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赵高·不信人间有白头
始皇六十三年冬,大雪不休。
漫天飞舞的雪花如飘扬的纸钱,仿佛天地都在为这位千古一帝送奠。
赵高远远得知嬴政死讯,手中铜爵落地。
“铛”一声脆响。
他静静呆坐了片刻。
随之离席。
沐浴焚香,穿戴整齐,不再进水米。
果然。
蒙毅来得很快。
带着那封圣旨——赵高于始皇二十五年亲自备墨,由容栀亲笔写下的圣旨。
赵高生了白发,脚步还未蹒跚。
他如未告老辞官之前的每一次,极恭敬温顺地垂首行礼。
他请求蒙毅给他一个面见秦二世皇帝的机会。
他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蒙毅同意了。
太上皇遗旨诛杀赵高一事,扶苏自然也是知晓的。
虽说不解其意,但自然还是要遵从。
赵高没想到的是,扶苏竟亲自来了。
他如今模样极像嬴政,只是气质更温慈内敛。
还有那双温良的乌黑眼珠不像嬴政。
赵高看着他,有几分失神,但又很快恢复过来。
“陛下,如今该去的都去了,高有一言,不得不说。”
扶苏目光沉静,微一颔首。
既有帝王威势,又显得包容宽和,
“陛下可还记得容姑娘?”
扶苏沉静的眼底泛起波澜:“记得。”
怎会不记得。
那是用命救过他的人。
赵高笑了:“陛下,容姑娘便是你的生身母亲。”
他说得那样爽快轻松。
但却如惊雷一样炸响在扶苏耳边。
扶苏愕然失色,挺直如松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晃动。
赵高仍笑着,声音轻如叹息。
“殿下,你的眼睛生得真好,像极了她。”
“日后你若是怀念她,便去铜镜前吧。”
说完,赵高转身离开,奔赴他既定的结局。
脚步竟是说不出的轻快。
容姑娘走了,陛下也走了。
如今他也要走了。
可这世上,总该有人记挂着她才好。
赵高原本对扶苏这样的人天然有着怨恨。
他怨恨那些生来便高高在上,触目所见无一丝阴霾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心肠柔软、品行高洁,那更会让他十足地怨恨。
他怨恨上天不公,怨恨人分九等,怨恨世事际遇……
他深深地怨恨着这个世界。
从他生于隐宫,卑贱地像条狗一样活着。
从他被人欺凌侮辱,从母亲死于阴暗角落,从弟弟落下终身残疾……
从那时起,他就没有一刻不怨恨着世间的一切。
可他对扶苏生不起一丝怨恨。
因为他是容姑娘的孩子。
容姑娘是仙子。
只在人间稍稍驻留,却那样令人神往。
扶苏的眼睛,像极了容姑娘。
那样的一双眼睛,应该像晴朗的天空,像绽放的花朵,永远带着生机和纯粹。
他想,即便是为了扶苏公子去死,他也是甘愿的。
他第一次见到容姑娘,她就是所有人的焦点。
那样光芒万丈的姑娘,那样善良纯粹的姑娘。
他见多了幽微人心,见多了蝇营狗苟,可不曾见过这样的人。
向一个隐宫罪奴投去注视的人。
投出真诚的、关怀的注视的人。
她为他起字——云起。
乘风而上,云起高飞。
多好的名字。
她告诫他,让他要好生治疗受伤的左手。
他却没有治。
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天,他的手腕会从骨子里泛起疼痒。
在濛濛山,容姑娘问起他的伤疤,会不会痛。
他狼狈地转移话题。
很痛。
很痛很痛。
可他还是想记住她。
他这样的人,连惦念都是病态的。
在她面前,他自惭形秽。
他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就是濛濛山那一年。
那时,陛下和容姑娘时常分别。
他却总能守在容姑娘身边。
有时候,她在廊檐下和赳赳玩耍,他在院子里劈柴。
夏日炎热,蝉鸣鼓噪不休。
容栀会给他端来蜜水。
赵高恍惚间觉得,他若生在普通人间,再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陛下和容姑娘一起给赳赳洗澡,赳赳闹得厉害。
赵高便有机会过去帮忙。
即使被赳赳抓了好几爪子,可他还是觉得幸福。
看着陛下和平时判若两人的模样,赵高心想,原来这种美好的感觉,即使是杀伐果断的帝王,都忍不住沉溺啊。
可惜美好总转瞬即逝。
容姑娘死的那天,他抱着扶苏跪在屋外。
手腕痛得几乎要折断。
可他仍温柔坚决地抱着大哭的扶苏,像是抱着他的命。
十六年后,扶苏长成了大人。
容姑娘回来了。
没人知道他有多欣喜。
他知道陛下的隐忍和痛苦,但他没有这些,他只有满心的欢喜。
他不曾得到过太多,因此奢望的也极少。
他的心那样生动雀跃地跳动。
甚至对世界的满腔怨恨,都快变成感激。
感激他还能再见到她。
他不是什么蠢人。
他也知道,蒙家那封圣旨是容姑娘求来,要他性命的。
可他心里还是怨恨不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卑劣的窃喜。
容姑娘是何等人物。
她只要说一句杀,赵高即刻就会人头落地。
可她却费了那么大功夫,求来圣旨隐而不发。
甚至不肯让陛下过目。
想来,在她心中,总也有几分不舍,几分在意……
如此,便够了。
年少时,他为报血仇狼狈跪于堂下。
却在她眼底瞥见一抹不忍。
她为他求情。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护着他,不论青红皂白。
他本是条阴狠的野狼,装作家犬的温顺模样。
不过是为了报仇,为了向上爬,为了弄权作势。
为了狠狠捅这不公的世界一刀。
看啊。
像条狗一样也能活下来,他就应该搅得天下混乱不休才对。
可是,他遇见了容姑娘。
他忽然觉得,这不公的世界也有一点好。
容姑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有时,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配不上她。
有时,他会用极挑剔的眼光去看陛下。
他总觉得,男人的爱,都配不上容姑娘。
始皇三十七年,容姑娘彻底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陛下对容姑娘绝口不提。
陛下确实如容姑娘所说,是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夙兴夜寐,开疆扩土,物博民丰。
大秦是个史无前例的王朝。
也是个万邦臣服、百姓归心的王朝。
他日日随侍在陛下身边。
陛下从不曾表露过分毫对容姑娘的思念,甚至连那些他亲笔画下的帛画都束之高阁。
一年又一年。
他以为陛下忘了容姑娘。
可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始皇四十八年,陛下退位居于濛濛山。
他才知道,陛下从未忘记。
在濛濛山最后那几年,这个不可一世的帝王也像个寻常老者,垂垂老矣。
他时常会忘记一些事情。
忘记大秦已经统一,忘记赵高,甚至忘记扶苏。
可他却开始频繁地说起容姑娘。
他说起赵地的清风荡,说起屋顶上的星空,说起绿风车……
说起赳赳,说起濛濛山的桃花,说起坐在老桃树上等他回家的阿栀……
偶尔也说起月色下的咸阳宫,说起阿栀戴上他养了十六年的赑屃……
但他不曾提起那个冬天,不曾说起那场晚来的大雪。
原来,他念了她一辈子。
赵高原本什么都不信。
不信这世上有恒久浓烈又静默的爱。
不信那些隐忍难言、辗转反侧。
不信人间有白头。
可是,竟真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