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妈的高光时刻
很多年以后,我妈回忆自己的前半生,说我们姐弟三个长大,但又没成家的时候,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我妈和我姐的缝纫团队,可以称为我们乃至我们周边镇的公众人物。因为总在集市上收活儿、发活儿,几乎没人不认识她们。且两个女儿长得漂亮,衣着时髦,赚钱也多。这让我们家迅速跻身我们镇的好人家。我妈虽然只读过三年书,但心地善良,也极善交际。有了这门手艺后,她为很多人免费提供服务。
我大爷、叔叔、姨妈、舅舅等等,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特别是他们家的那些孩子们的衣服,几乎都是由我妈免费来做的。很多年以后,有一天,我表姐突然带着好多吃的,由女儿开车载着来到老妈家。我妈一脸惊喜地询问:“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现在有时间过来了?”
我表姐的女儿呵呵笑着说:“姑姥姥,你不知道,我今天跟我妈收拾衣服,我妈还保留着好多我小时候的衣服,巴拉开一看,好多是你做的。我跟我妈说,赶紧,我拉着你去看看我姑姥姥,谢谢她那么爱我。”
我妈笑出了眼泪:“你妈也能收拾,这么多年了,你都两个孩子了,你小时候的衣服她还给你留着。”
“可不是,也幸亏留着,不然我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你给我做过那么多衣服。”
我妈娘家有16个、婆家有11个子侄辈,再加上子侄辈的孩子、以及同辈的兄弟姐妹,她每年免费制作的衣服数量还是很可观的。
除了自己家的这些亲戚,还有村里年龄大的老头儿老太太的衣服。只要找到她面前,她都是免费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村里有一个辈分很高的老太太,那时已经80多岁了,颤颤巍巍地拿着布料,过来找我妈,让她给件上衣。从布料送过来开始,老奶奶每天都会过来,坐在我妈跟前看着我妈做衣服,也等着她的新衣服。我妈怕她路上摔倒,就什么活儿也不干了,赶紧给她做。衣服做出来以后,她开始一层一层揭开自己的衣服,原来她在最里面的衣服上缝了一个大大口袋。只见她慢吞吞的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困卷在一起,用小绳子缠着的纸币。揭开绳子,里面是十几张一元、两元面额的钱,她从里面抽出一元递给我妈。那时我妈做一条衣服已经是十几块钱了,看着老奶奶的这一元钱,我妈赶紧摆手说:“不要了,不要了,你快自己留着买点吃的吧。”
老奶奶退让了几次后,收起了钱,拿着自己的衣服蹒跚离开了。过了几天,老奶奶又来了,这次来的时候带了两个自己包的包子,包子刚出锅,还冒着热气。老奶奶用衣服前襟兜着送了过来。我们姐妹几个看着老奶奶泛着油光的衣服,坚决不肯吃她的包子。让我妈扔掉给小狗吃。我妈说:“老太太一片心意,包个包子不容易,你们不吃我吃。”
我妈后来说,老奶奶包的那两个包子,可能忘了放盐,什么味道也没有,面发的也不好,难以下咽。背着我们,她到底还是给了家里养的小狗,小狗都不吃,她又给加了菜汤,好容易让小狗吃掉的。
我们这里5天赶一次集,这5天里,我妈至少需要拿出半天来做这些免费加工活儿的。
用我妈的话说:“亲戚朋友的,怎么好意思收钱,不要了,不要了!”
“那么大年纪的老人了,能做几件衣服,不要了,不要了。”
有时候不光免费加工,我妈还会连布料都搭上。镇政府里的妇女主任、团委书记这类女干部,都跟我妈相熟。如果人家愿意跟她做衣服,她也是绝对不会收加工费的。
我妈这种人,媚上但又不欺下,又颇多礼节。谁家孩子结婚,谁家儿媳生孩子,我妈都会积极地送上礼物。这让我妈的人缘儿颇好。因为家里有家庭作坊,就不断地有人过来做衣服,有人过来拉家常,所以我们家总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
我妈心气高,不管干什么都是个不甘于落后的女人。她在她作为一个农村妇女目光所及的领域,各方面都要走在前面赶时髦。喜欢被别人赞美、羡慕的感觉,那是我妈的高光时刻。一直到她80多岁,还是一样。
1983年,“排球女将”上演了,我们镇医院的彩电就搬出来在院子里播放,我跟我二姐,还有一堆小萝卜头一样的小孩子,每晚跑到镇医院,蹭电视看。后来医院嫌乱,关上大门,我们就趴在医院的墙上往里看。第二年,我妈托人要了一张彩电票,买了我们村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来看电视的人太多了,家里根本坐不下,我爹我妈就把电视机搬到天井里,跟演露天电影一样,大家排排坐看电视。电视信号时断时续,我们就那么时断时续地看。我妈和我姐对这种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生活非常适应,并且一直保持下来。我大姐结婚后,无论在哪里居住,都跟邻居们关系融洽,时不时地来来往往,而我却更喜欢独来独往安安静静的生活。
我妈的这种高光时刻,在我们三姐妹接连出嫁时基本结束了。
我妈在经历过赤手空拳的打拼后,怕极了贫穷和劳碌。她在婚姻的前10年,拼尽全力才能满足一家大小的吃穿用度,精打细算才能勉强保证家庭正常周转。她也过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所以在她的女儿们陆续长大后,她对女婿人选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男方得有正式工作,不能在乡下务农。
很多年以后,我在跟我一个男性老师聊天时,问他:“你考上师范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他说:“拿到通知书后,涌入脑子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下好了,不用干活儿了。”
我觉得一直到今天,农村孩子摆脱农民身份,实现阶级跳跃的唯一途径,还是高考。这是目前为止,最为公平的一条路。
我上初中时,虽然浑浑噩噩,但依然知道自己与班级里政府机关、供销社职工、医院工作人员们的孩子是不同的。我们那时统称那类孩子为“机关孩子”。我们跟这类机关孩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我们村的男孩子们作为政府驻地的地头蛇,常常跟这些家庭优越,优越感十足的孩子对立。时不时地在学校外的小树林、大马路上约下架。当然,这些都是我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中才知道的。我因为当时的浑浑噩噩,错过了好多的精彩事件。
我们学校外的那片小树林,在后来的同学聚会时被反复提及,本该安静的地方,因为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变得热闹非凡,充满故事感。
我有一个叫卫东的同学,是家庭条件非常好的机关孩子。皮肤黝黑,眼睛大大,可惜有鼻炎,总给人不甚利索的感觉。据我其他同学说,他时不时地穿上喇叭裤,提着录音机,装上邓丽君的磁带,在小树林里等着他喜欢的叫徐秀洁的女同学经过。徐秀洁长得非常好看,在我还是1米5的小矮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抽条长高,亭亭玉立似四月的小白杨。也许是因为卫东不够帅气,没有吸引她,反正这场追逐不知道怎么并没有激起什么浪花,就这么不了了之。
那片小树林里还发生过农村孩子的励志故事。我的前桌叫刘玉军,是个模样俊秀、个子跟我不相上下的男生。在我玩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就知道每天早晨都会到小树林里背书、学习,并且还成功地驱逐了跟他一起的入住小树林,但并不学习,只跟他谈天说地的另外一个男同学。后来他成功考入了医学院,成为一名市立医院的医生。
小树林里还有看武侠小说入迷,跑到里面练习轻功的。也有情窦初开,在里面约会的。
当然,这些故事我都是多年以后,在同学聚会的时候才知道的。我觉得我那时之所以荒废时光,埋头于课外文学读物,而没有埋头课本课本好好学习,是因为我并不知道学习的目的是什么。而且我家往上数多少代也没有出过什么别的阶层的人物,所以我得眼光只局限于眼前,并不了解其他人的生活。我无从模仿和羡慕,所以就从没想过要努力做什么事情的想法。
我妈那时已经干的风生水起,成为先富来的一部分人。我爹一直是村干部,所以我们家在当地是很有些地位的。虽然不是机关孩子,但并不觉得比他们要差多少。
因为有姐姐,我并没有干过多少农活,并不知道农民有多不容易。但我妈、我姐却深受其苦,发誓怎么也要抓住女人的第二次生命,从农门里跳出去。
我妈在给我大姐找婆家的时候,拒绝了很多家庭很好,但是没有正式工作的男生,而是选择了我大姐夫。我大姐夫跟我大姐相亲的时候,还在读大学。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含金量可不是一般的高。他第一次参加高考时并没有考中,就去我们镇的一所村办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工作了2年以后,还是对大学念念不忘,就又辞掉工作回学校复习。终于在24岁的时候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我大姐夫扬眉吐气考进大学后,就开始考虑婚姻的事情了。我们那一代人,虽然读了大学,但绝大多数还是会选择返回家乡,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在家乡相亲。有了大学生的光环,虽然他其貌不扬,但还是入了我大姐的眼。我大姐那时想的最多的就是:跟他结婚起码不用下地干活了,有个孩子也会聪明些。
我第一次见过我大姐夫后,我大姐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鉴别力也没有,但我说了挺好的一句话:“挺好的呀。”
我不知道我的这句话对大姐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家里人的认可,肯定会让她的心里得到安慰。
我大姐夫虽然其貌不扬,但有着大学生都有的意气风发,也有着与大姐目光所及的农村男青年们不同的儒雅气质。这种气质遮盖了他的其貌不扬,让人不敢小觑。
寒暑假的时候我大姐夫就会来我家串门,甚至小住。但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陪着他来的往往有好几个老乡同学。我妈能做饭,也喜欢招待客人。我们这里的风俗,女婿上门是要吃荷包蛋的。我妈做了无数顿的荷包蛋,招待我姐夫以及我姐夫的同学们。我并不在意他们这帮人,因为家里总是人来客往,所以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但我觉得我妈很在意,我妈还有两个女儿,她可能那时就想在这一群大学生里给另外两个女儿寻摸个姻缘。
我妈虽然喜欢儿子,但是并不苛待女儿。她在我们都长大后,就很坚定地认定:闺女儿子都一样。特别是在结婚这件事上,除了房子,我妈都是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的。
我大姐夫家跟我家一样兄弟姐妹很多,又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家境贫寒。结婚的时候,我妈一分聘礼都没要,还给了几千块钱,让大姐自己买喜欢的东西。几千块在80年代是好大一笔款项了。我大姐就用这笔钱买了一套组合柜,摆满了大姐夫家低矮的小房子。
我妈至今觉得愧对大姐,因为大姐之所以早早退学回家,是为了帮她。虽然即便没有退学,以大姐那资质也难考上大学,但考不上是一回事儿,自己不让孩子上,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所以她在别的事情上,总是尽量满足,绝不让大姐吃亏。
我大姐结婚后,虽然还是住娘家,和我妈一起做衣服,但我妈会把她赚的钱拿出来给她,好让她攒起来以后过自己的日子。我大姐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