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请带我去明天(5)
徐茗好想一直活在一块培养皿里,像永远不会过期的淡色琼脂,最好是粉红的,十七岁那年她会爱上收集那种颜色。
金珉奎满身酒气地蹲在她公寓门口的时候,巴黎的天气凉下来,有干涩的冷湿味裹住领口,徐茗好开门拎他的西装袖子,站在玄关很沉默地解掉那条歪扭的黑色领带,是她送的成年礼物,洗到快要褪色也要还贴身戴。
买条更好的不行吗。金珉奎垂下眼睛看她的手指,喘出来的每一口气息都烫,说不行,就要这一条戴到老。
徐茗好咬住下嘴唇,说少幼稚。
那时候离手术没过去多久,她回家把报告随手放进抽屉,觉得自己的全部身体,都在那个好比浩劫的夏末一次坏掉。
手怎么这么冰。金珉奎揽着她坐在床头,牵着徐茗好往腰上带过去,很久之前,他们还会躲在阁楼小心地拥抱,她记得金珉奎的手指好暖,圈在她身上时候像道行星环,最安定的一片巢穴。
而永那个不失温的水涡,居然在长大后会在这一刻骤然转去反方向。
是天太冷了。徐茗好顿了一下,只是这样回答。
她抓着一块湿毛巾擦拭他眼下晕开的一片红,金珉奎喝醉了总是有很迟钝的一种乖,被短暂磨平的刀刃,变成有毛发的动物,会埋在她肩膀上慢慢呼吸。
徐茗好手紧了一下又松开,说等我洗澡好不好?
好。他抬头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脱掉睡衣,柔软的皮肤贴着骨骼,有很淡而绵滑的香水味散在空气里,说又瘦了。不听话。
徐茗好把衣服扔到他手里,突兀地沉默下去,转身关上浴室的门。
他们偶尔会在巴黎见面,那时候金珉奎已经密集而毫无喘息地忙碌起来,二十二岁最后一个夏天开始,像个失去重力的飞陀螺,时间只在徐茗好的眼睛里停下来,荒原里仅有一片沃土。
第一次相对打开身体,紧密嵌合的夜晚,她的身体永远停在原地,一生只过十八岁。
“不要说那三个字。”徐茗好摊开自己,从他嘴唇里分出一口烟,很温柔地抹掉他额头上的汗,松开无意识蜷缩的脚趾。
道歉和告白是连篇失效的废话,体贴地避而不谈,默契到像一对真实悲哀的一兄一妹,早熟味道如此令人迷恋,徐茗好想说原来,原来那么久以前,我和你就知道终局这样一览无余。
这是什么。
金珉奎嗓音颤抖地拉开一条门缝,那时候她正蹲在地上发呆,水汽已经凉了,暖风极度徒劳地绕过肩膀,他低头看那三行字,一行模糊过一行。
“宫内孕活胎。”
“胎盘、羊水未见异常。”
“子宫内壁薄,请结合临床。”
别念了。徐茗好忍着哭腔把浴巾扔到地上,我说别念了!
时间静得凝固住,直到金珉奎喉结干涩地滚动一下,他尝到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为什么不和我说。
那一刻她变成一个紫色的假的影子,全身光裸地站在花洒下看他,脸上的水痕像是已经哭过,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那是我的孩子。徐茗好重重地擦了一下眼睛说,是我留不下。
“怪我吧。”
本来那是一个能坐在他怀里摁玩黑白琴键,在她臂弯里慢慢握住铅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写名字,会被期待什么时候说出第一个字,什么时候走第一步路的新生子,流两种幸福血液,会有更像你的一双眼睛,或许某一处也有一颗漂亮的痣。
金珉奎站在原地,在那一秒钟开始突然恨上自己。
他看见徐茗好消瘦的肩膀无声抖动起来,蝴蝶骨痛苦地煽动不断,有雪下在十七岁遥远的首尔,他想说话,可是说什么都会错。
从那年敲开一扇房门,昏黄的阳光像末世之色,徐茗好穿一身纯白站在他对面,眼睛低垂地问他怎么了?
那时候他脸好红,还是会在很多哄笑里买下一条裙子,会埋头把一路走到黑的年纪,觉得爱是一种大过天的奇妙物质,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好美。
十七岁的徐茗好没有伤痕堆叠的心脏,没有弯曲痛苦的手指,也没有时常疼痛的下腹,只会站在他怀里轻轻地叫他名字,说你知道吗,天空颜色很像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