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请带我去明天(6)
她说,让黑夜去问白天。
那天徐茗裹着浴巾抽完半包烟,有势所难免的苦从舌尖漫上去,她在满室挥之不去的薄荷浓味里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金珉奎和她隔着一张床枯坐,坐到有天光从埃菲尔尖上沉缓地攀上去,尘寰搅拌河水,他想起她决定留在巴黎那年夏天,在左岸边含住两片唇摩挲,说你会快乐吗。
会不会有某一刻想回家去,回到老宅紧挨的两扇房门,回到总是犯懒不想上学的高中时代里,那时候的世界只围着他们转圈,他也还是会还是站在那道玄关,徐茗好的白色帆布鞋刚刚洗刷干净。
如果我从来没有坐在过你身边,一言不发地等待半袋草莓蛋挞。
连绵的潮湿,疯狂的纠缠,殆尽的年轻,和金珉奎不清不白的这几年无比漫长,她觉得日子总是这样。
那天金珉奎问她,那以后呢。
徐茗好咀嚼这四个字,如梦初觉一样发现生命原来这样远,她看着窗帘缝隙里那道狭窄的光,恍惚说你知道吗。
“其实我后悔没有死在十七岁那年,后悔过不止一次。”
回国航班定在中午,金珉奎摁灭手机屏幕,满篇未接来电像一道言辞晦暗的休止令,他低头叠好徐茗好的衣服放在床尾,伸手在地上摸索那条已经有点颜色暗淡的领带,说我得走了。
他站在门口,看见她依然坐在原地,像静止风干的一条河床,不知道从多久前就已停止所有鲜活的流动。最后他很干涩地说,照顾好自己,新年来接你回家。
所以新的一年,是哪一年。
回到仁川时下了大雪,干净而利落的雪花卷卷而过,徐茗好拎着包出航站楼,看见他还是一身西装地拨打电话,肩上的布料有深浅不一的湿痕,唇珠像座绵亘的山丘,右手无名指的素戒也那样贴合,会融进骨血。
她想说,亲爱的,原来我和你还有这样一个坼裂而干瘪的结束,同样地,这里有过的夜也会就此消失。
徐茗好站在两步开外,突然想重新回巴黎。
第一次坐上金珉奎的副驾驶,那一年的她有浓烈但灰败的青春味,喜欢闪光的一切意向,钟爱繁杂华丽的耳环,爱上会令人失明的那种亮白色,裙摆永远只到腿根处,被推上腰间也不会躲开,只懂得缓慢地眨眼看人,说要在这里吗。
徐茗好记得他的齿印,隔一天会密匝地淤青开来,有那种仿佛永不平息的刺痛,那时候她十八岁,承认自己情愿就这样痛下去。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拒绝金珉奎为她打开的车门。
金家小儿子的订婚宴安排在一月,未婚妻姓宋,是位极漂亮的千金,大学时候跟金珉奎同班四年,像是那种不会被遗忘的旧爱人选,对视片刻能重演全部思春期,眼下玫瑰一样开在他身边。
徐茗好依然坐在很远处,埋头专心解决果盘里的蜜瓜片,直到尹净汉坐到她身旁,徐茗好终于撂下叉子,仰头很轻地叫他净汉哥,像是一瞬重新回到那个雨天。
“演戏而已,太难过的话会亏。”尹净汉云淡风轻地这样玩笑,问她身体是否还好,徐茗好笑起来,只说已经没关系。
徐茗好低下头,想说自己在难过的并不是这一幕全美满,但她还只是咬住手指关节,想起遥远的某一天,金珉奎那时候刘海很长,软塌塌地蹭在额前,抓住她偷吃凉葡萄的时候,从背后拥过来的一双手臂。
那是第一次,徐茗好觉得有暖风钻进骨缝里。
金珉奎第八次望向席间,徐茗好那件花灰色的长裙像一块自作茧,她还是那样笑着,无声无味的脸颊上有一点柔弧,她遥远的眼睛像一场甘美的飓风,徐茗好端了一杯香槟,朝他很轻地举了一次。
她说哥哥,新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