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龟
赵总是张小桐的顶头上司。长着一张弥勒佛似的胖脸，头发过于稀疏，根根弥足珍贵。那仅剩的几络头发蓄得很长，由耳朵的左边延伸到右边，一丝不苟贴伏在头皮上，使得他过早秃顶的脑袋泛起那么一丢丢薄薄的青色。
这样的发型必须使用充足的发胶，否则“一翻（车）毁所有”。有一次大概发胶用量不足，赵总的头皮——不，头发像盖子一样突然被风掀起，头皮精光锃亮，头发偏在一侧，迎风乱舞，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逆风飞扬。
在公司，有人叫他“赵王爷”，说他对上司唯唯诺诺，给他一条手绢绢，他就能双膝一曲，扬起胖手，叫一声“老板英明！”有人叫他“灶王爷”，说他对下属严厉，在奖金发放上如“周扒皮”，滴水不漏。
不过，据蕴雅观察，赵总除了对他自己的下属严厉之外，对其他人倒很随和。至少过往的几次会议中，他从未对会务工作进行挑剔，有时候遇到讲究的客人要求换房间，赵总总是二话不说，拎起行李就帮会务组解了围。
既然老板让赵总身兼董秘和财总双重重要岗位，那一定是非常信任其工作能力和个人人品。
公司马屁精多了去，但张小桐不是，赵总在那么多下属中单挑张小桐来负责会议材料，可以看出老赵这个人任人唯贤，不太吃阿谀奉承那一套。
此时赵总屁股下那高脚凳“吱吱”呻吟，他那200多斤肉都落在了高脚凳纤细的脖子上。蕴雅不由担心起来，万一凳面被他坐沉，那根细细的支杆就有可能直戳他的“菊花”。
“就这么改！”赵总曲腿踩在高脚凳支杆上，将纸放于膝盖，拿笔刷刷写起来。
蕴雅再次被赵总吸引目光。他抬起的巨象腿上汗毛密布，并且如钢针般七拐八扭打着卷儿，两只海豹蹼一样的胖脚撑得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几乎爆口。
真是，没见过汗毛居然打卷的，跟方便面一样……哇，再也不吃方便面了。
蕴雅本来就肚子空空，此时有点反胃想吐。她站起来去吧台拿了矿泉水，递给赵总和张小桐，看到有胶囊机，想着要不要给自己做杯咖啡，又怕等会儿睡不着。
出差在外，累且睡不着，那就惨了。
“改得多吗？”蕴雅拧着瓶盖，站在赵总身后，探着身子看。
赵总却放下翘起的腿，把材料推给了张小桐，“明年的预算改一些数字，增加了员工薪酬总额度，分配机制上也作了细化。”
哼，有什么秘密，还不给我看？蕴雅旋开矿泉水喝，装作不在意赵总的举动。
突听总裁叫：“蕴雅，重新装订来得及吧？”
“没问题。”
蕴雅答得太快了，不假思索，张小桐抬起头来看她。
她站在赵总背后，冲张小桐眨眨眼：有什么问题吗？不就是“钱”的问题吗？钱能解决的就“不是问题”。
“明早你不是要带董事们徒步吗？”张小桐不放心，问。
“是啊，今晚加个班？”总裁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俯下身就地在地毯上做起了俯卧撑。
蕴雅心里“我擦”了一下，嘴上却委婉解释：“这么晚了，酒店商务早下班了，明天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如果酒店能装，就在这里让他们解决，如果不行，我就让他们派人送进城里装好，晚上开会之前送回来。”
“那材料上的信息会不会泄露呀……”张小桐有点着急，重新装订意味着之前充足的准备工作全部泡汤。
“呲——”蕴雅一声冷笑。您这公司是世界500强还是国企央企？就那么几个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的数字还怕信息泄露？她挖了张小桐一眼，脸上仍然微笑：
“我们公司又不是公众公司，不涉及信息合规披露的问题。”
总裁活动完，接过蕴雅递上的水咕咚咕咚喝起来。赵总也没说话，张小桐觉得这是领导们默许了，只好拿过被赵总涂得乱七八糟的纸，噼里啪啦敲起键盘。
“赵总，这是最后一稿吗？”好死不死，张小桐追问一句。
赵总眼睛滑向总裁——言下之意：您……还再改不？
总裁两手抱胸，盯着窗外。
蕴雅的眼睛在两位上司脸上扫来扫去。
“哼，我就知道，领导上面还有领导，肯定是总裁还要等‘上边’的指示。别看他们对我们吆五喝六，关键时刻还不是紧张得屁爬……”
实际上，今年年初的公司招聘，蕴雅差点被涮。
据说，在数不清的投递简历中，筛出“符合条件”的简历有1000多份，获得笔试资格的200人，最后进入面试环节的仅有50人，这50人中，只会挑出一半，这“一半”还只能进入试用期。
应聘者70是国内985，余下的即是海归。有几个来自全球常青藤，蕴雅的学校不属于全球排名前十的名校，在别人眼里“镀金”的海龟，实际上在国内985毕业生前不占优势。
“裴温雅？这名字不好——赔完了！”面试时总裁悄悄对人力资源部殷部长开玩笑说。
“裴温雅，请你说说……”殷部长刚准备提问。
“对不起，我纠正一下，我的名字叫‘裴——蕴——雅’，中间这个字有两个读音，一个是温，一个读‘声韵’的‘’，我是第二个音。”
“为什么父母这一栏空着？”
“你们招我爸妈吗？”
殷部长翻了个白眼——这届年轻人难带，常被“杠”得没脾气。她眼睛扫向面前的排名表：两轮笔试这个女孩都排名前15，按规则她直接进入面试。
“我看你实习了不少地方，但都是短期。”言下之意，这么短的时间你能干啥？不是在打杂，就是在混履历。
在场有人交换了复杂的眼光。看来这小姑娘凶多吉少，一开始就没给人事部长留下好印象。
蕴雅在两大国际投行都实习过，这是她简历上不小的亮点。但今天她运气不好，一开口就跟人事部交上火。唉，怎么大多数人力资源部负责人是女的呢？
不过，蕴雅也不在怕。回国后，她按公司排名和自己的兴致所向投送简历，并给自己三个月时间集中面试。已经有好几家公司给她发了offer，有了垫底，她心情不再紧张，权当每一次面试都是一场交友游戏。面试替她从学历、能力、家庭背景等多方面选拔“潜力股”，那些“过五关斩六将”到了最后几轮面试的，智商起码不是问题，家庭环境也差不到哪里去。他们互加微信，职场失意，情场得意，此次也许无缘，江湖总有再见。
“能够进入顶级投行实习，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蕴雅也学着人事部长，微微牵起嘴角，哼，你去还不一定能入选实习生呢！
不过，今天是来面试的，不是来找气受的。蕴雅开始罗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说辞：“我非常珍惜这样的机会，因此我在实习期间，尽可能地获取对我一生都有帮助的经历。我掌握了数据库分析，数据抓取，这些令我更直观、更快速的了解企业全貌，精准定位其核心驱动力。”
“比如……”一个面试官打断蕴雅。
“比如，我参与了r公司连锁店项目调研。”这家公司的财务造假曾轰动国内外，在座的立时都竖起耳朵。
“为了掌握r公司的实际日销售额，我们公司委派了许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去应聘r公司服务员。事实上，我们最后调动了92名全职和1418名兼职人员进入r公司的全国连锁店进行实地工作，记录了981个工作日的门店流量，覆盖了100的营业时间……”
“等等，你实习期没那么长啊……”殷部长看着手中简历，插话道。
“他们一定是接力式的。”公司投行部负责人滕总代蕴雅回答，同时调侃：“原来你实习是去当服务员啊。”
“是啊，我们不仅仅是案头研究，相反，我们更多地把精力花在实地调查上。”蕴雅不给面试官思考时间，强制扭转方向：“我们最后收集了r公司25843张顾客收据，掌握了11260小时的门店流量视频。这些都是最确凿的证据。”
“是的，他们最后通过做空r公司大赚了一笔。”滕总酸溜溜说：“可惜你们大好时光耗在连锁店拖地洗厕所了。”
蕴雅语塞，确实，没有哪个实习生能忍受洗厕所。他们都是干满三个月走人。
但不能被面试官牵着鼻子走。蕴雅继续罗列数字：“我学会了最客观的实地调研方法，我们从最小颗粒度——每日订单数出发，核定每天的订单+外卖，推算门店日订单总额，这样全国加起来的总销售额我们就能算出来。”
“这种调研方法在国内不适用，成本太高！国内哪能招到这么多大学生去洗厕所，同时还具备明察暗访的专业能力……”滕总说。
好嘛，今天算是把我钉到洗厕所这块标牌上了！蕴雅懊恼地想。
“还有吗？除了洗厕所之外？”滕总抛了个台阶。
“嗯，我还到生产线实地观察，记录产线数量和每条产线的产量，来计算真实生产量。当然，我也不会完全相信流水线，我还会去查历史销售、银行流水、缴纳税金、用电量……”
“好啦好啦，老生常谈！干投行的，谁没这几把刷子！还拿出来当技能说？”殷部长扶了扶眼镜，从镜片底下瞥过蕴雅，扭头看总裁：“那么，我们请进下一位？”
完，屁股都没坐热乎就要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