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赶时髦的日子里（一）

    我妈是个心气儿高，极其喜欢赶时髦的人。我妈在不同时代、不同领域，有不同的攀比对象。别人家盖了新房，我妈得盖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们买了新衣服，我妈也得做一件、买一件。 我妈瘦瘦小小，在生产队的干活儿，挣的工分总比别人少。这让她很不满意。于是在村里成立了副业后，她积极要求去了缝纫组。因为在缝纫组可以拿整劳力的工分。但她并不会缝纫活儿，虽然缝纫组里的老师傅，跟我家沾亲带故，是我的一个远房姑姑，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人家并不愿传授给她。我妈就每天站在旁边给人家打下手，人家做的时候她给人钉扣子，人家裁的时候，她站旁边看，边看边偷偷记，看人家布料是怎么排的，领口是怎么挖的，袖口是怎么剪的。这样过了半个月，老妈买了一块儿布，给姥爷学着做了一件上衣，姥爷笑眯眯的夸：“行，会做衣服了！”从此老妈的赚钱生涯开始了。当然她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的辛苦日子也开始了。

    多少年以后，我童年的很多事情都已经淡漠的记不起来了，唯有午夜梦醒，迷迷糊糊中，看到老妈趴在缝纫机上哒哒哒哒干活儿的身影，却清清楚楚地印记在大脑中，未曾磨灭。我妈有了这个技能，就开始远远地甩开那些跟她同一水平线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从此成为一个赶时髦的女人。和我姐她们一起开始引领我们镇的穿衣时尚。

    1983年，我的家乡实行了“单干”政策，田地、农具、牲口都被划分到各家各户。农民的劳动热情被充分激发出来，开始在各自擅长的领域一路狂奔。我妈也带上她漂亮的大女儿开始赶集收缝纫活儿了。

    我妈诞育过5个孩子，养活大的有三女一子。三个女儿一个接一个的生下来以后，我奶颇有微词，因为跟她同日结婚的妯娌已经接二连三生了两个儿子了，而且这两个儿子老大跟我二姐同年，老二跟我同年同月。在养儿防老的农村，高下立现。二姐出生后，我奶失落的在家里走里走外的嘟囔“有福没福，种豆长谷！”言外之意，老妈没福气，同样是生孩子，嬢嬢生的都是儿子，我妈生的全是闺女。所以轮到我出生时，老妈的人生差不多到了低谷。

    我出生在北方冬天的黎明前，据我妈说我出生的那天漫天大雪，早晨起来门都推不开。老妈熟门熟路地自己接生了我。后来老妈最后一次自己接生的时候失手，以至于我的小弟在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所以我没有发生任何事故地安全成活、长大，其实也算是福大命大。作为女儿中老三，我的幼年基本是在无人问津中度过的。我爷我奶的四个儿媳妇轮流生育，每年都会有不止一个的孩子出生，所以我奶拒绝照顾任何一个孙子孙女。我妈是那种只要能赚到工分，根本顾不上孩子的女人。所以通常都是把我放在炕上，外面再堆上一点被褥，防止我掉到地上，我就在里面的空间里独自长大。然后在某一天自己学会了翻身；又在某一天自己学会了坐；最后在某一天，我妈从地里干活儿回来后发现我抓着窗棂站着，身上穿着后背已经被磨掉了一截的小破棉袄，黑沉沉地大眼睛瞅着从外面进来的她。从那以后因为怕我把自己干到地上，她不敢把我单独扔在炕上了。

    后来，我学了学前教育、学了小学教育。一边背着专家们总结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敏感期，还有花样百出的教育手段、影响策略，一边纳闷：我的童年几乎没人抱、没人教，我是怎么自学成才，啥都学会了的？我没有自闭症，没有变傻，虽然我好像真的要比别人懵懂晚熟一点。而那些跟我一个时代长大的同龄人，也并不见得就比我的成长环境要好，但我们都那么荒蛮地长大了，穷、蛮、无知、却也无所畏惧地长大了。

    我在后来的成长中，脾气一天比一天厉害，常常瞪大眼睛跟只比我大一岁的二姐抢东西，也常常跟被我爹、我妈还有我大姐重点保护的弟弟打架。

    后来奥地利有一个叫阿德勒的心理学家，曾经分析得出：出生顺序与人的个性息息相关。排行中间的孩子较少被关注，容易形成讨好型人格，适应力较强，有可能成就过人，独立，善于沟通，也有可能反叛。而我可能是后者。我在没有得到关注的情况下，用敌对和发脾气来引起家人的注意。当然也用敌对和发脾气，来争夺本来就很少很少的好一点的食物和衣服。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亲近和喜欢老妈，可能与那时候她的偏袒弟弟和训我、打我有关，但我又并没有记住什么实质性地事例，颇有“嫌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感觉。

    我对阿德勒的研究成果心服口服。虽然他的研究其实跟我们中国老百姓口中常念叨的“老大憨，老二精，家家都有坏老三（此处的老三其实指的是受尽宠爱的老幺）”颇有相通之处。因为对照我家的姐弟几个，其实性格颇为吻合。我大姐吃苦耐劳、爱护弟妹、美丽又豁达；我二姐主意正、心灵手巧；我弟为所欲为，小时候啥荒唐事儿都敢干。

    我大姐在初中没毕业时，我妈跟她说：“不行了，我弄不了这些孩子了，你快别上学了，回来帮我吧。”于是我大姐就乖巧地退学在家帮着带孩子了。这种事情放到现在，那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你们养的孩子，干嘛要同是孩子的我帮你们照看？照看不了为什么要生？但那个年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大一点的女孩子大多都会被要求照顾弟弟妹妹。我们村跟我大姐同龄的女孩子们只有一个读到高中，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个总生儿子的嬢嬢，她在生了大女儿之后连生了三个儿子，因为家里有人看孩子，她的大女儿可以一直读书，且学习极好，初中毕业后，顺利考入我们当地的一所高中。那时候高中是有晚自习的，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发现只有她一个女孩子走在黑漆漆的路上。因为害怕，最后也退学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