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舞至巅峰 > 第3章 城乡结合

第3章 城乡结合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张小桐站在四面透风,头顶敞篷的公交站,他的大衣外又裹上了一件爸爸的旧棉袄。他把大棉帽子紧紧系在脑袋上,双手拢进袖口,全身尽可能缩成一团,减小“着风”面积。

    刚出门时他死活不愿意穿这件旧衣,现在这件旧袄救了命。

    公交站对面,一条巨大的,已褪色成淡酱色的横幅猎猎招展——“加快城乡结合部发展,实现农村……”,横幅被风一突儿卷成麻花,一突儿撸成面条,底部被风残酷摔打,撕得跟流苏似的,怎么也看不清后面几个字。

    爸妈就租住在这个城乡结合部“村改房”一个50平米的“小产权房”里。

    离张小桐在城区的房子要2个小时公交路程。

    早上张小桐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亮光——那是由对面楼房的窗户反射过来的太阳光,也是一天中唯一能见到的“间接投射”的冬日暖阳。

    张小桐把冰凉的,因为气温过低而开不了机的ipad捂在胸口,蜷在被窝里想:“今年一定要用年终奖给爸妈安个暖气。”

    读大三时,张小桐的爸妈就开始在这座城市看房子。他爸说:“还早吧,慌什么。”他妈说:“考都考到大城市去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难道还让孩子跟你一样窝囊,在这个破小镇守一辈子不成?”

    他爸后来对张小桐说:“你妈这辈子最英明的决策就是提早在大城市买房,就冲这个,你妈再怎么更年期,再怎么唠叨,再怎么骂我,我都可以忍。”

    张小桐大学一毕业,工作一敲定,爸妈立马变卖了老家的房子,用所有积蓄给他在这一线城市二环内付了“首付”,抢了个二手房。

    在重大决策面前,女人比男人更有“all in”的勇气。尽管老妈蜗居在城乡结合部,并且因为是租客身份受到当地手握几套还建房的农村大妈的排挤,至今没能融入到广场舞和麻将室队伍,但老妈的口头禅是:

    “我一回老家,哪个老姐不羡慕我?我睡觉都在赚钱,我做梦资产都在升值……不不,不是做梦,是实实在在升值!”

    靠着老妈的“英明领导”,儿子有了安稳的、独立的住处,俩老拿着退休金,搬到同一城市居住,相互有个照应。美中不足的是,租住的房子太小,50平,除去厨房卫生间和公摊,剩下的用隔断隔成一室一厅。张小桐一回来,爸妈就得睡在“厅”里,沙发放平,跟茶几一拼,就成“双人床”。

    “客厅”功能齐全,既是书房、会客厅,又是餐厅、杂物间、衣帽间……而卧室,进门就得脱鞋,脱鞋就得上床,抬头是衣柜和杂物柜,床底是活动抽屉,放着棉絮和爸妈一年四季的衣物。

    “村改房”社区物业收费低,且常年收不齐,因此物业管理极不到位,到处乱搭乱盖,鸡飞狗跳,臭气熏天。本来爸妈家一天还能晒两小时左右的太阳,后来对面楼顶搭了个棚子,将爸妈这边的阳光挡了个彻彻底底。

    公交车来了,张小桐挪动快要冻僵的腿,习惯性地等别人先上,他垫后。

    一位大爷拉着车门,颤颤巍巍怎么也抬不起腿:

    “抽我一把,抽我一把小伙贼!”

    抽?怎么抽?拎头还是托屁股?张小桐一看大爷那油乎乎灰扑扑,盔甲似的棉袄,无从下手。

    但也不能把大爷扒到一边,自己上车啊。

    他牙一咬,拦腰一抱,把大爷顶上车。

    一车都是“城乡结合”,幸好穿了爸爸的旧衣服,否则自己这件羊毛大衣暴露在外,会蹭得面目全非彻底废掉。

    连车都是没有暖气没有冷气只有铁皮和四个轮子的“公共汽车”,而不是城际大巴。

    这趟车坐7站,才算真正进了城,再从地铁的起点站坐到张小桐“自己的家”,还得一个半小时。

    张小桐想起风中翻飞的那张条幅——“加快城乡结合部发展,实现农村……”——实现农村什么呢?是让农村也有带暖气的大巴?高楼大厦?还是说这2个小时的路程,从哪一段开始,冒出一个有秩序的现代文化?

    自从爸妈给自己买了房,他们就更节省了。去“儿子家”时,从来都是坐公交车,这也是张小桐刚才怎么也没有勇气伸出手去拦一辆“的士”的原因。

    爸爸跟那位大爷一样,腿脚眼见着不行了。以前家里柴米油盐都是爸爸一肩挑,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但现在……

    每次回家,都越来越多地看到爸爸摩挲着膝盖。

    “干嘛,膝盖疼?”

    “嗯……有点儿……”

    “那上医院看看去呀。”

    “哼,”小桐爸苦笑,“老咯,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我这身子骨,早就跟各个零部件和解啰!”

    “不是,有病上医院,让妈陪你去!妈,妈!”

    “叫什么叫!你爸有个头痛脑热的,你妈还能不知道?爸是年龄到啦,不光要跟身体和解,跟你妈,跟我那老厂,跟我老同事老领导,街坊邻居,跟所有的事情——包括跟你小子——都得和解!”

    爸妈也年轻过。张小桐记得小时候,爸妈逢年过节总要穿上出门的体面衣裳,头发吹得高高的,牵着他的手走亲戚,或者周末带个帐篷去湖边,在草地上吃个野餐,打个羽毛球。他记得妈妈那时还很苗条,跑动时腰肢扭动,和她的声音一样爽心悦目。爸爸头发还很黑,挥舞球拍时刷刷带风,笑声朗朗。

    年近六旬,他俩眼见着显出年纪。特别是妈妈,曾经骑着小电驴载着小小桐的妈妈,冬天夏天都会特别保护脸——“可不能让太阳把我晒黑了,那样我就成黄脸婆,你爸就不喜欢我了。”

    太阳没有把妈妈晒黑,但……不得不说,妈妈已经是黄脸婆了。

    女人50一过,就跟年轻告了别。脸上不再有红润,不再泛光泽,法令纹和鱼尾纹切割出一张警惕刻板的脸,随时随地准备教训别人。她们不再在乎自己的形象,放开的腰身像气球一样快速膨胀,一亮嗓门就惊天动地。

    “少在外面给我惹事儿,现在社会上套路多,我们没几个钱给你坑!赌博啊,虚拟币啊,高利贷啊,刷单啊,养主播刷礼物啊,摸都不要摸!”

    “菜不好吃?知足吧你!吃一回少一回,以后你还能不能吃上我做的饭,得靠老天开恩!我多活一天你多享一天福……”

    任何一句不经意的话都能点燃更年期妇女的情绪炮仗。张小桐知道犯不着跟一个更年期妇女较真儿。

    “妈,我给你们安个暖气,冬天住着舒服……”

    “你要是给这房子安了暖气,我就从楼上跳下去!钱烧得慌?房东让你滚蛋你还能把暖气敲下来带走?”

    好吧,租的房子不值得在硬件上投资。那,旅游总该可以吧?

    “不去!你爸腿走不了,我们‘梦游’就可以了。省着钱和精力,以后还要带孙子呢!”

    “妈,我还不想要孩子……”

    “你小子敢?!等我有了孙子,你爱干嘛干嘛,死活老娘都不管……”

    拧巴,整个就一拧巴。

    张小桐知道,爸妈对自己的爱——是真爱。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倾尽全力把最好的给了他。

    他希望爸妈过得好,能够享受他给他们带来的荣华富贵。但爸妈希望他过得好,为此不惜榨干自己最后一滴血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于是就拧巴。

    爸妈给予他的越多,他就越有压力,越难以承受,越不能自由。

    还能去nba现场看球吗?还能浪迹天涯,走遍世界吗?还能多品尝几段恋爱,拥抱青春的胴体,吸吮芬芳的体香?还能在某个旷世雄伟的名胜古迹,和古人一起留下不枉一世的笔墨书香?

    看着公交车上满是泥泞的座椅,张小桐一声长叹。26岁,转眼就要“奔三”。以为“十年寒窗熬出头”,马上都能做自己,天高任鸟飞,没想到接下来就是“孩子媳妇热炕头”,象爸妈一样,一辈子为了子女熬活,直到灯枯油尽。

    26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一眼望到尽头?

    活着活着,活成了自己小时候最讨厌的模样。

    小时候他放言18岁就独立,现在他的房子吸了他爸妈的毕生积蓄;

    小时候他以为自己敢做敢当,叱咤江湖,现在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溜须拍马;

    他认为“离开学校从此就与考试绝了缘”,没想到上班后是半年考、季度考、月月考。

    一辈子就这样了?

    既然一切生灵都是立足于宇宙尽头那个火柴头上的“熵子”,终将尘归尘,土归土……

    那,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