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赵弗之死
书页上的文字歪七扭八,云成川支额的左手烦躁地往后抓了几下刘海。
困意袭来,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想让吴语去备点茶水好醒醒神,偏巧撞见吴语目光呆滞,动作机械地研墨。
他提起毛笔吸饱墨汁,抬腕点于吴语鼻尖。
被恶作剧的人这才一副恍然惊觉的模样,合掌低头恭敬询问。
“二公子有何吩咐?”
“吴语,你今日怎么老是走神?莫不是关禁闭这些天陪我做功课做傻了不成?”
倘若是往日,对云成川的调侃,吴语也会半开玩笑地回应几句,今日只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云成川见状伸手将面前桌案上凌乱的草纸推至一边,追问反常的吴语。
“你有事情瞒着我?”
被点中心事,他的头压得更低,拱着的肩膀高高耸起在耳边。
“可是关于那个女人的?”
吴语摇摇脑袋,神色复杂得像是在做什么心理斗争。
在云成川长久的注视下,他可算是咬牙挤出话来。
“是……关于赵公子的。青木特地告知我,公子他病了。”
“他呀,身子骨弱,正常。之前什么时候不是整日整日地病。”
云成川习以为常地接话,手指不安分地玩弄墨砚,果不其然蹭上一大片墨渍。
他下意识要把掌侧的墨水搓掉,揉搓许久,连皮肉都隐隐作痛,仍不见吴语递上湿帕。
他嘟嘟囔囔地抬头,怔愣瞧见烛火摇曳下吴语早已眼眶通红。
不祥的预感就这么无端生出。
云成川张张嘴,嗓音晦涩。
“他这次……病得很重吗?”
……
云成川捞过湿帕,摁在吴语眼睛上。
凉意刺得对面的人浑身一颤,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
“青木说……说赵公子此次的病来势汹汹,又因为这段时间赵府不安宁,赵夫人接连几日断了他的药。
青木他瞧着赵公子的状态,怕是要不行了。
赵公子不许下人和二公子说,可是在下与青木都觉得,不应瞒着公子。”
云成川话未听完,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击案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一言不发,扯着一深一浅的步子推开门。
守在院里的护卫听闻动静挡在他前方。
“让开,我有事要找阿父。”
拦路的二人借着火光将云成川平静的脸色瞧了个分明,互相对视一眼,动作整齐往后退开。
云成川一步一步走出他所居的百纳院。
不是不紧张,而是此刻一张脸僵得慌,他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甚至走路该是如何,都变得青涩陌生。
他就没打算去找云将军,人家的家事,如何能管的了。
可是他是小孩子,小孩子再怎么样,也不过会被认为是小小的胡闹,大不了到时候再挨点罚。
肾上腺素烧灼着理智,阵阵夜风扑在脸上,又令他自觉无比清醒。
腿上的疼痛在这一刻被掩盖忽视,他不知何时翻过墙,在无人空巷狂奔起来。
密密麻麻的针扎在脚底板,一直刺至头皮发麻,他从未跑得如此快,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到达赵府。
大口大口的冷风聚集在喉间,嗓子几近开裂的疼痛。
他半倚在墙上,用肩膀靠着红墙支撑脱力发抖的腿,掐着声线,尖细绵长的猫叫自他口中溢出。
在夜深人静之时,诡异且凄厉。
他叫得嗓子发哑,整个人剧烈地咳嗽。
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挲声,卷在寂静的夜风中,稳稳落在他的耳朵里。
“大哥,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弗!”
“嗯。”
“你还好吗?”
“我很好。”
几乎用尽全力的赵弗终于将这副残躯拖至墙角,他跪坐在地上,每次回话,都要用力喘息,方能发出与平日大小无异的声音。
“我很好。”
见对面没了声响,赵弗心忧暴露,强提声势重复一遍。
“你骗人!”
怒火冲天之声自头顶传来。
赵弗仰头,出神望着攀在墙头上的云成川。
他跨坐在墙上,并不宽大的身影遮住清冷的月光,在赵弗身上投下一团模糊的阴影。
逆着光,依旧磨不去半分他脸上怫然不悦之色。
“上来,我带你去郊外!”
云成川一只手借力扣在砖缝里,大半身子前倾,朝底下病弱瘦削的人递去另一只手。
“大哥,我现在……站不起来。能不能先……先陪我说说话。”
赵弗迫使自己往肺里多压了五六口冷气,话语断断续续地对云成川恳求。
“这有何不可。”
云成川不忍心看赵弗那张眼眶深陷,唇色惨白的脸,扬头假装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不好看,一点都不亮,细细弯弯的,模糊在云层里。
他怀疑它下一刻便会化作一团薄烟,散在云间。
“大哥,我好羡慕你……”
“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们都说我这种人,长大了定是个纨绔子弟。”
云成川脱口而出,眼睛盯着月亮,生怕它下一秒真的不见了。
“你不要打断我说话。”
这是云成川第一次听到赵弗对人用命令式的口吻,哪怕没有多少气势。
云成川从鼻子里发出一句气音的“嗯”,听话安静下来。
“我好羡慕你,之前还羡慕到滋生出恶毒的嫉妒念头。
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好,好到让我觉得,有任何一个这种念头的我,都是罪大恶极。
要是你没有这么好,我就可以真的心安理得地欺骗你。”
底下是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云成川不敢低头,因为那云层里的弦月,似乎真的要碎了。
他有些儿想捂住耳朵不往下听了,可手必须扒在墙上稳住重心,一点都松动不得。
赵弗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墙面上,舒服到发出一句喟叹。
他想说下去,他必须说下去,把所有说过的未说过的,都通通说出来才好。
嗓子里的淤堵已经够多了,再揣着这些个东西,会呼吸不过来的。
赵弗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微弱的声音散在半空。
“云成川,他们都说你顽劣,又因为你的家世,不得不避着你忍让你恭维你。其实我也同他们一样,觉得你真的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坏坯子。
可是什么时候,它已经成为过去,被我理所当然冠上‘不过是我对你的初印象’了呢?
大哥,我真的不想和你做朋友的。可他们都觉得赵家公子赵弗是个泡在药罐里的废物,半死不活,性子软弱。
阿父这么觉得,阿母也对我失望透顶,待我愈发严厉。
可是我和你牵扯上之后,父亲对我刮目相看,要我与云府多些往来,阿母更是露出久违的笑容。
一开始我真的真的不喜欢你,你的脾气太古怪了。
可是越相处,我越发觉得曾经的自己错得离谱。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活得如此真实热烈,就像是……就像是永远燃着光的太阳。
云成川,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为什么你可以活得这么真实?这么肆无忌惮?
你知不知道,你衬得我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但凡你对我不要那么好,我都可以理所应当地在心里恨你。”
一瞬间鼓足勇气,赵弗哑声哭喊。
“云成川,我本来就不是真心想和你玩的!我们……我们不是朋友了!”
“好。”
云成川终于垂下头,真挚郑重地望向泣不成声的赵弗。
他不似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暴起,就那么坚定地朝赵弗伸手。
“不是朋友。我是你大哥,手给我。
快点!我带你去医馆抓药,然后再去郊外。”
真的是一个很过分的人呢,总是要让他贪恋这真诚的好。
赵弗将脸在宽大的袖袍上蹭了蹭,奋力用半边身子卧在墙上,曲着的膝盖寸寸挺直。
他急喘着向上举起手,视线里的光景迷乱刺眼。
就像他每日病重出门后,用手挡住强烈的阳光那样。
云成川也最大限度地伸手往下够。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抓住了!
赵弗的手很冰,冰到他能明显感觉到云成川掌心灼热的汗。
“赵弗。”
冷冷的女声自身后幽幽而来。
回首,赵府夫人站在院里,仆从举着火把站在侧边,骇人的火光在她脸上舔舐出失望怨怼的轮廓。
赵弗挣开了他的手,重新坠回地面。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