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走漏风声
街边茶摊,云静姝扎在陌生人堆里,瓜子嗑得嘎嘎乐,聚精会神听他们讲八卦。
其中一个壮汉说到兴起处,嘴角的瓜子壳偏头一喷,不巧吐到隔桌一个文弱书生衣服上。
“汝之举止鄙陋,不堪入目!”
书生单手抓着前襟,指着壮汉的鼻子大骂。
原欲道歉的壮汉因他说话难听,忿然作色与他回嘴。
“不就沾了些瓜子皮,掸干净就好了,矫情个什么劲儿。”
壮汉这种理不直气也壮的态度,给书生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手指僵在空中发颤到指着他。
“不就一件衣裳,用得着小肚鸡肠成这样吗?没点男人味。”
壮汉也是个碎嘴子,逮着书生叨叨上瘾了。
他这一句话直接戳中书生痛处,身上这套行头可花费了他将近半年的积蓄,怎容这种草野莽夫如此轻贱。
“我身上这套可是闻君坊的货,哪是你这种草木愚夫可染指的?”
听到闻君坊三个字,壮汉的气势颓然泄了大半,那里的一件衣服,掰着手指头算都不知道他要在码头搬多少个月的货才能攒上。
眼见壮汉心虚,书生也不甘示弱,乘胜追击。
“人靠衣装马靠鞍。闻君坊的料子矜贵得很,你这条贱命又如何能理解得了?
靠着一把子力气,把命卖了都舍不得买吧?”
云静姝起初并不想管这件事,因为壮汉就弄脏人家衣服这件事上就不占理,奈何书生的言辞着实刺耳。
云静姝素常沉默内敛,可是一旦有人触及底线,她往往难以忍受,需得为心中之理义发声。
“闻君坊又如何?归根结底不过一间成衣铺子,何至于如此轻贱他人。”
她不复昔日怯然,言谈金声掷地。
争论吵闹中骤然出现的女声异常突出,道道目光凌厉朝她射来。
云静姝下意识要躲避繁杂的视线,想了想自己的话并无过错,硬着头皮坐在原位上。
书生看见了与自己吵嘴之人,面上不屑之色更甚。
“我当是谁呢,你一介弱质女流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的妇孺罢!”
“真正见多识广有格局之士,不会以当下眼识去诋毁攻击他人。
要我说,你才是真的目光鄙陋,区区一个闻君坊,一间成衣铺,就值得让你如此自傲。”
“妇人之见,不可听之。”书生背过手,对着身边的其他男子高喝,企图得到他们附声,为自己找回场子。
周遭男子皆微微点头,思索他的一番话,颇为认可的模样。
他们在潜移默化当中,早已受此类思想荼毒。
不过一介妇人女子之言,当个笑话听听便得了,怎能轻易插手他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一干人等对女性的轻视之意令云静姝倍感不悦,她极力压住因愤怒而颤抖的声线。
“你怎么敢保证闻君坊能一直一家独大呢?你又怎么敢确信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会一直延续到以后千代万代!”
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书生哈哈大笑起来,神情得意又挑衅。
“可惜,京城里现在就只有闻君坊啊。至于你说的以后,只会一直这样下去。”
“很快就不会了!”她喝断男子的话,目光锐利似剑,笔直插向书生,仿若说出这些话的他是十恶不赦之人。
“京城断然不会只有一家闻君坊,就算现在是,明日也绝不止,以后会有两家,三家,四家……
也会有千千万万个推断你口中断论的人,因为你的眼界不过面前方寸,所以你看不见。
可那只是你看不见,绝然不是没有!她们在你所不能及的远方,前赴后继,会一步一步走到你面前,走到你无法攀附的地方!”
书生被她说得羞恼成怒,今日若被一无知妇人指着鼻子一通数落,还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被被骑到头上作威作福,里子面子岂不是掉了个干净?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书生一甩袖子,努力掩饰自己难堪的脸色,“真是一派胡言!简直逆道乱常!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云静姝嗤笑一声,拍案而起。
“除了攻击我是个女人,你还能反驳我什么方面?
还自诩读书人呢!我看你这才学连我大姐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还好意思在这里贬低羞辱女性。
什么女子小人。
我曾听闻大姐姐念过。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出自《论语·第十七章·阳货篇》)
学了一句圣贤之道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胆敢在这里乱贬女子。
弱而不争,反挥刀向更弱者。我看你才是那个需要回去修身养性之人!”
“好!说得好哇!”
书生望向大声叫好的人,发现还是刚刚那位壮汉,极为不满地剜了他一眼。
壮汉可不畏惧他的虚张声势,刚刚被书生贬毁至烂泥里,这阵儿能见他吃亏词穷,哪管是男是女,都愉心悦目。
他们方才争执阵仗之大,自是吸引了诸多人驻足观看。
书生还欲搜肠刮肚争上一争,耳边清晰钻入几个女郎的娇笑。她们看毕热闹,正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笑他既看不起女子,又酸溜溜地要贬低女性,到头来连自己口中见识浅薄的女子都说不过。
起哄声嘲笑声越发地大了,书生见势不妙,挤开人群,灰溜溜离开了茶摊。
见对方落败而逃,云静姝泄出紧提在心头的一口气,手心早已沁满汗水。
站在前排围观了许久的老者走上前,他拇指上的玉质扳指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敢问这位小姐,为何如此自信闻君坊不会是唯一一家。”
吵完架冷静下来的云静姝被这莫名其妙的老头吓了一大跳,一眼便瞧出老者身上的丝锦衣价格不菲。
她警惕提防,付了茶钱拔腿就跑。
那模样和见了人贩子别无二样。
王掌柜热脸贴了冷屁股,笑呵呵的神色一凛,周遭认出他的人免不得窃窃私语。
他铁青着脸招呼过同行的伙计,附耳低令。
“你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位大放厥词的女子是何来路。
盯紧她的一举一动,若有要紧处立即回来与我汇报,莫要徒生事端。”
话毕,他换上云淡风轻的表情,无视四周好奇探究的视线,不紧不慢登上马车。
王掌柜断定,这女子既然敢如此说,自是空穴来风,不得不防。
那就让大家好好瞧瞧,这京城,从前,现在,乃至以后,都会只有一家闻君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