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嘲笑你,自以为是的正义
我打开厨房里的柜子,将袋子中的茶叶倒进塑料杯中,再添好温水,双手端着走出去。
坐在破旧黑色的皮质沙发上的人,笑着抬手接过我手里的茶。
我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上次忘记介绍了,我叫周嘉,25岁,市公安局的一名警察。”她笑意吟吟地盯着我。
我乖巧地唤一声:“周姐姐好。”
她放下杯子,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
“今天,没去上学啊?”
我摇头,“不是,放月假了。”
她会意似的点头,“放假挺好的,现在上班了,想休息都没什么时间。”
我眸子一沉,直接将心里的疑问和盘托出,
“周姐姐今天应该是想来找我爸爸的吧?是上次的问话有什么不对吗?”
她仍然笑得和善。
“确实是还有点疑问。但我今天来呢,也算是代表市公安局对你们家一点关照,毕竟听说你爸爸身体不太好嘛,然后你上学压力什么的也蛮大。”
我瞄了一眼门口放着的一个大水果篮,轻声道谢。
“谢谢,难得你工作那么忙还亲自过来一趟。”
周嘉的笑容稍微收敛一些,眼色一变,似有暗流涌动。
“那我直接问你一点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我勾唇一笑,眨了眨眼,“当然,知无不言。”
“那天在学校,我记得你说,因为路途远,所以放学后不会到处逗留,而是急着回家,对吧?”
记性真不错。
我笃定地回道:“是的。”
她的眼神深沉,那双黑色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在审视一只猎物。
“可是,在程杰死亡的那天晚上,监控记录显示,你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回家,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四目相对之际,她的眉头皱得很深。
我身子往后靠了靠,不疾不徐地回:
“那一天我正好去药店买一些绷带和消炎药什么的,你知道的,我爸爸看不见,眼睛处还有些小伤,所以得每天换药,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去一趟药店。”
“还有,有时候家里没水果了,我也会去超市买一些临期的打折的水果,基本都是买来给我爸爸的。”
她不语,仿佛要把我的脸盯穿。
在来到这里之前,同事小章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嘉姐,那套黑色衣服,是均码的oversize一类,我和同伴们试穿了一下,能穿进这套衣服的身高范围大概是1米65~1米7之间。”
正在翻看报告的周嘉手一顿,她突然大声说一句:
“那四个人的身高符合的有吗?”
小章:“有两个,一个于来1米65,一个张志斌1米68。”
她拧眉,手托着下巴思考,随即又立刻翻找桌前的文件夹。
找到了。
她赶紧翻到于来的那一页,手指从上往下依次滑落,定在了“家庭住址”那一栏。
然后,抓起办公椅上的外套,对着小章说一声:
“我去走访一下于来的家里,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我。”
此刻,她正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面前少女的一举一动。
“原来是这样。那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我俏皮地笑一声,“你们也没问呐。”
她觉得很怪,面前这个女孩明明一脸无辜,也没有证据指向,但是,就是非常奇怪。
我看出了她眼底的纠结,笑了笑,说:
“周姐姐,你了解程杰吗?”
她微微愣怔,抿着唇,缓缓开口:
“不算···很了解。”
我笑意晏晏,
“那作为他的同班同学,我跟你讲讲他吧。”
我可比你,更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程杰,在我们班成绩永远徘徊在倒数,打架,斗殴,逃课,泡吧都是常有的事情,听说他的女朋友换得比内裤还勤快。
在外面认识了一帮小混混就称作朋友,我猜在程杰的葬礼上,应该也没有什么人会过去吧?
他还未成年,却能跑去跟女生开房,厮混,你看,其实风尧的治理也并不怎么样。据说他跟他爸爸关系还不怎么好,就一个堂弟天天跟在他后头,他哥哥做什么出格违法的事情他也不管,当然也有可能管不住······”
我凑近她,直视着那双代表着正义的眼睛。
“姐姐,你说,这样的社会毒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那双眼睛漆黑,透亮,像是诱人跳进去的巨口深渊。
她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从来不关注意义这种抽象的东西,我只知道,他还只是个年轻的生命。
会犯错,会因为愚蠢而误入歧途,会不小心与奸人为伍,可是人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他有改过自新,重见光明的权利。
而我们,就是帮助他从头来过的存在。”
哈哈,
她的表情是那么的严肃认真。
好像正义之神在侃侃而谈自己的道理。
我没忍住笑出声,“原来连这种烂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回:
“每个人都有,哪怕是已经身在监狱的犯人。”
这么较真的样子还真可爱。
如此盲目的,自信的,相信着自己所代表的正义。
真是令人发笑。
我起身,朝她温柔一笑。
“姐姐,我给你削个苹果吧,放心,我刀功很好的。”
茶几上,一个小小的苹果静默地躺在那里。
我拿起它,手起刀落。
然后,温声细语地对她说:
“姐姐,听个小故事吧。”
“以前,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他们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是不知道从哪天起,男孩就像兽性大发一样,对女孩死缠烂打,要在一起。
但是女孩呢,最不喜欢的就是男孩这种类型的人,于是避他如避蛇蝎,有一天呢,女孩的好朋友带她去了一个地方,女孩很相信好朋友,所以非常顺其自然地,被骗进了一个陷阱里。
那个男孩伙同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起绑架了女孩,并对她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侵犯,最后,死在了他们的手上。
可是,女孩死后,居然在天堂遇到了一位神明,女孩诚恳地央求神明帮她复活报仇,善良的神明心软了,于是,女孩重回人间,杀掉了那个男孩。”
“怎么样这个故事?”
我笑容灿烂,手握着一根牙签,原本圆圆的苹果已经被切成了方正的小块。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整个故事的周嘉脊背发凉,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也微微渗出了冷汗。
“一个诡异又真实的故事。”她接过我递给她的苹果,躲开我的视线。
我偏头,打量她的神色:
“那姐姐觉得这个结局是好,还是不好呢?是对,还是错呢?”
她说不出口,仇恨孕育仇恨,憎恶滋养憎恶。
更多的,其实是她也判断不出来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看着她沉默不语,眼神一下子冷冽了下来。
原来,你自认为代表的正义,是如此的脆弱。
“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笑得一脸无所谓,回答: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抬眸,问:
“什么?”
我把左手的刀放下。
“如果,你要帮助的人,身上背负了一条无辜的生命呢?”
“你还会选择帮助他吗?”
回答我。
回答我。
用你口中的正义,回答我。
我垂下去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头。
周嘉好像在那个问题提出来的一瞬间,身体和灵魂分离了,她的大脑此刻生锈得无法运转。
如果,程杰身上有人命,那么自己还会大言不惭地跟局长说出那一句:我一定会将凶手缉拿归案 么?
她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走出了那间屋子。
天很蓝,风很轻。
今天出门前,她特意查看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个大晴天。
没错,此时此刻,博爱的太阳,让阳光大方地温暖地包裹着她的身体。
可是,她后知后觉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正向她袭来。
那天,是程杰的葬礼。
来玩的宾客很多,大伯招呼着他们。
程修很久没见到大伯了,
没想到再一次见面,居然是跟哥哥说离别的时候。
有人抱了他,有人安慰他,有人向他投来哀伤的目光。
可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僵硬的四肢与已经停止转动的大脑,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时间过了很久,大伯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小时候高大得像山峰一样的男人,在此刻,他荒谬地觉得他们一样渺小。
大伯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得不行。
“阿修,辛苦了。”
辛苦什么?
他有做什么有用的事情吗?
他甚至都没有保护好他的哥哥。
每一天,每一个晚上,
他都在深深地忏悔,为什么那一天要提前回家,
为什么不跟哥哥一起去网吧?
如果他也在的话,哥哥是不是就不会被人害死了?
如果,如果······
可惜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没有如果。
他仰起头,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在殡仪馆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他扭头望去——
门外,一个面容素净端庄的女人,抬起手,对着大伯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她嘶喊着:
“程绍礼,你知道棺材里面躺的是谁吗!是我怀胎十个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亲儿子!”
“你是怎么对他的?你居然还有脸来这里!”
“你把小杰还给我!还给我······”
女人放声哭喊着,一拳又一拳砸向男人的胸口。
男人缓缓地偏过头,然后冷声推开她:
“你演戏演够了吗?”
女人张着的嘴巴一顿,又接着嘶喊:
“我演戏?你是不是疯了,当局长给你当过瘾了是吧!里面躺着的是我亲儿子,我能不伤心吗!”
说完,又挥起手,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再恶狠狠地甩开。
“当年,是谁硬要离婚的?是谁连亲儿子都不要就迫不及待扑到那个小三身上的?”
“你的儿子,”男人冷笑一声,“你管过他吗?你陪过他吗?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全赖在我身上,你有没有良心?”
女人面容有些惶恐,被男人一步步逼近吓得连连后退。
“我当初根本就不想嫁给你!如果不是家里硬要安排,你以为我能看上你?而且,当年离婚就算我有错,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天天就只知道盯着那些个破案子,家也不回···
我和儿子在你面前就像个空气一样!既然当初没把我当回事,那你娶我回来干什么!”
他们俩怒目圆睁地争执着。
似乎程杰的葬礼只是他们吵架的发泄口,彼此责怪,彼此怨恨,仿佛这样两人就能够把婚姻的失败,归咎到孩子身上。
程修远远地看着他们,突然胸口一阵恶心。
他望向棺材上,那张潇洒不羁的脸,苦笑一声。
哥,你看,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么爱你。
可你其实,一直都很爱他们吧。
自顾自地惹麻烦,故意地顶嘴,趴在窗边看向他们离开的背影,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不敢说出口的,只是在心里默默期待着被关心,被看见的小孩。
你真傻。
他捂着眼睛,泪水决堤。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
心里感觉很累很累,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小白蹲在床沿旁,伸出手,覆在了我的脑门上。
他有些担忧地开口:
“还以为你发烧了,还好吗?”
小白的嗓音总是那么温柔,像是流水击石,清明婉扬,又似清泉入口,水润沁心。
我翻个身,正脸对着他回答:
“小白,我可不可以,握着你的手?”
一下就好。
我张开右手掌,放在床沿边。
他似乎是没料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微微愣怔,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流转着温润的水光。
随后,他抬起手,纤细修长的手指探入我的掌心,轻轻地十指相扣。
好温暖。
我们两个的脸近在咫尺,他没有看我,头微微偏向一边,耳尖处透出点粉嫩。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
“小白,到今天,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你怎么看我的呢?”
他温润的声音没有变化。
“我没觉得你有错。”
我轻笑一声,“因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嗯。”
我慢慢睁开眼睛,盯着他的侧脸,语气有些惆怅:
“我接下来,还会杀很多人,因为我不会放过每一个曾经欺负过我和我家里的人。这样会不会显得很小心眼?”
他的侧脸好完美。
我在心里小声惊呼。
他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块阴影。
“不会。”
我看着他笑。
小白好像很紧张,脸都慢慢变红了,样子有点可爱。
我想逗逗他,但又转念一想,这样算不算是在亵渎神明,还是算了吧。
我抽回手,对着小白说声谢谢,然后又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谢我什么?”
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似乎是贴在我耳边响起,我竟莫名觉得有一股燥热。
耳朵好烫。
到嘴边的话突然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我立马用被子蒙住脑袋,快速又含糊不清地说一句:“没什么!晚安!”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好开心。
谢谢你,我的神明。
黑夜里,
仿佛有两股躁乱的心跳在敲打着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