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芝洲
晚来风疾。
溯洄到芝洲交战前。
杨清蘅此去欢洲府可不是为了给弟弟牵红线的。一是为了接收粮草与新的军械，二是为了听旨，杨书霄那日在城楼问的“朝廷的事”正是此事。
城池失守，若是一月内不收复，朝廷是要对主将问责的。可杨掣已然奋力抵抗过，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当下北边得打持久战，南边要盯着南疆，严守陇西，此刻问责陇西主将恐会将好不容易稳住的边境局面破坏。
杨清蘅用自己的战功为杨掣请了一份赦免，那日钦差正好是与粮饷一起到的。韩点苍以摄政之权准她所请，允许陇西将军杨掣归军，但前提是，陇西军一月为期，收复芝洲。
陇西因为主将的缘故，一直以来战法相对保守，能在短时间内拿下汝州，乃是借着将士们的劲头一鼓作气，汝芝两洲之间的两个哨卡不难攻克。但要在一月之内拿下芝洲，可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杨掣接到命令火速拜别了云阳郡君，只花费了五日便赶到汝州前线。
“你怎么能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那可是你的战功，左右我受罚也不会掉了脑袋！”
“二叔，我也不全是为了您，”杨清蘅请他坐下，“算起来，如今陇西还没有过一场正面的胜利，我答应绥宁王的原因有二。其一，陇西兵力历经这段时日的改组收编，已经有了可观的提升，且有我的直属镇南军支援，我们是有一战之力的。其二，我杨家无人留守睢都，谢家有冒头的趋势，当前对杨家很不利，陇西战局必须在短期控制住，让我尽快归都。此番二叔免罪，乃是前所未有的恩赦，绥宁王顾大局，已然动用了写暗中手段，强行压下朝中质疑，只有获得一场在睢都人看来本该艰难却出人意料的胜利，才能服众，才能让二叔彻底安全。”
“可要怎么做才是出人意料？”杨书霄皱眉问道，“芝洲已经是雪域了，与西羌环境差不多，平日里有不少人到了芝洲都会有乏力，喘不上气的反应，所以芝洲守备军才难以挑选。镇南军的兄弟会不会不适应？”
“霄儿的担忧不无道理，”杨掣点头，“光是这不适的反应便十分难以解决，虽说时间不久的的话问题也不大，可一旦形成拉锯战，我们与西羌比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根据鹰军的线报，西羌那头对汝州的防御很是懈怠。”杨清蘅沉思了一会儿
“那其实也正常，因为羌人习惯了雪域的气候，他们也知道很多睢人到了那里会不适。”杨书霄道
“晗晗既然说起这个，可是其中有什么隐情？”杨掣道
“然，二叔听我细说。我既然敢接睢都的军令状，自是因为此事可为啊。听说羌人的先驱军队里，有人用了玄铁，可近来好几次像没有看到过。”
“对对，那些玄铁矛头，数量不算庞大，却也不算少，交战的时候我们有留意收捡了一波，在汝州库房又找到一波，这么瞧，他们拥有的玄铁数量应当是有限的。”杨书霄赶忙汇报
“但这不会是从我陇西流出去的，玄铁兵器每一把都要严格记录在册，按照兄长多年来的命令，就连损毁都要报备回收的。我查过军备与记录，样样都对得上号。”
“自然和陇西军没关系，因为这批玄铁的来处，乃是北狄。”
叔侄两闻言俱是一惊，但很快联想到了郑氏叛逃一事。
“难不成是那杀千刀的郑氏，叛逃北狄时还偷拿了玄铁？”杨掣问道
“非也，早在我攻下诺图瓦之前，或者说更早以前，他们就已经偷采了数量可观的玄铁矿石，卫询，你去库房取一支收缴的矛头来。”
“喏。”安静立在一旁的卫询领命离去。
“若我的消息没什么错漏的话，西羌此次来犯，乃是与北狄的交易。北狄人与郑氏没有我们军工厂的特殊提炼方法，所以从原石中出的玄铁有非常多的杂质，西羌的是不是北狄给的，验一验便知。”
“可只要是不纯的，都有杂质呐，怎么知道是不是北狄那一批？”杨书霄挠挠头
“傻小子，你以为杨家没有验矿的办法吗？”杨掣笑着拍了一下杨书霄的脑袋
不一会儿，卫询带来了库房里收缴来的矛头，已经半日不见的素雪，正巧也领着一人进了门。
“末将参见少主，二位将军。”
“这位是北麓军工的刘将军，我来之前便去请来了，由他和你们说吧。”
“喏，”刘将军抱拳后，直接进入正题，“末将进来之前，素雪已经交代提前验看过，这批玄铁兵器，与在江阳的黑工坊里流出的玄铁特性一致，二位将军请看。”
刘将军叫人拿来两碗热水，取出几样奇怪的工具，还从素雪手上接过一把匕首，三两下拆下了把柄，只留一个锋利的匕身。
两个兵器部件一同被放入水中，杨书霄十分好奇，左右看看也没瞧出什么不一样。隔了一会儿，刘将军取出部件，用那特制的凿锤先朝两个部件砸了几下，把尾部都凿出一个凹进去的边，仿佛是个小小的钩子。他又举起一块巨大的磁石，“噹”的一声，稳稳地将两个东西吸了上去。
素雪开始将把计量好的重物悬挂在那两个临时的勾上，又在两边迅速的加了一小块重物，矛头连着底下的东西轰然坠地，而那匕首却稳稳的吸着。
“原是这样吗？”杨书霄似懂非懂，“可您如何辨别这是江阳所造。”
“小将军请尝一尝这两碗水。一丁点就行。”
杨书霄疑惑地端起两碗水各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
“矛头这一碗，苦中带酸；素雪的匕首则苦中带腥。我们锻造玄铁，对水质的把控也十分重要，故而我们也了解各地的水与玄铁会有什么样的影响。玄铁有特殊的味道，与不同的水相接触，出来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素雪的匕首出自北麓的军工，是北麓出产特有的苦腥味；而江阳水质，出来的正是这酸苦味。”
“有劳刘将军。”杨清蘅颔首
“少主客气，这是末将该做的。”
“下去歇息吧，改日我会派人送将军回去。”
“喏。”刘将军还原好素雪的匕首，抱拳行礼。
杨书霄接过素雪备好的漱口水猛地洗嘴巴，那股子异常恶心的味道经久不散，他可不想嘴里持续有那味道。
杨清蘅被逗笑了，就连杨掣也无情的嘲笑了他一会儿。
“好了好了，你再喝几口水差不多了，也就尝了一点点，不打紧，当年我被哥哥捉弄，可是喝了好大一口，半天都在干呕。”片刻的打趣之后，杨清蘅摆弄起沙盘，两人自然而然的围了过来。
“这里，是北麓、北狄、西羌的交界，甘州外城在这里。但因为有北麓山支脉的雪山拦路，甘州虽是边城，却被天然的屏障环抱，唯有往鄞州方向的路，所以这一带其实只能算作两国接壤。故而北狄教唆西羌的目的绝不可能是甘州。”杨清蘅将甘州的红色旗标换为蓝色
“北狄与西羌，几乎同时发难，就算我们查出他们有所勾结，想必也只是想到他们想要我大睢边境土地，”杨掣不愧是纵横多年的长者，杨清蘅这么一说，他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彼时你与子恪都在睢都，韩家更是与我杨氏一族愈发密切，且不说别的，若是韩杨两家彻底的稳定住睢都局势……”
“那么就算皇帝突然归天，朝政大局也会在韩杨两家的高压下稳住。”杨清蘅接了杨掣还在犹豫的后话，“那想要制造祸端，就毫无办法了。”
“那这么说，北狄此举意在，睢都？！”杨书霄反应过来
“这也是绥宁王的考虑，陇西的局面必须尽快压下来，皇帝最近不太好了，甚至有北狄的势力妄图从宫中偷走刚满周岁的皇孙。杨家在睢都必须有人看着，将会生事的祸端苗头压下去，不然内乱一起，大睢这回就要有大祸了。”
三人面对面陷入深思，俱是眉头紧锁。
“如今从西羌传来消息，北狄与西羌圣君似乎是有了不和，具体原因不知是为什么，但从各类战报和迹象分析，当是雪山底下那一大片土地的归属有了争执。现在西羌最骁勇的大将军已经被斩于刀下，国舅松邬亦亡于大睢。因着我与鹰军当时搅的那滩浑水，现在西羌的两派贵族依旧在相互怀疑仇视，在相互斗着。自大睢驰援一到，羌人连连吃败仗，定然也知道陇西军暂换了主将，他们就算知道是我，短期内也摸不透我的打法与节奏，现在取胜的办法，只有强攻。西羌也入了冬，也缺粮缺暖。我们大睢，尤其是陇西，向来是好说话的，我想西羌圣君会衡量一二。”
“可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杨掣思虑了许久，起身朝杨清蘅抱拳。
“世人说得对，我陇西军最会求稳。这回，是杨家的郡主替我背了人情。局势如此，我愿追随镇南将军赌一把。成最好，如若不成，睢都有任何的怪罪，由我陇西将军一力承担。”
“好，将军信任我，那咱们就畅快的赢一次！”
隔日，汝州封城备战。任何百姓或者士兵，在禁令解除前不得擅离岗位，违令者就地处决。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真的炸出几个小奸细，杨家的鹰军可不是吃素的，逮到就是杀，毫无商量的余地。
百姓们这几日也都少出门走动，以免给将士们带来麻烦，城里现住的百姓中也有战事刚开始的时候从芝洲一路逃过来躲避的人，他们都渴望着早日回到家乡。
封城第三日，城中的兵马整顿完毕。
杨清蘅与杨掣并驾齐驱，领着大军直奔芝州而去。
“将军！他们来势太猛，城楼那头顶不住了！”
羌人的主将面沉如水，没有立刻回话。从昨日清晨到现在，睢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近处，对芝洲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他看过战报，陇西管事的主将换成了原来主战南边的镇南将军，世人都传那是个凶残异常的女人，毫无章法可言。如今他也算是见识到了这股子疯劲。
“将军，我们如何是好啊？”那报信的士兵语气已十分颓败
前一日早晨，他刚刚才拿到圣君的谕令，北狄违约，让他找准机会撤兵回去，现下他们西羌人也为了打仗耗费诸多物资，过冬已经很勉强。给大睢卖个好，估计还有得谈谈。
“撤兵！从西门撤兵！”
“将军？”士兵瞪大眼睛
“没听见吗？传令，撤军！”
大睢这头也是做好了死战的准备。毕竟谁也不能完全料定那西羌圣君会不会最后为自己的百姓有所考虑，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战不能失败，就算是惨胜，也要收复这最后一块失地，送万千遭受战祸的百姓安然归家。
“将军！羌人打开了西城门！像是要退了！”
已然有越来越多的人踩着云梯上了城墙，正与守城的羌人厮杀，小策高呼着消息，轻巧地踩着城墙边，挥剑斩杀拦路的敌军，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杨清蘅身边。
杨清蘅反手挥刀斩杀挡在两人之间的敌军，朝小策扔了一个小小的烟火筒。少年一路喊着羌人将军撤兵的消息，一路按着这机巧的烟火筒发射出数枚在高处绽开的火花。
“羌将离城！就地投降者不杀！”
“羌将离城！就地投降者不杀！”
鹰军带着军令，奔走在各处，羌族士兵见攻来的睢军越来越多，而他们的人马一直未有支援，心中的最后一丝坚持也破灭，守城门机关的士兵绝望的扔下刀，那领头的一咬牙，转开了城门的机关。
外头还在厮杀的人，见放下兵器后睢军将士果然不再砍杀，也放弃了抵抗，扔下兵器就地投降。
毕竟，谁不想活着呢。
杨清蘅的肩膀与左肩上都落了严重的伤，但她没有停留半分，寻齐几位参战的高阶将领，迅速下达军令将俘虏与自家兄弟们安置妥当。等到一切收拾完，士兵们在街巷间朝百姓们传达收复芝洲的消息时，天都已经亮了。
直属军队已经跟着将军弃城而退，故而俘虏的数量也不是很多，约莫只剩下七八百人。他们被圈禁在城中原本的钟楼里，底下围满了士兵，还垫了整整一层干稻草。
杨清蘅站在城楼上，本想靠一靠，身子一碰墙突然疼的差点纵起来。过来汇报的杨书霄正好瞧见，赶忙跑过来查看。
此刻，不知谁喊了一声“看！”
远处的雪山顶，已然出现一圈赤红色光晕。
雪域高原的日出极美，战局已定，两族的士兵都瞧见了那染红天空的太阳一角。
竟是雪域难得一见的冬日朝霞。
在百年的传说里，预示着昌盛与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