扰,语言的,行为的,还有威胁和恐吓。
她从小知道家庭的重担,妈妈叮嘱过,对院里的哪些人要更礼貌,因为向人家借过钱。
警察听得直叹气,“就算是家庭的债务,何必让孩子承担这么大压力。”
“让孩子连个快乐健康的童年都得不到。”
外面的北风呜呜刮着,车内仅有一层淡淡的热气,不足以捂热冰凉的手脚。
妈妈开着车,突然落下泪来,说:“妈妈以前不知道这些。”
“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你怎么不说呢?”
明若春隔着酸涩的眼泪看着妈妈,为什么不告诉呢?
明若春扭过头,看着窗外。
年轻的父母接到小学下课的孩子,手牵着手往小区门口走,手里提着菜,脸上有笑容。
贫穷的家庭让父母孩子总是聚少离多,明若春很小就明白孩子对家庭来说是很大的压力,尤其是有时候看到爸妈愁云惨淡的表情,尤其是听到爸妈说如果不是为了你。
她不想添麻烦啊。
她七岁就学会开火煮粥做简单的餐饭了。
她知道爸妈喜欢孩子成绩好,所以一直在好好学习。
她知道爸妈很忙,所以亲子活动和家长会很少跟爸妈说。
她怕给家里添麻烦,所以哪怕在学校里受欺负也忍气吞声。
怎么不说呢?
她从小就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有时候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哥哥,是男孩子,有一帮血气方刚的小伙伴,碰到这种人可以打一架。
可是如果打假了,就会给爸妈添麻烦,妈妈会点头哈腰地给对方赔罪,会用食指狠狠戳她的额头说你怎么老是给我惹麻烦,会教训她说我供你上学不是为了让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跟明致远似乎长成了两个极端,明致远从小惹是生非,跟他的朋友们到处折腾,闹得到处都是鸡飞狗跳。
街坊邻居听见他的名号,都会露出带着嫌弃的表情说:“哎呦……那个孩子啊……”
而明若春,从小乖巧,学习好,懂礼貌,人见人夸。
明若春觉得很疲惫,拿出手机开始玩。
景和一早上给她发了几十条消息,带着各种情绪,像一只不安的小狗。
景和:我给你抄了笔记,抄笔记好累。
景和:中午吃什么?我妈不在家,我家好冷清,你能不能请我吃饭?
明若春打字:我倒是想请你吃,但是我家里有
事字还没打出来,明若春透过车窗,在余光里看见前面路口,大院门口,有人坐在白色的电动车上玩手机,细瘦的身材,腿很长,顶着一颗白色的头盔。
是景和。
明若春删掉输入框里的字,重新打字:那你要来我家吃饭吗?
景和:我想带你出去吃。
明若春:今天不方便哦。
妈妈把车停在大院门口,母女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算是长久以来的默契,清楚接下来每一步的流程,似乎也没有交流的必要。
明若春还是开了口:“妈妈,我同学来了,中午能一块吃饭吗?”
妈妈朝路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没看见景和,说:“来吧。”
妈妈眼角还有泪痕,下车前擦了一把。
明若春不太明白,长久以来受伤害的是自己,不想惹麻烦独自忍耐的是自己,她为什么要哭呢?
是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事伤她的心了吗?
“问问你同学想吃什么,你再去买点菜。”
“好。”明若春也下车,说:“我去买菜。”
然后径直走向景和。
从她下车的时候,景和就看到她了,也看到了她额头的伤。
妈妈已经进了院门,明若春快步走到景和身边,景和从车上下来,明若春结结实实地抱住她。
“发生什么了?”景和回抱住她,手掌蹭了蹭她的脑袋,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自己打的。”
景和:?
景和:“这么想不开?”
明若春点头,蹭到脸上的伤,疼得嘶了一声。
“这么疼啊?”景和放开她,轻轻拉下她的口罩,巴掌大的脸,下巴额头和颧骨都有淤青,看得肝颤。
景和问:“真是自己弄的?”
明若春拉上口罩,点头嗯了一声,问:“中午在我家吃吧,尝尝我妈手艺。”
景和想了两秒,说:“行。”
“想吃什么?我们再买点菜。”
景和看着活蹦乱跳的明若春,心底里难受又有些来气,受着伤呢这么没心没肺,一点都不珍爱健康。
“我想给你吃了。”景和语气恶狠狠的。
明若春弯着眼睛笑,问:“那你想怎么吃?清蒸还是烧烤?不管怎么吃,先陪我去超市,家里醋快吃完了。”
“到底怎么回事?跟我仔细说说。”景和拉住她的手,明若春手上也缠了绷带,碰到会疼。
“跟家里闹了点脾气,出门跟老头打了一架,我想让他拘留,我给自己来了几拳。”明若春反握住景和的手,拉着景和往超市走。
“是那天那个……?”景和犹豫着问。
“嗯。”明若春点头。
“下回有这种事叫我,我好歹拿过青少年组市冠军。”景和担心。
“好。”明若春弯着眼睛看她。
在超市,景和买了点水果,明若春看着买了几样菜,结完账,景和跑到隔壁药店买了一堆跌打损伤药。
“一瓶跌打油就好了,”明若春拦住她,小药店买药贵的要死。
“其他的可以刷医保,你会不会过日子啊。”明若春拉着景和出来,说她。
景和想,有明若春在,过日子不是简简单单。
明若春结婚之前,她要跟名明若春一块过,就这么决定了。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明若春身上的伤似乎也成了自己的责任,都想就地拆了药盒给明若春上药。
明若春拎着菜拉着景和往小院走,门口碰到院里的阿姨,阿姨问:“你对象啊?”
景和笑着说:“阿姨我女的。”
阿姨也笑,夸她长得俊俏。
进楼道,景和笑眯眯地问:“我俊俏吗?”
明若春点头,摘了口罩。
景和看着,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二楼楼道口有人在抽烟,跟张老头抽的不是一个牌子。
明若春抬头看了一眼,是个跟张老头有几分像的中年女人。
女人看着她,也看着景和,明若春脸上的伤似乎有些扎人眼睛,女人皱起眉头啧了一声,转身走了。
“那人谁啊?”景和问,“她不喜欢你?”
明若春想了想,说:“是那个老头的女儿。”
“哦。”景和想了想,问:“她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知道。”明若春说。
回到家,饭菜已经快好了,妈妈很热情地迎接景和。
但中年人的社交难免市侩,听说景和成绩没那么好,也就没那么热情了。
似乎除了学习,两辈人之间很难有沟通。
妈妈又转而问景和的家庭情况,这种查户口式的社交,总是透着一股尴尬。
景和尽数回答了,还夸明若春妈妈手艺好。
吃完饭,妈妈要休息,明若春拉着景和来自己房间,景和洗完手,坐在给明若春抹药油。
明若春微微仰着头,脸像一幅破碎的画。
景和捧着她的脸,下手小心翼翼,指腹碰到脸颊,手感滑嫩得出奇。
手重了,明若春轻轻嘶声,嘴巴微微张开,嘴唇饱满,粉嫩,柔软。
想亲。
景和尴尬地收回手。
“怎么了?”明若春问。
“我突然,想上厕所。”景和落荒而逃,跑进洗手间关上门。
明若春看着洗手间的门,门锁有些生锈,摸了摸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了。
景和的手指碰到自己的脸,眼神专注地看着自己,锋利的鼻梁距自己的脸只有咫尺之遥,唇形清晰又漂亮,还有她的眼睛,湿润明亮,半垂着,被长长的细细的但浓密的睫毛保护着,让人忍不住探究她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情绪。
药油的味道有些刺鼻,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竟然成了记住这一时刻的载体。
妈妈睡醒,撞上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景和,妈妈说:“你们先玩,我得走了。”
房子并不大,但狭窄的空间里一瞬间变得空旷,但又拥挤,景和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进明若春的房间。
明若春蘸了药油对着镜子自己擦,疼得轻声吸气,擦多了顺着脸颊流下来,景和看得叹气,抽了张纸轻轻擦掉,碰到她的脸的一瞬间,明若春的呼吸混和进她的,温暖又勾人心魄。
景和:……
妈的。
回学校的路上,北风刮得景和手疼,但身上萦绕的明若春房间的气息似乎还没有散去,她祈祷这些气息不要消散。
回到教室,自己身上只剩冬天的冷冽,景和想了想,拿出明若春的本子和笔。
景和还没有意识到,这算想念。
明若春在家休息了两天,脸上的淤青变成紫红色,还是不方便出门。
妈妈催她去上课,明若春心底生出烦躁感,所幸很快到周末,景和问她要不要出去玩。
明若春马上答应了,她恨不得马上飞出去,但现在是周五的晚上。
深夜,明若春坐在床上,想近来发生的事情。
每一件都叫人难过,张老头从派出所回来之后,会不会报复她?明若春有点害怕。
窗外的夜色很深,窗帘没拉,能看到对面的街道,景和就是在那个位置放烟花给她看。
她好想景和啊,明若春想。
第二天,景和骑着电动车来接她,在小院外给她发消息:“带你去兜兜风,穿暖和点。”
明若春穿了羽绒服,围上围巾,带上毛线帽子,戴上口罩,跑下楼。
冬天的北方景色很萧索,景和单脚撑着车,看着她,有些好笑,说:“你像个喜庆的粽子。”
明若春把围巾拉松一点,戴上头盔,上了车,抱住景和的腰。
“走着!”明若春手臂环过自己的腰,景和突然就觉得特别舒坦
景和骑车去滨江公园,草木稀稀拉拉的,河流也封冻了,只有成片的松柏还陈旧地绿着。
风还算温和,太阳圆圆的,云不多,是个仁慈的大晴天。
河道沿线也几乎没有人,只有几对情侣,明若春心情难得地畅快,在后座高声笑出来,笑着笑着变成呼喊声。
精力消耗得差不多,明若春趴在景和背上,说手冷。
景和:“那你把手塞我兜里。”
明若春小心地塞进去,口袋离景和的身体更近,很暖和。
这个世界有景和真好啊,能认识景和真好啊,景和跟自己做朋友真好啊。
“开心了吗?”景和问,声音悬悬挂在风里,明若春几乎要听不清。
辨认了一会,明若春说:“开心啦!”
“走,吃饭去。”景和骑车从公园另一个门出去,随手停在路边,带着明若春扎进一条社区门口的短巷子,找到一个不大起眼的门脸,拉着明若春的手进去。
明若春手上的伤口都结了痂,也不疼,被握住的地方温温暖暖,很舒服。
“这儿是我点外卖点到的,有天特别无聊,想出来溜达顺便堂食,导航到这。”
“好吃吗?”明若春问。
“我觉得挺好吃的。”景和想了想,“反正你得试试。”
“为什么我得试试?”
“因为到这儿了,就得试试。”景和挑了个靠墙的位置,桌子是深棕色的合成木板,很干净。
小学生拌嘴一样的对话,明若春莫名其妙就喜欢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互相对话当中,尤其是当景和愿意分享她的生活给她。
景和按惯例只点了个西红柿炒鸡蛋,其他的全按明若春的口味来。
景和对窗口的老板报出菜名,明若春跟在身后,笑眯眯的,感觉在被照顾,很安心。
景和又去拿抽纸和筷子,又盛了两碗汤,塞进明若春手里,好笑:“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明若春不说话,就是笑,笑着端着汤碗回到座位,摘了围巾等着开饭。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画画了,这个老旧的小店面,在窗口等饭的景和,坐着等待被投喂的自己,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明若春就是觉得温馨。
像是几年后,她们还会手拉手一起来,笑着跟老板点菜,然后端着汤碗说说笑笑。
景和站在窗口前,看看里面,又看看明若春。
明若春撑着下巴看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景和在自己面前开始不玩手机不回网友的消息,开始时不时把轻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呢?
那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从装腔作势的勇敢和开朗当中做回胆怯的自己,成为那个躲在别人身后文文静静接受别人好意的小女生的呢?
没过多久,老板炒好菜,景和端过来,笑着指责:“你就懒吧。”
明若春举起贴着创可贴的手,说:“我是伤患~小景同学要关爱同学的。“
“好好好。”
景和伸手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
菜上齐,明若春夹起尝了一口,眼睛亮了,“好吃!”
“手能动吗?需要我喂你吃吗?”景和调侃。
明若春一愣,“需要!”
“你真说得出来。”景和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到明若春嘴边。
明若春心底一动,这是景和的筷子,自己吃过了,一会景和也要吃的。
怎么还,间接接吻上了呢?
明若春张嘴要咬,景和收回筷子,笑,“想得美。”
明若春脸一红。
吃得差不多,景和问:“一会想去哪玩?”
“想堆雪人。”明若春说。
“我给你下雪啊?”景和又去盛了碗汤,店里的汤里加了姜,很暖身体,还免费。
临近中午,客人多起来,附近贩夫走卒学生白领都涌进来,景和看了看,说:“我们走吧。”
明若春跟着出去,景和带着她骑着电动车,在密集的人流里慢慢往前走。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景和问。
明若春想了想,说:“博物馆。”
景和点点头,又问:“之前不是去过了?为什么还想去?”
明若春抱着她的腰不说话。
因为小时候见过哥哥跟他的女朋友在博物馆约会,也因为上次游学景和不在她身边,有一点遗憾。
自己脖子挂个小水壶屁颠屁颠跟着明致远谈恋爱的那几年,还不懂什么是牵手,也不懂为什么哥哥姐姐要在墙角亲吻彼此。
“因为是恋爱启蒙。”
“什么?”景和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