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吃绝户
县衙是辰时当值,可直过了巳时才有衙役稀稀拉拉的上值,见常乐站在门口只是点头招呼,常乐也回应,见到上差也作揖问好,无人问他来此原因,他也不说,都是公门老吏,深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直到捕头李平到来,见他第一句便是:“你怎来了?可是生了案子?”
到底是直属上司,又是当惯了的老差,一见常乐便知有事发生。常乐忙着见礼,又将案情细细道出,然后又说出自己的猜测。李平皱眉道:“怕就是如此,你且候着,我去见县尊。”说完向堂内走去。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李平才带着五个衙役从堂内出来,到了常乐跟前,指着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对常乐道:“这是老吴,家传的仵作,你认识认识。”
常乐忙作揖道:“小子常乐,见过吴叔。”
那老吴双手搀扶常乐道:“快起快起,我与老常也是亲近,以前他也与我经常说你。”复又叹道:“老常灵前不曾细看,如今看你倒是生的威武,一表人才,老常有你送终也算命好,以后有事尽管找我,不可生疏。”
常乐连忙又是作揖称谢,这时皂吏大多家传,正是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吏。皂吏间多是彼此扶持,互相以叔侄相称,也是默契。
李平见二人寒暄完毕,道:“已是晌午,逍遥镇距此五十里,也没个代步的牲口,我等先去用饭,在前往。”
常乐这才感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原来从昨天案发到现在他都滴水未进。到底是第一次经历命案,虽两世为人也是失了分寸。赶忙找间饭肆,又点了好菜,招呼众人用饭。期间又去车马行雇了辆大车。
李平对此甚是满意,对常乐道:“你初经命案,难免惊慌,昨晚惊扰了师爷,却是不该,待过后,我做东宴请师爷,你来作陪,给师爷赔罪。”
常乐站起来抱拳道:“小侄毛躁,让李叔费心,哪敢再让李叔破费,到时烦劳李叔安排,小侄作陪便是。”
李平点头又让常乐坐下用饭,众公人也有分寸,不曾吃酒。待用过饭食,便挤上常乐雇来的大车向逍遥镇赶去。
一路上众人聊天打屁,哪里是办案的样子。见常乐有些闷闷,一人开解道:“小常年轻,初见死人也是正常,想我等第一次接触死人时,不也有尿了裤子的?”
又一人道:“那尿了裤子的便是你吧”
众人哈哈大笑,那人也不以为意,笑道:“是又如何,现如今,老子哪天不运个三五具尸身出城掩埋,那乱葬岗上的野狗,见了旁人是眼红呲牙,见了老子却是摇尾哩。”说罢颇为自得。
这还是景国无有动乱,只是初春粮少,每日都有冻饿而死的乞丐流民。
众人都已习惯,常乐到底也老道,见此也收拾情绪与众人说笑,一路吹嘘,于申时末到达逍遥镇。
待到王寡妇门前,李生福还守在那里。众人见到又是惊叹:“好一条恶汉!”
常乐忙道:“这是小侄兄弟,别看长相凶狠,却是呆憨。”又拉开房门让众人入里查看。
这时,李生福悄悄的对常乐道:“王寡妇也去了。”
常乐一惊,呼道:“怎么回事?”
原来常乐去往县城不久,王寡妇便被邻里唤醒,哭嚎过后便是呆滞,众人也是劝解,但哪有用处。本来男人死了已是艰难,好在还有一双儿女相依为命,也还有个盼头。如今双双遇害,还是这般惨状,真真是心如死灰,在无生志。趁人不备就悬了梁,好在众人发觉,给救了回来。但对心存死志之人又救得了几回?入了夜,趁看守邻里睡熟又悬梁了,待发现已是凉透。
李平听见常乐惊呼,回头问道:“又生了何事?”
待听李生福说完过往,与仵作老吴对视一眼,眉目间竟显轻松,这才领众人入屋查看现场。
初春时节,虽已回暖,但一天光景,尸体并无腐败异味。常乐硬着头皮随众人一起入屋,他自知以后难免与死人打交道,还是早点适应为好。
众人入屋,只有老吴上前观看尸体,匆匆两眼,连手都未碰尸体,便带众人鱼贯而出,又去隔壁看了王寡妇尸身,也是如此,也不言语,也不记录,只与李捕头点了点头。李平见状,领众人出屋,又吩咐一衙役关了房门,便立于屋前,似在等待什么。
屋外本有些街坊邻里围看,见常乐等人出来,只向四周散了散,也不离去,还小声议论,指指点点。不等李平吩咐,四名衙役已手握刀柄上前,面露凶狠,瞪向众人。那些小民哪敢再看,纷纷回屋紧闭房门。其中一衙役又看向常乐身后李生福,常乐见状忙叮嘱李生福回家。
见四下无人,四名衙役才返回李平身后,这番配合甚是默契,直看得常乐心中疑惑,却是不好打问,只和众人一起等待。
不过片刻,街角匆匆赶来一人。仔细一看,常乐却是认识,正是镇里的富户张员外家的管家,张全。
张员外本名张明涛,是逍遥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张家立足逍遥镇十代有余,祖上原也是普通农户,因经营有方,又代代积蓄,到张明涛已是有地千亩,实打实的逍遥镇首富。因其土生土长,小时也与镇里农户打闹,便如今张家的小孙子也是与镇里农户家的孩子玩耍,偶尔打闹,吃亏占便宜的也无人在意,乡里乡亲的也无有霸道欺压的事情发生,偶有灾荒,附近村民前来借贷,张家也是慷慨,只算平常利息,无有高利贷,也无利滚利之说。便是还不起的,张家收其田屋也是按正常市值,不曾打压价钱,这已是少有的仁义。如此,张员外也是德高望重,附近十里八乡的大事小情多半请其主持,便是老常捕快的后事也是张员外主办。
张全近前,见众人站位已知主次,向李平拱手道:“见过这位官爷。”
又向众人拱手:“见过众位差官。”
又跟常乐点点头,这才又跟李平说道:“官爷与众位差官办案辛苦,我家老爷已在府中略办酒席,还请这位官爷与众位差官赏光。”
李平也是干脆,直言:“带路。”便朝前走去。
张全赶忙上前引路。
张员外家在镇西头,是个两进的院子,有围墙。不多时,众人已到,那张员外也早早的立于大门前迎接。
这时天还未黑,那张员外远远见到众人便拱手道:“原是李捕头亲来办案,辛苦,辛苦。”张明涛累世的地主,常去县城,县衙各个主官也是熟悉。
李平也不曾托大,紧走两步扶起张员外双臂,道:“人命大案怎敢不来,倒是累张员外亲迎,却是罪过。”
又介绍寒暄片刻,这才进屋入席。
酒过三巡,张员外引来话题,问道:“那王寡妇的案子,是何章程?”
李平放下酒杯道:“一家死绝,似是江湖中人所为,某回县衙定禀告县尊,去郡城求那六扇门上差,定要那宵小伏诛,还世间公道。”
众人拍手叫好,张员外更是称赞:“李捕头果是高义,一心为民。”
便是吹捧敬酒,又片刻,李平问道:“那张王氏可还有家人?”
张员外道:“无有,那王寡妇本是外乡逃难之人,后与本镇张大路结合,当年还是老夫做保主婚,那张大路也是一人,父母兄弟具无。”
李平又道:“既如此,便按惯例,张员外仁义之名便是县尊也有耳闻,那王寡妇一家后事,还要张员外费心。”
张员外叹道:“乡里乡亲的当如此,老夫自会出面,将王寡妇三口葬于其夫张大路旁,也算一家团聚。”
众人又赞张员外仁义。
后张员外又道:“那王寡妇有田四亩三分,今小常乐在生福家搭伙,生福小子又粗壮能吃,便与他家一亩。”
常乐一惊便要起身拒绝,可不知被谁在桌下踢了一脚,又见李平瞪来,好歹两世为人,瞬间明白。
顺势躬身道:“谢过张叔照拂。”又自倒了一圈酒,恭敬称谢,众人皆点头微笑。
待宴席结束,张员外又奉上银两,约莫李平一两,其余五人三钱。众人心知肚明,四亩三分的薄田,常乐属地头分去一亩,其余三亩三分不过值三四两银子,张员外还要去县衙过户田锲,也得使一两银左右,无有赚头,还得搭三具棺材,到底仁义。
见众人皆喜,常乐心道:“原来如此,这边家人死绝,那边等人吃请,官吏乡绅吃绝户竟是如此默契。”
过后,李平等人连夜返回县城,临走前李平吩咐常乐:“明日下值我当请师爷赴宴,你自前来,衙门外等我。”常乐称是,又送至镇外,待大车走远,叹一声:“这狗日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