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卷王

    到地下一层餐厅吃过早餐，乘电梯上32层，转过屏风，迎面一个巨大的开间，一边是走廊，另一边是圆弧型落地玻璃窗。白炽灯闪着耀眼的光芒，有不少同事已经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

    工区窗明几净，中央空调开启，室内温暖如春。

    张小桐直奔自己的工位，余光扫荡四周。财务总监赵总房门紧闭——他还没到。一颗心已经放下来。

    张小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理——明明没到上班时间，完全可以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但他就是硬不起那根脊梁——抢在“头儿”到来之前就坐上工位，摆出一副“专注工作”的样子，已经成了他潜意识的习惯。

    所以上司以为我很早就来上班了，不是吗？

    今儿有点不同寻常，窗户上贴了圣诞剪纸，几个公司吉祥物小玩偶被显眼地挂在灯下，这？是催发年终奖的节奏？

    二八青年果然别出心裁。

    不管年终奖能不能提早发，新年的气氛终归是让人开心的。

    来不及细想，张小桐抽了张餐巾纸，胡乱擦了擦刚吃过早餐的嘴，又把这张纸在自己桌上大力划了几个“8“字——这是他从妈妈那儿继承下来的优良传统——一张纸决不仅仅只作一种用途——擦了嘴还可以擦桌子，擦了桌子还可以擦地，在特殊情况下，擦了地甚至还可以擦屁股。

    例行公事清洁了桌面，张小桐一屁股坐下，把纸揉成一团，以“三分定点罚球”的姿势，抛入远处的纸篓。他脑补出：

    “三分三分！篮坛明星张小桐持球干拔，投进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三分！这一逆天绝杀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火箭队以一分险胜！一分险胜！夺得了本年度总冠军……”

    飘洋过海去现场看一次nba是张小桐的梦想。当然他不是没这个经济条件，作为一个金融从业人员，他的半年工资足以让他潇潇洒洒飞去飞回，并且买得起不错的观战席位。

    不过……他祖祖辈辈省吃俭用，没有人会把钱花在一场80分钟后价值灰飞烟灭的球赛。如果祖宗们知道了，会不会掀开棺材板把他这败家子胖揍一顿……

    张小桐打开电脑，把手机“呯”关进抽屉，趁电脑开机运行的时间，他冲到走廊更衣室，打开他的个人小衣柜，解开围巾，脱掉外套，取出深蓝色西服换上。

    今天早上务必不能开小差，越到年尾老赵的弦绷得越紧，这时候不要撩拨他那易燃易爆的神经。电子邮箱和oa上“待办事项”尽快处理完，该汇报的汇报，该办结的办结，不然流程上会有“超时”记录。

    尽管张小桐非常不喜欢这种压迫感，但，日子久了，不习惯也习惯了。

    电脑记录的文件处理流程精确到年、月、日、时、分、秒，比流水线上的监工都要“公正严明”，文件在哪个环节“待办”的时间长了，具体是谁耽误了时间最后误了大事，领导心里明镜似的。

    人嘞，总是发明出各种各样的机器，最初用来解放人，最终却囚禁了人。大家都慢点不好吗？顺其自然不好吗？干嘛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你赢我输？

    谁是办公室的“卷王”？谁开了内卷第一枪？

    张小桐偶尔会反思——怪不了别人，自己“卷”起来比谁都狠。

    刚进公司时，张小桐领悟力强，上手快，工作积极，办事得力。新鲜感和兴奋感让他每天像上了发条似的，成为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

    如果可以在椅子上安个马桶，张小桐是可以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驻守在岗位上的。

    在别人眼中枯燥乏味的报表数字，在他眼里如小蝌蚪一样新奇有趣；

    白开水一样无趣的财报，他却看出一个企业的初生、成长、发展与衰退……

    别人对oa“待办事项”躲之不及，生怕到自己，他却希望队友能瞧得起他，将“球”传到他脚下。

    一旦看到oa系统里出现“请张小桐审核”，他立刻觉得光荣无比。核校数据，复核勾稽关系，推理前后逻辑，审查表内表间，甚至还打开其它数据库进行同步验证。一切无误后，才会在oa流程中“庄严”地输入“已审核”。

    那一瞬间，张小桐心中有了“射门”的快感。

    由于办事效率高，赵总很快给他增加了工作量：“你把关，看完直接发，我不用再看了。”赵总说。

    越是有了这种信任，张小桐越是斟字酌句，不但数据准确、内容完整，而且对所配的图表也进行美化，以求尽善尽美。

    领导一个点赞，顶十支强心针。

    赵总拎着他的报告对老员工说：“你们看看，好意思吃闲饭？”

    这句话“秒”了多少老员工的心。

    工作两年，张小桐从员工到主管到副经理，连升两级。下一步是“经理”的热门人选。

    老员工心里的箭，都快把张小桐打成筛子。

    张小桐原来总是内心鄙夷那些老员工是“温水的青蛙”，现在张小桐才明白：

    这些“温青”其实也是曾经的“卷王”。

    而他，是“新一届卷王”眼里的“温青”。

    没错，他现在无比渴望当一只泡在温水里的青蛙。

    十年寒窗读出头，原以为剩下的时光都是用来享受生活的。

    然而，年年考核，季季评分，“干部能上能下，员工能进能出，薪酬能高能低”——没完没了的考核让原本就不稳定的小心脏更不稳定了。

    360度绩效打分，名义上给予员工充分话语权，实际上就是一个“紧箍咒”。

    凭心而论，张小桐对“量化考评”是持支持态度的。

    业务一线员工说：

    “我的项目给公司创造了1000万收入。不给我满意的回报，我带客户走人。”

    后台员工说：

    “我加班加点，为你们做了无数辅助工作，为什么奖金没有我的一份？”

    怎样评判一名员工对公司的贡献？每个人应该拿多少奖金才算合理？要不要考虑失败项目、风险项目，要不要考虑团队贡献？

    公司绩效考评方案由人力资源部和财务部共同起草。财务部为此还组织了专项小组，赵总钦点张小桐牵头。

    当领导“钦点”你承担某一重要工作时，“盖世英雄”的战袍飘然加身……

    “温青”张小桐又开始“蹬腿”了。

    为了“牵”好这个“头”，张小桐在一个月内加班加点，组织项目小组草拟了数份提纲，收集了数万样本数据。随着deadline的逼近，尽管张小桐觉得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但他已经由当初的摩拳擦掌到现在迫不急待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交差了事。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已尽力做到了最好，再‘精益求精’就会增加边际成本。”张小桐想起蕴雅的话，抬眼一看，赵总正匆匆穿过走廊奔往他的办公室。张小桐习惯性地把脖子一缩——“不要看见我”，同时瞟了一眼时间，10：30——看来一大早又去总裁办公室开会了。赵总那早谢的头顶上，几络稀疏的头发被挠得东倒西歪。

    “一定又有棘手的事情……”

    几分钟后，张小桐的微信头像闪了闪，果然，老赵发来信息：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突然他看见财务部另外两个部门经理也站了起来，夹着笔记本往老赵办公室走。

    原来不是单独召见他，看来又是一次小型会议。

    张小桐连忙拉开抽屉，拿出笔记本和笔——笔和本子有助于避免他与领导的目光接触——这样领导在分派工作时眼睛就不会朝他这儿扫。

    在路过前排同事的档位时，他感觉有人向他翻了个白眼，等他回头去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大家都在各自的电脑前埋头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