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蜻蜓

    时间紧张，张小桐不挤手扶电梯。实际上，他平时上班也尽量走台阶而不坐手扶电梯。一来上班高峰期电梯入口处总有滞留，排队不说，速度还慢；二来他总认为自己既没行李也没包裹，长手长腿年纪轻轻，就把空间和能源让给“普通人”吧。

    今天的台阶沾满泥泞，唉，人各有命。有的雪落在梅花上，有的却被践踏在脚底……

    来不及细想，人群已经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漩涡，再不加快，就要堵塞通道了。

    一个穿制服的清洁大妈手握墩布杆儿，紧紧贴在楼梯扶手旁，她紧张地把墩布护在脚下，唯恐有人绊住。无数双匆匆而过的腿和脚从她眼前晃过。楼梯湿滑，她怕有人摔倒，那就要扣工资，说不定饭碗不保。但她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拖地——人流这么大，万一她拖把伸出去把人家袢一跤，立马就会形成踩踏，人潮踏过去就是肉饼。

    哎……现在的娃娃们上个班也不容易，跟拼命似的。

    “看我哒！”张小桐内心高喊，两膝放松，双腿像触电似的极速抖动，双脚交替如风火轮，不到20秒，人就“飘移”着下了百级台阶——这是他特有的“桐式脚法”——这个方法的诀窍就在于眼睛不能看脚前的台阶，而要看前方十步以外的台阶，两脚成“外八字”，保持特定节奏，卡点迈动，“蜻蜓点水”般一路噼里啪啦冲下去。

    不出所料，今天人多。这很正常，下雪天视线不好，新手不敢开车，老司机也尽量不开。因为部分路段如果有冻，那就是堵车长龙。

    下雪天最怕新手在高架上溜车，只要一两起小事故，就会造成主干道长达几公里的滞留。为了不给警察叔叔添麻烦——当然主要考虑到全勤奖，多数人的选择是：“要想准点，首选地铁”。

    旁边已经有人跑起来，张小桐脚底一慌，耳朵一竖——果然，一道强光从暗黑的隧道射出，“盖世英雄”脚踩双轨现身……

    乌泱泱的人群开始涌动。张小桐不禁冷笑：慌什么，这架势，第三趟能“搏一搏”，如果礼让一下，第四趟排到队首，那铁定能上。

    但张小桐很快打消了“礼让”的想法——周围没有他的“菜”——今天美女们都包得严严实实，一个“可餐”的都没有。

    地铁里的暖气让人心安，第一辆车走了，队伍往前移动。饱暖思淫欲……在他排队的这个门，两行队列里有几个女孩……唉，只要是女孩，不管怎么打扮，都比男的好看。

    比如站在他前面的这位，一身ol正装，阔腿裤扫地，长大衣挡风。一手拎着一个四四方方，放得下十块砖头的电脑包，一手挽着一个便当袋，便当袋上挂着一只毛绒玩偶。

    一看，就是职场彪悍“白骨精”。

    站在后面的一位，大概是为了避免眼神接触，头发挂面似的垂于脸前。她一只脚钉在地上，另一只脚以鞋跟为中心不停拧转，好像要把地面钻出个洞来。

    离她远点，穿这么细的高跟鞋挤地铁，简直……丧心病狂！这要被她“踩中”，那必定要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咦？可算工伤……

    哎，那边队伍里有丝袜精咧。短大衣刚刚盖住臀部，露出超短裙的一点荷叶边，然后……当然就是大腿啦。丝袜和短靴之间的一大片的肉色在一众黑蓝棉袄中格外惹眼。

    下雪天穿丝袜，真的勇！

    从此张小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丝袜精”。不过，随着第三趟车进入视线，“丝袜精”瞬间被抛于脑后。

    毕竟，“丝袜”天天有，而全勤奖不常有。

    张小桐摸了摸大衣扣子，再次确认扣好，又捋了捋背包带子，将这只四方形的小皮包拉到前面，遮住他的裆部——这是这只背包的唯一作用。

    在“手机走天下”的时代，钱包，钥匙，备忘本全部被手机替代，书包早该淘汰，但自从张小桐夏天在密度过大的地铁车厢经历了不可名状的“自燃”后，他这个空无一物的背包成了他坐地铁的必备之物，给他的安全感不亚于小盆友别在胸前的小手绢，和无论晴雨天绅士手中的雨伞。

    终于轮到他这一拨了，一个壮汉突然插队，没等上面的人下净就冲进车厢。队列立刻乱了，大家一拥而上。里面的人绝望地刚冲到门口就又被人潮挤进车厢。

    张小桐用力撑住车门，尽力让里面要下车的赶紧下车，不料他身后的人急不可耐，十几个人硬往里顶，张小桐被一股强大的人流裹挟入内。

    但里面的人还是要下车的，他们挣扎着往外扒，而外面的人拼命往里挤，张小桐被两拨人“搓”起，双脚已经悬空，他再也顾不得“礼让”，踮起脚尖在一堆鞋子里疯狂试探，希望能找到一片落脚之地。

    “往里走走，再往里走走呀！”后面有人不停呼喊。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别把谁当人。

    张小桐顾不得有人骂骂咧咧，也顾不得包包是否还在裆处，他使尽全力，扎舞着双手，终于抓住了头顶的横杆，他胸前一个小女生带着哭腔喊：“哎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张小桐屁股朝后使劲一撅，在双脚还没有落实的情况下，给女生借了把力，终于女生一个踉跄“滚”出去了。

    “滴滴滴——”，门缓缓关上。当两门合拢的一瞬间，车厢安静下来。大家各自在寻找平衡。张小桐的一只脚落了地，另一只试了几下，发现都踩在软乎乎的物体上，为了不在别人的裤子或鞋子上留下更多的脚印，他只能一只脚掂着，坚持一下，等下一站有人下车，就可以腾挪出空间了。

    他看见“职场白骨精”把自己的头发从一堆肩膀中揪出来，甚至都没办法理顺，任其散落在脸颊两边。她塞上耳机，面色平静，沉寂到自己的小世界里。

    哎我的包呢？张小桐想起来，他摸到脖子上的包带，顺着包带学着“ol”慢慢把包从一堆肉中拽出，搁在自己胸前。

    至于裆部，爱谁谁吧。

    车厢里气味浓郁，人们面无表情，好像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激战”。人们依然保留着一线城市的优越和体面……

    知足吧，人人都想在大城市捞金，人人都希望或者正在享受大城市的医疗、环境、交通、治安、就业、教育，人人期待未来，就像人人拼命挤上这趟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