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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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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呵,整天像个蝴蝶似的花枝招展,招摇过市……”

    “就是,我也觉得她太夸张了吧,上班浓妆艳抹,有必要吗?咱这是正儿八经的公司,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舞厅夜场!”

    “人家有资本呀,胸挺那么高,腰勒那么细,照着芭比娃娃长的,你嫉妒了吧。”

    “我嫉妒?靠……老娘靠本事吃饭,又不是靠脸吃饭。再说,你没看出来吗,她那胸绝对是假的,怎么可能那么大?敢情她身上的肉都长了眼睛,照着最标准的地方长?”

    ……

    秦坷把自己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

    就在刚才,秦坷听到电梯“叮”一响,就吓得浑身一激灵,伸手按灭桌上的小台灯,整个大开间唯一一个昏黄的角落立刻陷入黑暗。她身子一滑,溜到桌下。

    没想到已经夜里十点了,大楼里还有人来。

    来人一进来就噼噼啪啪一路开灯,眼看着她头顶上的光线越来越亮,桌下的她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

    偶尔会有同事遗忘了东西,或者有紧急事务要回办公室处理,但……

    “哈哈也确实活该我们没资本,喝水都长胖,她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羡慕死个人!”

    “你怎么知道她吃香喝辣?”

    “呵,董事会游山玩水,总裁就带她一人出差……”

    “不会吧!老赵不也去了吗?”

    “我是说只带了她一个女的,这你还不懂?”

    “哦……”两个女生阴阳怪气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人家小小年纪,比你会来事儿!”

    “懂了懂了,确实确实,有手段有手段……”

    躲在桌子底下的秦坷万分后悔,刚才听到电梯响就不应该熄掉台灯,而应该大大方方站起来,现在听到了这“小道消息”和“口水八卦”,一旦被人发现,双方社死。

    秦坷不知道她们在议论谁,也根本不关心。

    她只希望她们快点走,把属于她的空间留给她。

    “她才来几天?奖金比我这个老员工还高。你说她有手段,快告诉我,我也学学,老娘太笨了,竟然不知道向上爬的手段……”

    “向上爬?哈!你把自己撇得太纯洁了吧,直说嘛,向老板床上爬不就完了……”

    秦坷绝望地闭上眼睛。

    桌面上还摊着她正在整理的凭证,高高低低铺满了一桌子——这不是财务人员该有的表现——“人走桌净”是财务基本工作规范。

    只要来人再往后面工区走几步,一扫桌面,立刻就能抓到桌子底下的她。这时再站出来表示自己正在加班,来不及了吧……加班为什么不开灯?黑灯瞎火躲桌底下干什么?

    来人的谈话甚至牵出总裁。要命了,会不会遭“灭口”?

    “嘀!”有人开电脑,接着是钥匙开抽屉、开保险柜的声音,接着“嗡嗡嗡……”——打印机开启。

    大概是要临时找一个数据,出一份文件,加盖公章,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儿,两人慢条斯理,足足倒腾了40分钟。

    那个管公章的姑娘手里叮叮当当玩着保险柜钥匙:

    “别人我服,就不服她,她凭什么在投资策略部?不就留个学嘛,谁知道真的假的,野鸡大学也说不定……哎,你要填‘用印审批表’哈,得你们部门领导签字我才能盖章。”

    “我现在哪去找领导签字?深更半夜的,我跑他家去呀?”

    “领导不签字我不能盖章。”玩钥匙的人并不通融。

    “那这样吧,我当你面先把表填了,再拍照发我领导,让他在微信上确认,明天我再把手续补全,怎么样?”

    “嗯……也行。必须用我的手机来沟通。”

    “为嘛?”

    “万一你找个假的领导呢?随便找个人冒用领导名字,那不是挖坑把我埋进去了嘛。”

    “我疯了,大半夜的跑来加班,就为了框你?”

    “我还疯了咧!大半夜打个的士,就为了给你们敲章,明儿你把我的‘的士费’报销了哈。对了,文件要拍照,这样铁证如山,万一你领导有朝一日进了局子,不关我事……”

    “屁大点事儿还进局子……就冲你这脑洞,确实应该多给你发些奖金……”

    ……

    两人办完事,“噼噼啪啪”又一路关灯,唠叨着进了电梯。

    叮!秦坷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电梯关上门,嗡嗡声逐渐远去。

    宁静与黑暗重新笼罩秦坷。

    良久,秦坷才吐一口气,身子一歪,斜滚在地上,把早已麻木的双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伸直,双手撑住上半身,慢慢冒出半个头来。

    今晚不知是因为有月亮,还是落地窗外的霓虹太亮,办公室内一览无余,连窗台边金桔树上挂着的小桔子都镀了一层银边。

    秦坷拖着半个身子爬到窗前,四周寂静,月光如洗,她感到非常安心。

    快了快了,还有几天就到周末。这个周末说什么也要搬,哪怕是间草棚子,也还是得有个自己的窝。

    秦坷摸出一颗巧克力,剥开放在舌尖。

    今天下午,她被赵总叫到办公室。

    “签个字。”

    嗯?秦坷一愣。

    “在这地方签字,这是你今年的年终奖。奖金会打到你的个人账户上。”赵总面色平静。

    秦坷拿起笔,一看数字,一阵心悸。尽管作为财务,哪怕数字像炮弹一样飞过她眼前,她也能一眼抓住,报出数额,但今天这个数字还是让她不敢确认。她抬头看赵总。

    “这是你该得的。自从你调来公司,除了完成了本职工作,你还协助部门其他同事做了很多额外的工作。公司不会去偏袒任何一个人,也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希望你明年再接再厉。”

    秦坷咧开嘴,想笑,可嘴角几次往上牵都耷拉下来,最后嘴巴一咧,鼻子一酸,一滴眼泪顺着鼻梁滴到手中的凭证上。

    秦坷赶紧拿手抹,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直往外滚。

    “哟!嫌少啊!”赵总抽了张纸巾递给秦坷,打趣说:“你就是哭得满地打滚我也不能多给你一个子儿啊!”

    秦坷原以为,那被骗去的一年半的房租是焊在她身上的巨债,再加上“利滚利”的平台借贷,三五年不吃不喝都不一定能填上这个坑。中介暴雷,追债无望后,“还债”成了她的头等大事。

    偷偷借宿办公大楼的这段日子里,秦坷只留下工作服和内衣,其余所有一时用不着的衣服、日用品都挂在二手网上卖。

    旧衣服卖不出价,更何况之前的衣服都是网上淘的便宜货,再二手转卖,比垃圾还不如。即便如此,每次银行户头上只要有超过1235元以上的钱,她都一秒不留,立即将剩余的钱划给平台,充抵她的欠债。

    123元5角,是她回家的最低站票钱。

    甚至来月经时,她也不买卫生巾,把公司卫生间的手纸叠得厚厚的,塞在内裤里。空气里都有一股血腥味。

    失血的不是她的身体,是她的户头。

    幸好,每月按时到账的工资,迅速往窟窿上填。但利息象山顶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

    现在,年终奖砸过来,她终于可以一榔头将“大雪球”砸碎。

    这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秦坷忍不住再次拿出手机。今天,这手机已经充电三次,捂在手上发烫。她刷出自己的银行卡账户。

    今晚之前,她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但从今晚起,她终于又活过来了。

    舌尖上的比利时进口巧克力,丝滑甜润。

    ……

    公司出纳太尽责了,没有让奖金在公司账户上过夜,签完字,大家都陆续收到年终奖。

    一片喜庆祥和,每个人脸上都因为兴奋而红光满面。

    原来,自己眼中的巨额年终奖,跟刚才那两个女生相比,才是人家的“零头”。

    她俩是真的不想干了吗?那太好了!她愿意顶替,工资少一半都行。

    加个班,有这么累吗?

    盖个章,还可以报销的士费?

    “要是不想干了,就去起一次猪圈吧。”秦坷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巧克力吃多了,有血一样的焦苦。

    猪是随吃随拉的。不仅拉在猪窝里,还在屎里面打滚,睡觉。

    哈,你们城里人想不到吧。

    “起猪圈”,就是趁着猪在圈外晒太阳时,把猪圈里的尿呀、屎呀、泥呀全部铲起来,运到院子里“晒肥”。

    这“粪肥”珍贵着呐。秦坷至今记得小时候妈妈就教她“肥水不流外人田”,屎尿一定要憋住,哪怕拉到裤子里,也要跑到自己家地里排泄出来——

    “那都是钱!”妈妈说。

    秦坷从小就会“沤肥”,从茅坑里把“钱”刨出来后,和上泥土、秸秆、干草、枯叶,拌匀,一层层堆高、堆稳。

    等日头上来,浇湿,用塑料布盖上,再用黏土压实。一个月时间,这一堆粪肥在日头底下“蒸熟”。高温杀死粪里面的虫卵和病菌。

    哇,那味道,太酸爽!

    这可是天然的有机肥哩,你们城里人还吃不到哩!

    秦坷摸出中午没喝完的酸奶,把酸奶盖揭开,把盖子舔净,又把舌头伸进瓶子,把瓶底也舔个一干二净——黑暗中她是自由的。

    最后秦坷伸出两个指头,再次“洗劫”瓶底,把舌头够不着的酸奶用手指挖出,吮一吮,又抹于脸上,吃干抹尽,才将酸奶瓶扔进垃圾桶。

    欠款明天再还吧,今天,她想让这笔“巨款”在她的户头上再多呆一会儿,让她的荷包暖和暖和。

    这样的公司,她愿意为它肝脑涂地。

    月光透过落地窗。在安静的办公区打出方格投影,没有蛐蛐声,也没有蛙鸣,有的只是车辆在高架上滑过的沙沙声。

    秦坷拉过毯子,裹紧身体,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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