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扶苏·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那个眼眸晶亮、生机勃勃的姑娘是他的娘亲。
原来,这才是他的来处。
其实,扶苏内心是有猜测的。
十六岁时,他见到容姑娘,便心生亲近之感。
有容姑娘在,他和父皇十几年冰封一样凝固的关系融化了。
山一样威严不可靠近的父皇,会主动地拍拍他的头,再拍拍他的肩。
他知道,这都是容姑娘的授意。
后来,这样的一套动作,父皇做了三十年。
三十年……
他和容姑娘还有一个三十年的约定。
他们曾经击掌为誓,要看三十年后,扶苏会是个怎样的皇帝。
容姑娘说,他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就像他的父皇一样。
那时他想着,即使父皇要纳容姑娘为妃,他也是同意的。
他知道父皇喜欢容姑娘,他也喜欢容姑娘。
可是,容姑娘竟就那么死了。
死在他的大婚之夜。
为救他而死。
那个秋夜,他此生都不敢再去回想。
他生来便是秦国公子,看似万人之上,可又有谁会为他而死。
他没有母亲地长大,父皇又威严不可靠近。
他并没有感受过那样沉甸甸的、熨贴的爱。
唯有容姑娘。
他的生活从十六岁开始发生喜人的变化。
但他也一夜之间,真正地长大。
父皇没有怪他。
父皇哭了。
他从不曾见过父皇落泪。
可那夜,他看到了父皇的眼泪。
他那时不知道容姑娘是他娘亲。
容姑娘看起来最多双十年华,怎么也不可能是他的娘亲。
可后来,他为容姑娘立牌位祭奠,又被父皇喝止。
就像他幼时为母亲立牌位时被喝止一样。
此后的十三年,父皇又和从前一样,不曾亲近过任何女子。
直到始皇三十八年,他得到骊阜大营的急报。
命他速去。
他以为父皇出了什么事,可并不是。
但他仍是抑制不住的心惊肉跳。
心神难安。
一路上他不敢歇息,马不停蹄地赶到骊阜大营。
他又一次看到了容姑娘。
看到面若双十年华的容姑娘。
可是,他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话,只看着她在眼前没了声息。
他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
那些在他心里埋了那么多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
冰天雪地之中,父皇抱着容姑娘站了许久,直到满身的白。
就像冰层中一对封住的交颈鸳鸯。
他忽地惊觉某种可能。
十六岁时那些大臣对容姑娘奇怪又莫名信任的态度……
父亲状若虚设的后宫……
容姑娘死而复生、容貌永驻的惊奇……
这些久远时光里的零落碎片组合起来,留给他一个近乎惊恐的答案。
若真是这样,那就是他的娘亲为了他,死了一次。
他何德何能。
若真是这样,他连一句娘亲都不曾叫过……
他不敢去向父皇求证。
父皇也从不曾同他说过什么。
不管是始皇二十五年,还是始皇三十八年。
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地遵循着某种规则。
扶苏不知道父皇为何缄口不言,但又隐约明白一些。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为容姑娘立牌位祭奠。
但当赵高平静地说出那句话时,扶苏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心底困扰他半生的问题,就这样轻飘飘有了答案。
但他却好像更茫然。
心中没有尖锐的疼痛,或许他的心早在几十年前就知道了。
胸膛中心跳地极缓慢,仿佛压上了千钧重担。
又如同钝刀慢割,一丝一缕的悲伤牵荡于心。
他该如何自处。
容姑娘去了,父皇也去了。
他曾经的欢笑和孺慕也随之而去。
如今他也像父皇一样,是大秦帝王、万民之主。
可他心底那一处空白,始终没填上。
扶苏回到宫里,缓步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的帝王沉稳如威严山岳。
他很像父皇,唯有一双眼睛不像。
他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容姑娘的面庞。
只是想起来的,总是她弯着眼睛的模样。
“何必妄自菲薄呢?”
“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相信你!”
“我们击掌为誓,且看三十年后如何!”
耳边响想起她清脆的声音。
扶苏走出大殿,走进御花园。
园中还是那些景色,他看了几十年,并不稀奇。
冬日更显得萧索。
可当他一步步往前走,十六岁那年的秋风好像又吹在面上。
他似乎又体会到那时紧张,但又心头安定的感觉。
原来,那时的他那么幸福,父皇和娘亲都在身边。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扶苏对着寒冬的苍茫天空,唇角微弯,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含笑眉眼像极了容栀。
他薄唇微动,轻声吐出两个字。
“……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