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火伞高张
太阳如旋转的高伞在天空盘盘展开,热量像孢子般洒落在地上扎根发芽,毒辣的大地蒸出烟气,人群作鸟兽散。像流弹般穿梭在烈日之下的人们往往斜挎着一个带有金光闪闪的玫瑰花标志的大包,脚上一双夹板鞋踩在烂水泥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身后是拿着警棍奋力追逐的警察。热沙这一带,到处都是随处可见的夹板鞋,有单只的,有双只的,有红的,有黑的各种颜色,每一只夹板鞋都意味着一条像狗一样哈气的生命在这条街道上奔腾而过,这是勃勃生机的证据。热沙本地人看见这种夹板鞋都会大骂这是活化石,并朝夹板鞋旁吐上一口唾沫,就像看见老鼠在自家门口留下的溜痕,没有抓到老鼠但知道了老鼠在这一带活动,那股恶心的劲儿,一下子从胃里翻涌而出。
南方多雨,热沙这座城市命名热沙的原因追根溯源可盘根问底到天上,天上的星宿中最折煞人、最杀气腾腾的一颗星宿的名字就叫星,热沙的地盘正对着这颗星,每年这里拥有最炎热的气候和最潮湿的空气,但却频频发生火灾,老一辈都说是天上的星在作怪。当然星也未尝不给热沙带来好处,热沙作为东南地区的沿海城市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经济飞速发展领先全国,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生意。热带的植物向来高大凶悍,玫瑰帮也不例外,在热沙繁衍多年的玫瑰帮盛行“人鬼并行”的养花模式,客户被叫做玫瑰花,将有一个采花人与客户进行交易,而为了保证交易能够成功进行,人和花周边常常会徘徊一只小鬼,小鬼的作用发挥在最关键的时候,要是交易进行遇到困难鬼就要为交易献身引开警察。每个新人都是从鬼做起,学习人的交易方式,通过大雷的认可后方可成为人,成了人后才能自己接单干活,人的抽成比鬼多七八倍,如果一直没被认可就得一直做鬼,这也是带刺玫瑰难于眷养之处。
大雨说下就下,拐进成片的矮房子,挤进羊肠小道,一条老鼠飞一般窜过,身后是被甩开的两名警察,老鼠躲在某处屋檐下偷偷观察着两名沮丧的警察消失在滂沱的大雨中,雨幕飞一般地为这次角逐拉上帷幕,这条老鼠身体贴着身后的墙壁慢慢滑落在地,嘴里努力哈气,拿出小灵通。
“喂阿诚,我没事,警察走了。”黄小龙边说边打量着四周,警惕的眼神随时可能在空气中抓出一只希冀自己的野兽。
“这种散客以后就别让我接了。”黄小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上一次那笔大单不还是我接头做成的吗?难道大雷还不放心吗?”
对面那头传来阿诚的声音,“小龙,我是很相信你的能力,你这个月做的量比耗子和阿斌都要多,这都是规矩,每个人都是从新人做起的,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能赚到钱就行了。”
“但我……”黄小龙张口刚要争辩,对方已经断了线。
“喂?喂……”黄小龙一拳砸在地面上。
屋檐对面走出一个戴灰色鸭舌帽的男人,倚靠在木板门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欸,你也是鬼啊?”陈政良问道。
黄小龙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陈政良靠在木板门边,腰上斜挂着一只带有金属玫瑰花的包。
黄小龙叹了口气,“你怎么也在这儿。”
陈政良笑,“作鬼的满地跑,这边都是散客区,看来你业绩也不怎么样啊。”
“大雷上次那笔大单是我帮忙接的。”黄小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漫不经心地说道。
“唷,那你应该是人啊,怎么跑来散客区给人当鬼了?”陈政良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自己点上。
黄小龙用手摸了摸脸上被擦破的皮肤,啧了一声没说话,转身往回走。
“你就是黄小龙吧?”身后传来陈政良的笑声。
黄小龙停住脚步,转身,“你认识我?”
陈政良把压了压帽子,透雨走过街道,在黄小龙身边停住,弹了弹烟灰,“你作鬼太可惜了,散区不是你该呆的地儿。”
雨停了,窗外的芭蕉叶还在滴水,陈政良和一群伙计站在黄小龙身边。陈政良给黄小龙递来一瓶双氧水和创口贴。
“消消毒,别是破伤风。”陈政良说道。
黄小龙接过双氧水,拉开椅子坐下,将双氧水倒在伤口上,脸皱成一条苦瓜,血红的伤口上泛起层层白色的泡沫,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恍若在煎牛排。泡沫退去后,创口贴黏在伤口上。
“黄小龙,虽然你是张诚带来的人,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能力。”陈政良双手撑在桌上,向下盯着黄小龙的眼睛,“按你的能力,兄弟我实在是看不下去,非要说句公道话。你在张诚手底下恐怕……”
“张诚不让我见大雷,我也没机会见,见不到大雷我就只能一直当鬼。”黄小龙说道。
陈政良敲了敲桌子,“如果我是你,我一点也不甘心给张诚干活。”
陈政良凑近桌面,吊顶灯下,额头上翻出山峰般层层叠叠的皱纹,“你要是没来,张诚早就是过街老鼠一个人人喊打了。现在他屁股一拍成了老爷坐享其成,你倒好还傻乎乎地卖命。”
黄小龙看着陈政良的眼睛不说话,身边站着的伙计们隐身至暗处,时不时往这边投掷打量的目光。
“你什么意思?”黄小龙开口问道。
“只要你愿意来我陈政良手底下干活,那以后你就能天天作人,当鬼该干的活本就应该让鬼去干。”陈政良放慢语速,“不仅如此,每单生意只要做成了,不论大小,你都能从中抽成。”
窗外传来铁锤敲打地面的声音,工地上的机械在振动。
“你这么做,大雷知道吗?”黄小龙小声问道。
陈政良露出镶嵌在嘴间的一颗金牙齿,歪嘴笑道,“只要想吃饭就没有饿死鬼”。
黄小龙背着斜挎包拐上坡,打开铁门走进屋内。张诚、耗子和阿斌三人坐在小方桌前玩扑克,桌上堆满了酒瓶,桌子底下堆满烟头、槟榔和瓜子壳。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三人同时回头。
张诚把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扔在桌上,激动的挥舞着手臂站起来,“走了!拿钱来!拿钱来!”
耗子和阿斌起身走向黄小龙,“小龙回来了!”
黄小龙走向自己的床铺,泄了气的包轻飘飘地被扔在床上。张诚转过身子,兴冲冲走到黄小龙身边拿起黄小龙的斜挎包放在手里掂量,满脸惊讶,“散区都能走这么多货?”
张诚打开斜挎包,里面什么都没有。
“东西呢?”
“什么东西?”黄小龙问道。
张诚马上变了脸色,满脸的胡渣都冲了起来,“你说什么东西?钱呢?身份证呢?”
黄小龙自顾自收拾床上的行李,张诚一脚将黄小龙踹翻在地,“黄小龙!你丫的这是什么意思?”
耗子、阿斌赶紧将张诚从黄小龙身边拉开,“诚哥诚哥,别动手!我们好好说!”
张诚从耗子、阿斌身边挣脱开,“这袋子钱,你要我怎么和大雷解释?”
“大雷?”黄小龙从地上爬起来,“张诚,这段时间你私吞的那些你又是怎么和大雷解释的?我丢这么一袋子钱也不过分吧。”
黄小龙的眼里露出凶光,昏暗的室内两头猛兽像被蒙住了头,只能靠嗅觉分别着对方的气味,在未知中寻找随时可以发起攻击的时间。宿舍的铁门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天亮的山洞,张诚看着一群黑影窜进屋内。
“张诚。”陈政良带着几个伙计手里拿着铁棍走进来,铁门就这样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回声在房间里弥漫,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捂着受伤的腹部无能为力地望着洞内的一切。
“你吃相别太难看了,要让大雷知道了,还不知道埋哪呢。”陈政良说道。
张诚从口齿间挤出一丝不屑,灼热的空气迅速钻进室内,“陈政良,别把自己说的像是什么清白大老爷一样。要是我被拱出去了,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
陈政良走到黄小龙身边,手里拿着铁棍的伙计将两人围拢,“黄小龙我带走了,在你这儿简直屈才。”
陈政良带着收拾好东西的黄小龙往门外走去。张诚和耗子、阿斌抄起桌上的啤酒瓶朝带棍的伙计头上砸去。
“张诚!黄小龙要么被我带走,要么我就告诉大雷,你这儿还有这么一号人!你自己看着办!”陈政良朝着头被打出血的张诚怒吼道。
“行了!都别动了!”张诚话音刚落,一旁的耗子和阿斌从伙计们身边抽出身来。
陈政良带着一行人走出门外,黄小龙跟在陈政良身后,拽紧了身上背着的斜挎包。
山洞内传来张诚的叫喊,“黄小龙,你别忘了你杀了人,你家里的老娘我都知道住哪!”
陈政良瞥了黄小龙一眼,地面反射的阳光灼目,黄小龙的脸被太阳刺痛,紧紧眯着眼睛的眼睛看不出想法,一行人继续往外走。
夜晚,陈政良的居住点比张诚更大更宽敞,陈政良专门为黄小龙腾出一间单独的卧室。卧室的窗外传来热带昆虫的叫声,熙熙攘攘的车声从楼边滚过,玻璃窗被敲响。
一个委委弱弱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小龙哥!小龙哥你没睡吧?”
黄小龙听出是阿斌的声音,思索良久,从床下抽出一根木棍握在手里,打开窗户。阿斌挂在窗户上满脸是汗,见黄小龙终于打开窗户才跳到平台的水泥台阶上。
“小龙哥,诚哥白天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你跟我们回去吧。”阿斌满脸担忧,脸上的褶皱像是被打破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黄小龙将手里拿着的棍子藏在身后,“阿斌,我跟着你们也有一段时间了,出生入死每天把头悬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到头来张诚占大头,咱们三个啃硬骨头,你怎么乐意当鬼的?”
阿斌咂舌,“小龙哥,我和耗子两人的能力就摆在这儿……”阿斌顿了顿,继续说道,“说实话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诚哥也说了,只要你愿意回来,什么钱不钱的也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黄小龙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让张诚自己来。”
阿斌收了声,看向身边的耗子,耗子开始张嘴大骂黄小龙,“黄小龙!没有阿诚你能来热沙吗?现在翅膀硬了就甩下兄弟们不管了吗?”
耗子朝着黄小龙零零散散唾沫星子喷了一地,黄小龙像夜里的一只秃鹫慵懒地伏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树下两个想要劝其返笼的驯兽人。秃鹫每天给主人衔回金块,猛禽怎么会被人眷养,失望至极地飞走了。现在有好吃好喝供着,现在悠哉悠哉地在树上高歌,压根瞧不上驯兽人。
张诚从长满爬山虎的老房子后钻出来,走到黄小龙窗户下的坡前,头上顶着一块白色的纱布。
“黄小龙,你要是能回来,我马上带你去见大雷,你就不仅能当人,而且还能养鬼,以后你就和我平起平坐。”张诚舔了舔着干燥的嘴唇,牙齿将唇面上一层厚厚的死皮撕下,血腥味迸进口舌间,肚子里压抑的怒气全然埋在心底。
黄小龙看着楼下的张诚弹弹烟灰,烟雾在偶尔扫射过来的灯光中倏尔飘散,“你知道我老娘住哪。”
张诚笑,“你不会真觉得哥们会去找你老娘麻烦吧?”
黄小龙将烟头从窗户扔下。
“小龙,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能答应的我一定全部满足。”张诚抬头仰望着黄小龙,眼神里充满不屑和轻蔑。
“等着。”黄小龙转身关上窗,楼梯间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小龙从楼道里窜出来。
黄小龙走到张诚身边,“阿诚,陈政良不是我找来的,我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张诚拍了拍黄小龙的肩膀,“好哥们有话好好说,我本来就是打算这几天带你去见大雷,哪知道大雷他没空,我明天再问……”
黄小龙摆了摆手,压低嗓音,“阿诚,我在来热沙之前,在丛之县是干什么的你还记得吗?”
“学校当主任。”张诚盯着黄小龙的眼睛,企图预判着眼前这个越来越看不清的黄小龙。
“我当初跟你来热沙,一是为了来热沙做生意赚大钱,但也有第二个原因。”黄小龙斜眼瞟向张诚,“主任?我早就不当什么主任了,有个人你要是能帮我教训教训,我可以考虑回来。”
张诚伸出大拇指,大笑,“好!兄弟,我就喜欢爽快人!”
“什么人能让你到热沙来了还惦记着?”张诚笑着问道。
黄小龙转身正眼看向张诚,“这人也想搞我老娘,他叫周克理,丛之中学的校长。”
昏暗的房间内,墙上只有一台排风扇在转动,大雷坐在地下室的沙发上看着面前灯光中戴着面罩在台上搏斗的两人,舞台上有被打掉的大牙,汗水血迹遍布,搏斗的两人喉咙里滚动着鬣狗般的咆哮。黑暗中钻出一个人走到大雷身边,凑近耳边说了几句话,大雷拿起手边碗里的草莓扔向舞台,舞台上的两人像看到猎物一般两人趴在地上抢夺草莓,身上挂满了伤痕,汗渍渍的皮肤在灯光下反光。传话的人从大雷身边走开,门被打开,张诚带着黄小龙走进地下室。
阴凉的地下室没有空调,空气中弥漫的冷空气分子迅速将黄小龙围绕,越靠近大雷也就越靠近舞台,急促的喘息声和撕咬声越来越大。
张诚走到大雷身边,“大雷,我想向您引荐一个人,这个人我认为他有充分的养花带鬼的能力。”张诚回头看了眼黄小龙,黄小龙走到沙发正面,大雷跟前跪下。
“大雷。”黄小龙低头看着地面。
大雷啧一声,伸出手,台上的两个戴面罩的人被身边一群伙计拉开,双手双脚被铁链捆住牵向暗处,伙计端着两盆什么东西放在地上,两人趴在地上像禽兽一样将脸埋进盆里,发出摄入食物的响声。
大雷的腮帮子鼓动,硕大的一张猪脸上下冒着热气,眼神慢慢挪动到黄小龙身上。地上一口被嚼松的槟榔被啐在眼前,黄小龙抬起头。
“上次五十个是你接的?”大雷的声音像是从丛林中慢慢滚出山谷的浓雾,层层卷卷,朝着峡谷面上的藤蔓袭来。
“是的大雷,我叫黄小龙。”黄小龙抬起头,眼睛直视着大雷的眼睛。
“坐吧。”
几个伙计给黄小龙搬了条凳子,黄小龙斜坐在大雷对面。
“有新鬼没?”大雷问道。
张诚凑近大雷耳边,“最近又来了好几条新鬼,可以拉来给……”
大雷一耳光扇在张诚脸上,张诚脸上瞬间出现一道红手印,灰溜溜地站回沙发边缘。
“有新鬼没?”大雷望着黄小龙问道。
黄小龙摇头,“没有。”
大雷咳嗽几声,“给他拉几条。”
伙计们从门外带进来几个人,几个人畏畏缩缩地站在黄小龙跟前。
“大哥!”
黄小龙眼神在这几个人脸上扫过,回头看向大雷,身边的伙计正在帮大雷点燃一根雪茄。
“谢谢大雷。”黄小龙说道,“大雷,我还有一件事没解决,这件事不解决我没法安心养花。”
大雷呼出一口烟气,烟气飘在黄小龙身边,“什么事。”
“我是丛之县人,我家里老娘病了,我得先送终。”黄小龙冷静地说。
大雷搓了搓下巴上的胡须,看向身边的伙计,耳边说了几句话,伙计不知从哪翻出一袋子钱扔在黄小龙脚边。
“尽孝道可以理解。”大雷边说边抽雪茄,浑浊的眼球像打了气泡的溶液,粘稠不堪。“等你回来了,这笔钱你从阿诚手里拿。”
阿诚走到黄小龙脚边将钱拎起来,当着黄小龙的面掂了掂,拖到自己身边。
黄小龙看着大雷笑了笑,“谢谢大雷。”
大雷起身从阿诚身边走过,“阿诚,这两条狗留着玩玩,弄死了就没意思了。”
“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敢跟警察勾搭在一块儿,大雷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育他们。”阿诚边说边低头朝大雷离开的方向移动身体。