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梦
六岁的云成川趴伏在八岁的云澄惠腿上,心情烦闷。
“阿姊,你说娘亲肚子里的是小妹妹还是小弟弟?”
“无论是小妹妹还是小弟弟,阿姊都喜欢。”
“我也是我也是!只要能陪我玩,无论是小弟弟小妹妹都好!”
“小川是在怪阿姊不陪你玩吗?”
“才没有呢!我也最喜欢阿姊了!还有爹爹和娘亲!都喜欢!”云成川抓着她的小臂借力抬起头,一张小脸气鼓鼓的。
“我知道阿姊喜欢读书,也知道夫子对阿姊的要求也很严格,所以没有那么多时间同我玩。”
云澄惠忍俊不禁,竖起食指轻推他的额头。
“你呀,惯懂得怎么哄我们。”
“才不是哄呢!我从来不说谎,就是最最最喜欢你们啦!”
“好好好。”云澄惠笑着合上书册,将坐没坐样的他提拎至身侧坐好。
“今日可有好好练习武先生教你的招式。”
云成川闻言炫耀地挥挥胳膊,“那当然,师傅还夸我天资聪颖呢!”
“那夫子辰时教的文章呢?可有听懂?课业可有完成?”
又来了。
一个接一个听得耳朵起茧的问题朝他抛过来。
云成川头痛地往后一仰,瘫倒在地上装死。
云澄惠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小鬼头果真一听有关这些之乎者也的就罢工。
他盯着房梁,眼睛骨碌碌乱转,搜肠刮肚找出可以转移阿姊注意力的话题。
“娘亲最近总是不高兴,阿姊知道为什么吗?”
“……也许是想念爹爹了吧。”
他没在意云澄惠回答前的片刻沉吟,闷闷不乐地嘟起嘴,“爹爹怎么最近总是那么多事需要外出啊?我也想他了。”
“会回来的。”云澄惠声音很轻,听起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敛眸,抽出一页新纸张,提笔蘸墨,黑色的墨汁迅速攀上兔毫,洇黑一片。
察觉到她举动的云成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一面回头告别。
“既然阿姊要温习功课,那我就不打搅,先去找赵弗玩了。”
歘——
杏子被石块命中,稳稳兜在云成川下摆里。
他随意在袖子上蹭了蹭,递给身边双眼放光崇拜地望着自己的赵弗。
赵弗欢天喜地接过杏子,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嘎吱一口。
酸涩之味弥漫在口腔,丝丝钻进牙缝,暴打他的牙齿。
赵弗的脸皱成一团,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另一边的云成川没有回头看他的异样,举着弹弓快准狠又打下几个杏子,挑了个扔进嘴里。
第一口就……yue了出来。
“不是这么难吃,你不想吃就吐出来啊,为难自己干什么?”
龇牙咧嘴的云成川把剩下的杏子一抛,实在很难理解赵弗这个呆子的脑回路。
赵弗还是努力把杏子咽了下去,“还好啦,没有我整天喝的那些药苦。”
“我看啊你这么瘦弱,就该和我一起多练练武,平日里也该多吃点,才能长得壮实!”
赵弗没有顺着他的话应承,也未有不满,只长吁一口气。
他这病弱身子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别说练武了,平常剧烈些的运动都够呛。
更别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若是能同云成川一样肆意玩闹,那该多好。
俩人盘腿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赵家的小厮青木告罪打断他们,凑在赵弗身边耳语一番后又急匆匆退了出去。
云成川挑挑眉尾,好奇他们的事情,又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
赵弗倒是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分享小厮方才同他汇报的话。
“韦姨娘生了,听说替我爹生了个大胖小子。”
赵弗说着挠挠头,不见得他对此事有任何负面情绪,反而为后面半段话失落。
“我娘要我别在外面玩了,要我现在立马回府。”
“好吧,那我们下次再玩。”
卧在某根树枝上的知了有节奏地长鸣着,声音清脆扎耳。
送走赵弗的云成川百般聊赖地用手指抠出泥里的草根。
他状似无意开口。
“吴语,你说为什么要娶那么多女人呢?”
吴语本来听见自己的名字竖起耳朵恭候吩咐,在听清他的问题后,吓得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听见。
好在云成川也没想过一定要他回答,继续自言自语。
“他们有那么多爱分给不同的人吗?
赵弗总说心里羡慕我得紧,可他不也是赵府的嫡子吗?
难道真的同别人在背后议论的那样,赵氏正房夫人的宠爱被妾室分走,连带之她所出的赵弗也备受冷落吗?”
云成川迟迟等不来吴语的回应,干脆合掌搓掉手指上的泥,起身迈步小跑出院门,朝着云夫人居所的方向而去。
他想不明白,但是可以问娘亲,娘亲一向会替他解惑。
爹爹和娘亲的感情超级超级好!一定能给出他最想听到的答案!
云成川抓着下裳在回廊上不顾形象地狂奔,待跑至夫人厢房外,已上气不接下气。
他抬手欲叩门,室内接连的瓷器碎裂声止住悬在半空中的手。
鬼使神差的,他蹑手蹑脚地将耳朵贴近。
平素里温婉端庄的娘亲,怨怒地尖声叫喊。
她压抑着声音的大小,站在门外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
“你又去找那个女人了?”
“是。”
是他爹爹的声音!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不知道!?
“云纪鼎!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过………见她,……小时候认识……”
断断续续的。
云成川倾头贴紧,想要听得更清晰。
一串悲怆的笑声刺穿薄薄的屏障,钻入他耳里。
“青梅竹马是吗?好……好的很!你怎可言而无信?怕不是当初的海誓山盟全数抛诸脑后,都是哄骗于我吧!”
“月儿,我想应当先请医师来为你调养一番,你最近……性情大变。”
“是啊,我便是这般,若是早不合心意了,大将军可以选择同妾身和离!”
“姜月,莫要胡闹!”
爹爹怎么可以吼娘亲!
云成川头脑发热就要撞门进去保护阿娘,一只胳膊却被用力钳住。
他使劲甩了好几下都挣脱不开。
“阿姊你做什么!”
云澄惠不欲与他多做解释,将云成川另一只手也反剪至背后,押着他离开此处。
她就这般紧紧地看着他,不言不语,也不允许他离开书房半步。
云澄惠笔直地站在书架前良久,云成川偷偷拿眼睛瞄她。
阳光被整齐排列的书册遮去大半,只余一束透过缝隙狭长地落在她脸上。
这束光并没有使她的脸看起来更加明亮,反而衬得匿在阴影里的面容渗出灰败之色。
云成川不敢问了。
因为他此前从未见过,稳重成熟的阿姊,会露出这般迷茫无措的神色。
沉默的气氛一直延续至饭点都没有打破。
爹爹和娘亲的脸色与平日无异。
一切平静得他都要怀疑所见之争执不过是一场梦。
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实在发生过的。
嫩芽在平静的阴影中破土而出,有什么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